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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追风的女儿(3)

我们聊起往昔,两层的教学楼,门前长泡桐树。我在那些往昔里,哽咽。那时,一帮同学在聊将来的职业,一男同学突然指着我说,你当厨娘最合适了。那之前,学校组织我们看过一部外国电影,里面有厨娘,胖,且笨。大家看着我,都哄笑起来。那些笑声,如同锋利的刀子,刀刀刺在我心上,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忧郁且激愤着。

高中同学聚会,我遇到了当年的那个男生,他全然不记得说我做厨娘的事了,而是满脸惊喜地叫道,是你啊!有遇见的欢喜。

年少时再多的疼痛,都云淡风轻了。唯有感激,感激上苍,让我们曾在青春的路上相逢,照见彼此的悲喜。

自是花中第一流

等走过青春的浮躁、虚荣和执拗,岁月慢慢沉淀下来,渐渐明白了,占有未必就是拥有。

这几天晚上,我颇喜欢到一条路边去坐坐。

也是偶然的发现,某天,打那儿过,鼻子里送进来一缕香,浓甜的,缠绵不绝。我知道,是桂花。心里一阵欢喜,每年桂花的盛开,总是鼻子先知道。

我装着这样的欢喜回家。一到晚上,想散步了,脚步不由自主往那条路奔去,我要去相会桂花。

白天的桂花,自然也是香的。但我觉得,有黑夜做底子,那香气,才会格外纯粹,是白天的芜杂所不能比肩的。就像现在,路两边静了,秋虫在哪里的草丛里唧唧,叫得轻柔又温软。绿化带里栽着的树木们,这个时候,不分你高我低了,它们浑然一体,都是一团暗墨的影,亲热的一家子。星稀月朗,黛青色的天幕,辽阔窅茫,好像是为了呼应这样的宁静。桂花们开始轮番登台。我可以想象到它们的样子,一个个撑着金黄的小伞,踮着小脚尖,鼓着小嘴,使劲地吹着香。或是,挥舞着金黄的衣袖,洒下一片又一片的香。远处人家的房子、灯光,近处的路,路上偶尔走过的行人,还有路旁的花草树木们,都沉没下去,迷醉了一般。桂花的香气浮上来,像水漫过来,天地之间,只剩它的香在游走。

张开嘴,轻轻咬上一口,那香,仿佛就钻进嘴里了。这个时候的空气像米糕,糯软的。又像酒,香醇的。桂花是酿酒的第一高手。想起李清照写的桂花:“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莞尔。想来她是极爱桂花的,比别的花要甚。我不独独爱桂花,也爱荷花、菊花、梅花、兰花等等。这世上,总有些好花,让人一见欢喜。如同这世上总有些好人,在支撑着这个世界的美好,让人心念转动、眼睛濡湿。

大自然让人恋恋的,是有这些好花在。人世间让人恋恋的,是有那些好人在。

就这样坐着,一个人,坐到双肩渐湿,夜露降了。露蘸着桂花的香桂花的甜,露便也是香的便也是甜的。那么,我是扛着一肩的香和甜了。这么想着,我又笑了。也不知是哪里栽着的桂花树,我不去找,那根本不关紧,我只要闻着它的香。我来,它在。我不来,它也在,这就很好了。年轻时做过那样的傻事,喜欢的花,总想办法连枝剪下,插到家里的花瓶里,独自欣赏,以为那是爱它。等走过青春的浮躁、虚荣和执拗,岁月慢慢沉淀下来,渐渐明白了,占有未必就是拥有。有时,还不如放手,让它归于自然,各有各的路好走。

突然想起看过的一款美食,叫法直白得很,叫桂花藕粉羹。白瓷碗装着,琥珀色的藕粉羹之上,点缀着一小撮金黄的桂花。乍见之下,欢喜得很,金黄配了琥珀色,真是极尽温婉,想着入口一定极香甜柔滑,暖心又暖胃。很想尝试一下了。在这个星稀月朗的晚上,做上一碗桂花藕粉羹,慢慢喝下,当是件十分幸福的事。

满山坡的野玫瑰

因为热爱,才有满足。因为满足,才有幸福。

秋降落在根河那块神奇的土地上时,再少有花开了。只有一种叫马铃兰的,似乎不大愿意受季节的管束,她们戴着紫色的头巾,摇着一串紫色的铃铛,兀自在草地上跑着跳着,笑得叮叮当当。你远远走过,就能望见她们,觉得根河的美,她们占着一席。

草都黄了。分成两截儿,下面是浅黄,上面是深黄,错落有致地铺在山坡上。仿佛谁吃着饼干,不小心落下了一地的饼干屑子。

蚊虫多得能用手捧。可怜我穿条七分裤,裸露的小腿和脚脖子,成了蚊虫们争先叮咬的对象。我一边扑打着,还是执意往草地深深处去。上坡。下坡。视野突然开阔——我已站在根河湿地边缘。

山峦环抱。山脚下是巨大的根河河谷。绿洲和小岛密布,根河畅游其中,如银蛇盘旋,圈出一眼一眼的牛轭湖,大珠小珠落玉盘。湖边矮树灌木丛生,一蓬蓬,一堆堆,轻舟一般,载绿而过。

静默。除了静默,我不知道还能以什么方式,来消受这样的大美?

两个年老的牧羊女,端坐在山坡上,手执牧鞭,望着前方,神情怡然。不远处,她们的牛和羊在吃着草。

那么多的蚊虫,她们竟安之若素。

两只长得一模一样的狗,看见生人,很不满地高叫起来。我怕狗,停住脚步,怔怔着,思虑着假如狗扑过来,我是选择逃跑,还是原地不动。牧羊女忙喝住狗,冲我笑道,别怕,它们不咬人的。狗真的听话地住了口,并冲我友好地摇摇尾巴,跑来嗅我手里抓着的伞和小包。

山坡上,长着一丛一丛灌木,上面挂满红宝石一样的红果子。我忍不住摘一把,问牧羊女,这是什么?她们齐声答,野玫瑰呀。

春天开花的时候,可漂亮了,粉粉的,又大又肥,她们比画着。我被她们的形容逗乐了,想象着春天的根河,满山坡都是又大又肥的野玫瑰。牛淹没其中,羊淹没其中,狗淹没其中,还有她们,也淹没其中。

在呼伦湖那儿,我曾遇到一个牧民,他赶着一群马走。我觉得他威武。他却挥挥牧鞭,冲我苦笑了,道出心声,做牧民很苦的,成天跟蚊虫打交道,日晒雨淋的。那些你们看上去很漂亮的蒙古包,里面其实又潮又湿。十个牧民九个都害着关节炎哪。我们的孩子都不肯放牧了,都到海拉尔打工去了。

红花绿草的背后,原有着自个儿才知晓的辛酸。

两个牧羊女的脸上,却波平浪静着。她们指着我手里的红果子,笑着说,这个,可以泡茶喝的呀。我们这山上,好多的草,都可以泡茶喝,可以治百病呢,比药好。

我“哦”一声,有些释然了。她们热爱着这片土地,这很重要。因为热爱,才有满足。因为满足,才有幸福。她们在她们的世界里与世无争,享用着满山坡的野玫瑰——这也算是生活给予她们的福报吧。

穿过我的黑发你的手

我花苞苞一样的心,在那个初冬,幽幽地,一点一点绽开。

初冬的小镇,阳光长了细绒毛

窄小的街道。青石板铺就的路。初冬的小镇,阳光长了细绒毛,淡淡地,飘在空中,落在人家的房屋顶上。

街两边,是那种入得水墨画的房。青砖黛瓦。木板门。早上一扇门一扇门移开来,晚上一扇门一扇门插上去。这是古镇,有六七百年的历史呢。里面的居民,骨子里,都透着古。他们开爿小店,做着小生意。门前一把旧藤椅,常有老妇人或是老先生在上面躺着,夏纳凉,冬取阳。他们看街景,一年四季地看。街景有什么可看的呢?无非是看路过的人,东家的故事,西家的故事,他们知道得很多。日子悠闲。

那个初冬,我披着一身阳光的细绒毛,怀里抱着几册课本,走在青石板上。十六岁,我在镇上中学念高中。我穿棉布的衣、棉布的鞋,头发扎成一束马尾巴。我看见陌生人会脸红。喜欢坐在教室窗前发呆。喜欢看窗外树上的鸟。我交了一些笔友,在遥远的他方。我们常有书信往来,谈一些所谓的人生理想。其实,那个时候,我哪里懂得什么人生理想,我的理想,乱七八糟。我甚至想过,不读书了,去跟镇上一瘸腿女人后面学裁缝。

做剃头匠的父亲责骂我,没出息!他扫起地上一圈一圈的黑发,把它们装进角落里的麻袋里,说,以后考不上大学,你就只能干这个。他的生意,总是做得不咸不淡。常对我们说的是,养活你们容易吗?

我埋下头来读书,心里有莫名的忧伤。我给远方的笔友写信,给他们描绘古老的镇,窗外总是开着一些紫薇花,永远的一树粉红,或一树浅白。我说我期盼着到远方去。笔友回信,对我所在的古镇,充满向往。这让我感到没劲,有不被理解的怅惘。

我在这样的怅惘里,走过那条每天必走三个来回的街道。午后,小街静静的,只有阳光飞落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是在偶然间一抬头,望见彭成飞的。那时,他正站在一家店门前,对着对街的房屋顶看。细长的眉毛,细长的个子,白色的风衣。他的肩上,落满了阳光的细绒毛。他的身边,有两个工人模样的人,正在拆卸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