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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时间无垠,万物在其中(3)

祖母摇着蒲扇讲故事,重重复复讲的都是小媳妇遇到恶婆婆了。她摇着摇着,速度慢下来,嘴里的呢喃,终至消失。鼾声起。我们抬眼看她,她坐在椅子上,头垂着,嘴巴微张。握蒲扇的手,也垂着。我们扯拉她手里的扇子,祖母惊醒,用扇柄轻敲我们的手,笑说,调皮啊。复又摇起来……

这样的景,再无处可寻。曾经一个个摇着蒲扇的人,都跟着岁月远去了。我的外婆走了,我的祖母走了。而我每次回乡下,母亲都要告诉我,哪个我熟悉的乡亲,也走了。偌大的乡下,再不见了蒲扇的影子。家家都装电扇了,甚至蚊帐里,也挂上一台。仿佛这承载了三千多年历史的蒲扇,从不曾来过。

我把新买的蒲扇挂上墙。我指着它,告诉邻家三岁小儿,我说这叫蒲扇,是用来扇风的。

华丽缘

你能经受住苦难的磨炼,你终将找到,生活赐予你的华美。

觉得那树真叫华丽,秋的帷幕一经拉开,它就满树挂上了红灯笼,在越来越高远的天空下,光彩照人着。

路旁,它站着,一棵,一棵。春天,它新冒出的嫩叶,不是柔软的绿,而是别样的红——这也被我们忽略了,以为那不过是普通的红叶树罢了。夏天,它的叶,走了从俗的路,变绿了,与其他植物浑然一体,这更容易让我们忽略了。虽然,它金色的小花,一簇一簇开了。可是,那么细小,米粉一样的,与满树的绿叶,相融在一起,不显山不露水的,谁留意?风吹,金色的小花落了一地。我们走过,望着地上铺得密密的小花,也仅仅是惊讶了一下,这是什么花呀?却根本没打算去相识相知。路过的风景太多,它也只是寻常。

直到,有那么一天,我骑着单车,慢慢地,从一座桥上下来。桥头的景致,日日相似。桥那头,蹲着一个爆米花的男人,总见他披一件旧的军大衣,头上戴一顶旧军帽。一旁的收音机里,铿铿锵锵的锣鼓声,喧喧嚷嚷——他在听京剧。他的脚跟前,一副铁架支撑着,下有一簇小火,烘烤着上面的黑色小滚筒,滚筒里装着玉米粒。有时,他身边围满人,大家都在等新爆出的玉米花。有时,他身边没人,他就独自摇着那只黑色小滚筒,一边咿咿呀呀跟着收音机里唱,好不自在。每望见他,我的心里,总会腾出说不出的欢喜来,他在,那个桥头,便有了温度。桥这头,卖鞋垫和小物什的妇人,守着她的鞋垫摊子,轻掸着上面的尘。那动作真是优雅至极,她却不知。她只管笑微微地,轻轻掸着,一边拿眼睛看着路过的人。然后,我的眼睛,就看到了那些“花”,三瓣儿抱成一朵,小红灯笼似的。朵朵相连,簇拥成一个大花球。远观,绿叶之上,大捧的红花球,夺目得竟不似真的。它们在半空中盛开着,累累的,一树,又一树,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去了。

我当即被它惊得目瞪口呆,它怎么可以如此华丽!这个时候,我尚不知它有个很端庄的名字,叫栾树,又名灯笼树的。我亦不知那些夺目的花朵,其实不是花朵,而是它结的果。果里还藏着另一个乾坤,几粒黑得透亮的种子,躺在里面,形似佛珠。也真有人拿它制作佛珠,故寺院中多栽种此树。这些,都是我后来询问了很多人、查阅了相关资料才得知的。这期间,它并不因我的不知道,而懈怠一点点,它殷勤地、蓬勃地结着它的果,从浅黄,到金黄,慢慢至微红,再到深红。直至一树一树,都燃烧起来了,在秋意渐深的天空下,绚烂。

我想起我教过的一个女学生。女学生家境清寒,父亲在乡下务农,忠厚木讷。母亲是个聋哑人。她本人长相极其普通,穿着简朴,成绩一般,平时寡言少语。这样的女孩子,前途极易被人预测——至多上个三流大学,或者,高中毕业后回乡下去,早早地嫁人,走父亲的路。然而最后,她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她竟考上了一所知名的美术学院。当有人向她探询考上的秘密时,她淡淡说了句,我已默默练了七年的绘画。

佛说,世上的苦难里,原都藏着珍珠。你能经受住苦难的磨炼,你终将找到,生活赐予你的华美。这就像栾树,在经历了漫长的沉寂之后,它终于,迎来了属于它的华丽。

鸟的天堂

它们不需要赞美,它们本身就是美。

我被那些鸟惊着了。

太多了。

一捧一捧,像浮游着的小蝌蚪,浮游在小岛的上空。

这是远离人烟的一块湿地,有湖浩荡。湖心有小岛,远望去,小岛像朵绿蘑菇似的,长在水中央。人的足迹上不去,除非动用船。草木便由了性子长,绿缠绕着绿,绿堆砌着绿,绿重叠着绿,茂密得密不透风。

鸟们把这当风水宝地了。一定是的。

起初是一只鸟,或是两只鸟,闲逛至此,一见之下欢喜。好啊,四面环水,有树有草,无红尘漫漫,无人烟叨扰,简直是天堂。它们把这个重大发现,迅速传播开去,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

于是,麻雀们飞来了。

喜鹊们飞来了。

画眉们飞来了。

白头翁们飞来了。

斑鸠们飞来了。

它们用喙碰碰喙,就是一家人了,从此甘苦与共。

它们在绿树丛中,开着音乐会,唧唧啾啾,排山倒海。它们在半空中,排练着舞蹈,轻灵的身影,穿梭在风中,是空中快乐的小“蝌蚪”。

我站在岸边,仰头看它们,我很羡慕它们。

我很想对它们说点什么。我张着嘴巴,我却什么也没能说出。

说什么好呢?人类的语言对它们而言,或许是污浊的。它们不需要赞美,它们本身就是美。对这些自由生灵的最大尊重,就是不打扰。

只要听着,就好了

茫茫的大森林里,只有静。偶尔的一两声鸟啼,仿佛响在梦境。

九月的莫尔道嘎,层林渐染,一片绚烂。据说再过几天,就要下雪了。少游人。

我一路看过去,看山,看树,看石头。茫茫的大森林里,只有静。偶尔的一两声鸟啼,仿佛响在梦境。

我在半山腰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歇息。

一老妇人突然走过来,挨着我坐下。一手提一只桦树皮编的篮子,一手拎一只红塑料桶。我看一眼,篮子里装的是松子。红塑料桶中,装的是小红果子。——她是来卖山货的。

我扭头冲她笑笑。她也冲我笑笑。满脸的褶皱抖抖索索,像山风拂过林梢。

我等着她开口。以为她定要向我推销她的山货的,却没有。

她沉默着,我便也沉默着。我们一起看山。一阵风过,桦树的叶子大片大片飘落下来,簌簌作响。有一两枚落在我的膝上,像大蝴蝶。

我捡起来,拿手上把玩。她转头看着我,忽然说,我们这大山里好东西多着呢。不等我开口,她接着说下去,我们这大山里,长杜香和红豆,树上还结松子。

呶,这是红豆,她指指身边红塑料桶中的红果子。好吃呢,她抓一把,就要塞我手上,请我品尝。

我谢了她的好意。

她又一指桦树皮篮子,这是松子,我炒的,香着呢。她同样抓一把,要塞我手上。

我不知所措。

一下雪,这里就看不见人啦,一个人也看不见,雪把山全封起来啦。

鹿也看不见啦,熊也看不见啦。

真的有鹿吗?真的有熊吗?我惊奇。

哦,什么也看不见啦,我就在家里烤烤火。成天的,就是烤烤火。她好像没听到我的问话,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想出门看看我的亮娃子,也不行啦,出不去啦,雪把路全封住啦。

一到下雪天,我就怕他冷呵。他一个人住在这山上,该多冷啊。

我一头雾水,接不了她的话,只静静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