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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人间岁月,各自喜悦(1)

喧闹远去,唯留宁静。我以为,这样的宁静,更接近生命的本质。

打春

花朵以花朵的样子绽放,青草以青草的样子碧绿。春天不负众望,就这样,被打来了。

不知是不是古人的性子比今人的急,春天还离得老远,冬天的冰寒还在,他们就张罗着迎春了。怎么迎?早早用桑木做了牛的骨架,冬至节后,取土覆盖其上,塑成泥牛。立春这天,众人皆盛装而出,载歌载舞,用彩鞭鞭打塑好的泥牛,祈求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礼毕,抢得泥牛碎片归家,视为吉祥。

起初,这也仅仅是皇室行为。每逢这天,皇帝亲自出马,主持这场仪式。史书有记载,泥塑的春牛“从午门中门入,至乾清门、慈宁门恭进,内监各接奏,礼毕皆退”。那场景,浩大隆重,庄严神圣。后来,这种仪式流传至民间,成为全民运动,代代相传,谓之,打春。

这里的“打”字,极有意思,透着欢腾,透着喜庆。在过去很多年代里,农事其实就是牛事。没有牛耕地,哪来的土地松软、五谷丰登?而一冬的歇息,农人们早就急不可耐了,他们日日与土地亲,哪里经得起一冬的闲置?骨头都歇得疼的。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的,带她来城里过两天舒坦日子,她浑身不对劲,软绵绵的,仿佛生了病。放她一回乡下,她啥事也没有了,精神抖擞,眉开眼笑,地里的活儿多得数不尽,她哪里有空闲生病?照我母亲的话说,劳动惯了,歇不下来的。

牛呢?整个冬天,它都卧在牛屋里享福,长膘了,身子骨也懒了。这个时候,需要敲打敲打它,给它提个醒,伙计,是时候了,该活动活动筋骨,下田春耕了。一年之计在于春,春的劳作,至此,轰轰烈烈拉开了帷幕。

其实,在彩鞭挥打中,不单单透着欢腾,还透着亲昵。哪里是真打?而是轻轻拍打,带着疼惜,带着宽容。像唤一个贪睡的孩子,你看,厨房里有那么多好吃的,外面有那么多好玩的。吃?不,不,这还不足以吸引孩子,玩才是顶重要的。风起了。风暖了。屋外的鸟叫声多起来,风筝可以飞上天了。孩子睁开睡得惺忪的眼,窗外的热闹,招惹得孩子心里痒,孩子一跃而起。

我以为,春天一定也是这么一跃而起的。它从沉睡的土地上,从沉睡的河流上,从沉睡的枝头上,从万物沉睡的眉睫上,一跃而起。哎呀,一拍打,浑身都是劲,它伸胳膊踢腿,满世界地撒着欢。

乡下有谚语:“打了春,赤脚奔。”好长时间里,我不能明白这句谚语,打了春,天也还寒着,甚至还会飘过几场雪,哪里能赤脚奔跑?现在想着,那其实是人的心里怀的一种期盼,是恨不得立即轻舞飞扬,在裸露的枝头上,长出翠绿的梦想。有期盼,这人生活着才有奔头。

现在,农人们的农具擦得锃亮。河流解冻的声音,如同歌唱。紧接着,虫子醒了。紧接着,万物萌芽。紧接着,花朵以花朵的样子绽放,青草以青草的样子碧绿。春天不负众望,就这样,被打来了。

簪菜花

春行到此处,该绿的叶都绿了,该开的花都开了。

清明是春天的一道分水岭,春行到此处,该绿的叶都绿了,该开的花都开了。随便一搭眼望过去,褐色的大地上,到处簪满黄花绿草。难怪古人把清明节又叫作踏青节。春光撩人哪,此时不踏青,更待何时?

宋吴惟信在《苏堤清明即事》中写道:“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日暮笙歌收拾去,万株杨柳属流莺。”瞧瞧,这等踏青,何等浪漫!将近半城的人,于清明这天倾巢而出。放眼处,梨花飘白,杨柳依依。人们三五成群,笙歌飞扬,一直玩到日暮才尽兴而归。而在张择端的风俗画《清明上河图》里,清明又是另一番喧闹景象:汴河沿岸,房屋齐整,树木参天,男男女女云集,有坐了船来的,有乘了马车来的,摩肩接踵,挤挤挨挨。踏青的盛况,可见一斑。

我的乡下,不踏青。乡人们日日与大地相伴,早已融入彼此的生命中,无须多出这一章节。但在清明这天祭祀的风俗,却被沿袭下来,一代一代。他们称清明节为鬼节,说这一天,被阎王爷拘禁着的大鬼小鬼都出来放风了。于是家家烧纸钱,户户祭祖先。菜花地里的土坟,早几天前就被装扮一新,新培了土,坟上插满大大小小的红纸幡白纸幡。在成波成浪的菜花映衬下,那些红纸幡白纸幡,很像纷飞的红蝴蝶白蝴蝶。我们小孩子,平日里闻鬼即怕,这时却都忘了怕了,远远望着那些坟,觉得无限神秘。

清明这天,祖母捉住到处乱跑的我们,把我们一个一个揿到堂屋中央,让我们对着家盛柜磕头。家盛柜上,摆有祖宗的牌位,上面立着我们未曾谋面过的老爹老太。供品都是家常小菜,碗里的饭,堆得尖尖的,上面插着筷子。一旁燃着香与烛火,气氛庄严。祖母说,好好给祖宗亡人磕头,祖宗亡人会保佑你们平安的。

头磕完,没我们的事了,我们撒腿跑出去,折杨柳,掐菜花。底下有一个重大活动,那就是簪菜花。女孩子头发长,花好簪,随便掐两朵,簪在辫梢上,或是发里面。男孩子多是短发,花簪不住。他们想了主意,先用杨柳编成花环,把菜花一朵一朵簪在上面,然后戴在头上,就是灿烂的花冠了。

大人们此时都是宽容的,由了我们一朵菜花一朵菜花地糟蹋去,因为清明这天就该簪菜花。有歌谣是这样唱的:“清明不戴菜花,死了变黄瓜。”至于菜花与黄瓜,到底有没有关连,不管的。我们头上簪满菜花,在乡间土路上又蹦又跳地唱。一场沉重的纪念,愣是被我们演绎成无尽的快乐。

成年后,我曾翻阅大量资料,想找出清明节簪菜花的由来,无果。我也曾就此问过老一辈的人。老一辈的人呵呵乐了,说,祖上就是这样流传下来的啊。

多好的流传!我想,怀念本是一种温暖行为,而非冰凉与凄清。当菜花簪满头,它昭示的是:我会记住那些逝去的爱,我将心怀美好地活着。

红绸伞

一辈子只忠诚于一件事,相伴成老友,相伴成生命,也是一种了不得的坚守吧。

用了没多久的一把红绸伞,坏了,一支骨架断裂。

这把红绸伞,是去秋在西湖边上买的。卖伞的女子很温润,她说,纯手工制作的呢。你看,这上面的一圈花,是一针一线绣上去的呀!

我对纯手工制作的东西,向来难抵诱惑,那上面,浸染着手底的情意和温暖。买,自然买。

我其实,还暗暗有着另一层欢喜——西湖是因一把小伞而天长地久的。当年的白蛇,修炼成人形后,是撑着这把小伞,相遇到她的爱情的。带着甜蜜,带着无限向往,痴情的白蛇,一头坠进红尘里。

可是,再好的爱情,跌落到红尘中,也会被慢慢磨去光泽。都说许仙是因耳朵根子软,上了法海的当,才导致白蛇最后被压雷峰塔下。我以为,真相不是这样的。真相是,一日一日,她在他身侧,早已褪去神仙的光环,变成俗世里的庸常。他日益淡了爱的心,也有了磕绊与不相让。这个时候,若不是法海,是别个什么人,对他说上三两句似是而非的话,针对他的娘子。他面上或许也争辩,但心里,是留着暗影的——他已不全信她。哪像热恋的当初,他宁肯背叛全世界,也要与她好。好是样样都好,是十全十美,没有半点质疑的,怎会相信她是蛇变的!又怎会被法海骗去金山寺!

他终究,不过是凡俗中一个极凡俗的男人罢了,自私,懦弱,没有担当。她的情,托付错了人。断桥相遇,可怜她还一声断肠,相公啊!千年的红伞还在,不知多少男人,为之羞愧脸红呢。

停箸,与那人玩笑,我说,若我是白蛇变的。

那人断喝一声,吃你的饭吧,你满脑子都在瞎想什么呢!一只鸡腿,随即到了我碗里,他用它,来塞我的嘴。

不知为什么,要感动。我傻傻地看着眼前这个人,有了要与他山盟海誓的冲动。我说,下辈子,下下辈子,再下下辈子,你也要记得来找我啊。

我会撑着一把红绸伞的。

我满大街去找修伞的。

记忆里,修伞的师傅是背着工具下乡的。还有修碗的,磨剪刀的,挑货郎担的,拍照的,弹棉花的,放电影的,爆米花的……

偏僻乡野,因这些人的到来,总能引起一阵轰动。节日般的喧腾。

他们打哪儿来的呢?这是我小时候顶好奇的事。在我的眼里,他们好像是庄稼,就那么从远处的田埂边冒了出来,棵棵饱满葱茏。田埂的尽头,连着别的村庄。别的村庄外,还是村庄。

喜欢,真喜欢呀。觉得田埂尽头,肯定有口大魔术袋,总能从里面变出一些新的人来。

修伞的师傅一来,家家都找出笨笨的油纸伞。这把骨架断了,那把油纸破了。有的伞都破旧得不成样了,跟一堆烂树皮似的。那家人,居然也抱着它,让修伞师傅修。

修伞师傅是个着蓝衫的中年男人,他总是好脾气地笑笑,说,放下吧。

他在村口的一棵大槐树下坐定,取出工具。他的脚跟边,很快堆满了受伤的伞。旁边围一圈人,一边谈笑,一边看他做活。

到太阳落山,家家户户都能拿回修好的伞了。修伞师傅擂擂酸疼的腰,站起来,笑笑的,额发上落着夕照的金粉。

我们小孩争着去打伞。祖母不让,祖母骂,好好的天,打什么伞!她小心收叠起那把油纸伞。

我开始盼下雨,好撑着这把修好的伞,在雨中走。

我在一条旧的小巷子里,终于找到修伞的。

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他还兼修锁和鞋子之类的。大多数时候,他少有活干,也只是拨弄着几双捡来的破球鞋,给这双鞋添上一行针脚,给那双鞋打上一块补丁。打发时光罢了。

是打小就吃这碗饭的,这一吃,就是五十多年。

丢不开了,一天不出来摆摊儿,心里就空得慌,老人絮絮叨叨地告诉我。

这已不单纯是一门手艺了。这俨然成了老人生命的一部分,就跟老人身上的一根肋骨似的。

一辈子只忠诚于一件事,相伴成老友,相伴成生命,也是一种了不得的坚守吧。我看着老人,心生敬意。

老人对我的到来,很是欢喜和感激,忙不迭地摊开工具。他说,现在的人啊,早已不在乎这个了,坏了,就扔掉,重买一把新的。

是啊,谁还会捧一把破伞,满大街找着修呢。

生命中,总有一些要消失,总有一些要重新开始。我们能做的,也只是坚守着自己的坚守。能坚守多久,就坚守多久。

老人慢慢修。我慢慢等。路过的人,都在那里停一停,看看我们。像看风景。

这是这个世间,最后的风景了。

午时安昌

有坚守在,一些传统才不会走丢。

是在去沈园的路上,偶然听到摇橹的船夫,在跟游客闲聊,安昌啊,那可是我们绍兴最地道的古镇了。仅这一句,便勾起我无限向往,我问,安昌在哪?船夫答,就在这附近啊,坐公交车十分钟就到了。心一喜,匆匆游完沈园,马不停蹄奔着安昌而去。

午时的安昌,有着喧闹中的宁静,像一扁舟,泊在那儿。风走,云走,它不走。它就在那里,承载着日月星辉,绵延千年。

一条河,当街横卧,街景便在这条河里铺陈:连成一片的翻轩骑楼。灰扑扑的廊棚。一盏一盏的红灯笼。最惹眼的,莫过于那廊下横梁上,晾着的一串串腊肠,黑里透亮,酱色浓郁。远观去,像垂着一幅幅黑色门帘似的。

走进去,内里乾坤大。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一路延伸。这家酒楼,挨着那家作坊。胖胖的酒瓮蹲着,卖的是绍兴特产——黄酒。卖霉干菜的多,几乎家家门口,都搁着几大袋子霉干菜。老茶馆安在,桌椅都上了年纪了,几个当地老人在里面喝茶,眼睛闲闲地望向门外。门外的河里,偶有一两只乌篷船经过。摇橹的汉子不用手摇,用脚踩,他踩着那只乌篷船,轻盈盈的,向着一条拱桥去了。

听不到任何买卖的吆喝声,你只管一样一样地看吧,他们忙活着他们的,做酱鸭,灌香肠,扯白糖……凡尘俗世,食是天。抬头,视线里忽然撞进一个老人来,老人戴毡帽,着长衫,长髯飘飘,气定神闲地独坐在屋门口呷酒,面前两碟小菜。他的头顶上方,悬一酒幡,上书:宝麟酒家。我探头进去,屋内狭窄且破旧,全无酒楼四壁亮堂的景象。正疑惑着,老人突然开口了,眼光灼灼地看着我们问,要吃饭喔?只有我这里才能做出正宗的绍兴小吃来的。我们还未及答话,他又说下去,你们如果想要了解绍兴的风土人情,我这里都有,也只有我这里收藏得最全了。我笑了,他骄傲得跟块活化石似的,怕也是安昌“特产”呢。后来得知,他果真是安昌“特产”,是安昌的“名片”,名叫沈宝麟,对安昌的历史,如数家珍,上过好几回电视的。

逢到一箍桶铺。铺里除了老师傅外,还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们曲着腰、埋着头,拿锤子不停地凿着桶盘的毛坯。门口摆着一只只做好的木桶,大大小小,桶身锃亮。婚嫁老习俗流传多久了?说不清的。祖上的祖上,就是这么做的,姑娘出嫁,嫁妆里,少不了几只木桶,其中至关重要的,是子孙桶。这桶,既要做得结实,又要做得漂亮,人家是要当传家宝,传给子孙后代的。我们站着看了很久,他们一直没抬头,专注地在桶盘上打磨,直磨得木头如同玉石般光洁——他们把箍桶的活儿,当作艺术在做。忽然感动了,有坚守在,一些传统才不会走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