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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追风的女儿(4)

他的目光,是突然收回的,突然落在我的身上,只淡淡扫了一眼,仿若蜻蜓的翅,掠过水面,复又飞上半空去了。可我的心里,却涟漪暗起。我的脸红了,像被人偷窥了秘密似的,我匆匆越过他身边,逃也似的走远。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郊外,开满蒲公英。阳光浅淡,一朵一朵盛开在空中,像开好的蒲公英。彭成飞站在一片蒲公英的花丛中,冲我笑,叫着我的小名:小蕊,小蕊。

我花苞苞一样的心,在那个初冬,幽幽地,一点一点绽开。

这个外省来的青年,仿佛从天而降

小镇终日无新闻。所以,一点的小事,都可能成为新闻。

何况是关于彭成飞的呢?这个外省来的青年,仿佛从天而降。他整日一袭白衣的打扮;他细长的眉毛;他像糯米一样的口音;他大刀阔斧改装了他姑姑的老房子,把它装修得像个水晶球……这一切,无不成了小镇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的父亲,阴沉着一张脸,坐在理发店里。自从彭成飞到来后,他理发店的生意,越发地凋落下来。来理发的,只剩下一些老主顾,年轻一代的,都被彭成飞吸引去了。彭成飞在小镇上开了首家发廊,彩色的字打出的广告语,牵人魂魄——美丽,从头开始。

小镇上的女孩,开始蝶恋花似的,往彭成飞那儿飞,她们恨不得一天一个发型。她们兴奋地讨论着彭成飞的种种,艺校毕业的呢,声音多绵软啊,眼睛多好看啊,手指抚在发上,多温柔啊……更让她们兴奋的是,他还不曾谈对象。有女孩开始为他失眠。

我每天,都从彭成飞的发廊门口过。我用七步走过去,再用七步走过来,七步的距离,我走过他门前。

彭成飞在忙碌,他微侧着脸,细长的眉毛,飞着,脸上在笑。他给顾客做头发,十指修长,洁净得很好看。他的姑姑——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偶尔在店里坐。他就一边帮客人做头发,一边跟她说话。他的声音,听上去,真软,软得让人想伸手握住。

有时,店里面会传出音乐声,流水一样地流出来。一段时期,他喜欢放萨克斯的《回家》,千转万回。我听得每个音符都会哼了,彭成飞对我,却还是陌生着。他不知道,他的门前,每日里走着一个女孩,那个女孩花苞苞一样的心,虔诚地朝向他,一点一点,幽幽绽放。

我从没踏进彭成飞的发廊一步。十六岁的这个初冬,我开始学会伪装,每次路过他门口,我都装作若无其事地走着自己的路。一步,一步,一直走完七步。我脑后的马尾巴,一蹦一跳。

我要穿着小红靴,从白雪地里,走向他同桌阿水,拨弄着一头细碎的黄发,问我她理什么样的发型才好看时,季节已到深冬了。

我陪着阿水去理发。我知道阿水,其实是想去看彭成飞。

彭成飞看看阿水,看看我,问,你们两个都理发吗?

阿水拼命点头,复又摇头,她慌张得全晕了头了,眼睛只顾盯着彭成飞看,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脸红红地说,我不理发,她理。

彭成飞细细的眉毛向上飞起来,他笑了。他问,你们还是学生吧?又对着我看,说,你的头发发质很好,如果理个碎发,会很好看的。

阿水扯我的衣襟,那么,小蕊,你也理吧?

我回,不。彭成飞就又笑了,他让阿水坐到理发椅上,他修长的指,轻轻抚过她的发。阿水仰了头问,我理什么发型好看呢?彭成飞说,你放心,我会让你满意的。阿水听了,就很乖巧地笑。

彭成飞一边帮阿水理发,一边跟阿水聊天。阿水竹筒倒豆子似的,恨不得把所有的都告诉彭成飞。她说她十六岁了,过了年就十七岁了。她说她和我同桌,读高一。她说她叫林阿水,我叫秦蕊。阿水说到我的名字时,彭成飞抬头看了我一眼,冲我笑了一下,说,很好听的名字啊。

又聊到功课念得怎么样。阿水不好意思地说,我们都念得一般般啦。彭成飞哦了声,说,要好好念书呀,争取考个好大学呀。

我转过脸去,看墙上的画。画只一幅,白雪的大地上,一穿红靴的女子,披一头浓密的黑发,黑发瀑布一样地,倾泻。白与红与黑,色彩对比强烈,美得惊心动魄。

阿水的发理好了,可爱的童花头。相貌平平的阿水,看上去,漂亮极了。彭成飞看着镜子里的阿水,问阿水,满意吗?阿水迭声答,满意满意。

回去的路上,阿水兴奋得呱呱呱,每句话里,蹦出的都是彭成飞。我听得漫不经心,我想的是,我要留长发,我要攒钱买一双小红靴。我要穿着小红靴,从白雪地里,走向他。

穿过我的黑发你的手

一年的时间,我的发,已长至腰部。黑而亮,瀑布般的。

父亲看不惯我的长头发。他的剪刀,几次要落到我的发上,都被我拼死护住。

我把长发,细心地编成两条小辫子。我只想,为一个人抖落。

我还穿棉布的衣、棉布的鞋,走在窄窄的街道上,走过彭成飞的发廊前。一步,一步,走过去七步,走过来,依然七步。七步的距离里,我装作若无其事,心却渴盼得憔悴,我多想他能朝外望一眼,望见走过他门前的那个女孩,花苞苞一样的心,虔诚地朝着他,幽幽地,一点一点绽放。

然他一次也没有看过我,哪怕蜻蜓点水式的也没有。

这期间,我又陪阿水去过两次彭成飞的发廊。彭成飞每次都陌生地看着我们,笑问,你们两个都理发吗?

阿水叫,我是阿水啊,上次到你这儿来理过发的。

彭成飞就低了头想,嘴里疑惑,阿水?

阿水又拖过我去,这是秦蕊啊,上次也是我们两个一起来的。

彭成飞“哦”一声,扫我一眼,笑,你这名字很好听。

我脸红了,掉头去看墙上画。那幅画还在,穿小红靴的女人,站在雪地里,一头的黑发如瀑。

理完发出来,阿水表现得很伤心,阿水说,人家一点也记不住咱们。

那个冬天奇冷,却不下雪。

寒假很快到来。雪终于在小镇上空飘得像模像样了,只一盏茶的工夫,外面的世界,已一片银白。我拿出新买的小红靴,穿上。正在炉上煮萝卜汤的母亲,抬头看我一眼,说,不是要留着过年穿的吗?我撒谎,张老师约我去她家呢。我说的张老师,母亲知道,就住在小镇上。母亲没再说什么,我很顺利地出了门。

我出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解散了我的两条小辫子,我的黑发,如瀑地披下来。我走在雪地里,脚上的小红靴,像两朵开放的花。有路人说,这姑娘的红靴子,多漂亮啊。我笑,心里说,这可是我积攒了一年多的零花钱买的呢。

我一步一步,走向彭成飞。像雪地里的一只红狐狸。

我远远看到的却是,彭成飞和一个眉眼盈盈的女孩子,正在发廊门前堆雪人。

我还是,走了过去,径直走到彭成飞跟前,我说,我要理发。

彭成飞讶异地看着我,说,好。他转身关照那个女孩,新雅,等我一下,我一会儿就好的。女孩子点头,冲我笑,说,这么长的头发,怎么舍得剪掉?

彭成飞这才注意地看了看我,犹豫地站住问,这么长的头发,你舍得剪掉吗?

我坐到理发椅上,我说,给我理个碎发吧。彭成飞说,好。他修长的指,终于落到我的发上面,指尖微凉,穿过我黑黑的发。

我的发,一绺一绺,委身地上。我听见彭成飞在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答,秦蕊。

属于我的如花年华,才刚刚开始

新年过后,我十八岁了,我开始用功读书。父亲喜得不住唠叨,小蕊,你如果考上大学,家里就是砸锅卖铁,也让你去念。父亲的理发生意,越发的萧条了,他不得不做点其他生意,摆小摊儿,卖臭豆腐。

彭成飞依然是小镇的一道风景,他恋爱了,他快结婚了。他的姑姑无儿无女,祖上的家产,悉数给了他。

我每天还从彭成飞门前过,七步走过来,七步走过去。我的心,疼着,却坚韧着,我要做优秀的女孩,优秀得让彭成飞,某一天会后悔,后悔他当初错失了我。

我如愿地考上了大学。

这个时候,彭成飞却宣布结婚。发廊门口,挂上了大红的灯笼,贴着大红的喜字。

小镇上的紫薇树,又开一树一树的花,开得密密匝匝。数不清的疼痛的心事。我整天歪在家里的旧沙发上看书,父亲都看不下去了,父亲说,小蕊,你咋不出去找同学玩玩?我答,我喜欢待家里。

我离开小镇,是在九月的一个清晨,彭成飞发廊的门,还未开。我轻轻走过他门前,我的身后,是帮我拖着行李的父亲,父亲说,小蕊,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呀,陌生人跟你说话,你不要搭腔。

我回头,拥抱了父亲。

小镇渐渐地,落在我的身后。彭成飞渐渐地,离我远了。

大学里,我快忘了彭成飞时,突然于一群男生中,听到一口糯米腔,我的心,很疼地跳了一下,我想起说一口糯米腔的彭成飞。宿舍的灯下,我给他写了生平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我说,彭成飞,我曾虔诚地喜欢过你。你的手,曾穿过我长长的黑发。

我没有署名,也没有落地址。那是我青涩年代的一个秘密,它抵达了它该抵达的地方。我突然轻松起来,我笑着答应了一个男孩的约会。属于我的如花年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