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秦岭论语
18809700000051

第51章 平凹的几张照片

正好三十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从老家的水泥厂被送到西安读大学,平凹是从丹凤县的一个水库上来的,分到一个班,一起写诗写文章写毛笔字办壁报。他的处女作《相片》是一首诗,是写父子求学的不同命运,刊登在校报上。之后,他经历了初学写作者大多会遇到的投稿退稿的挫折,但却不灰心。那时谁也料不到多少年之后会有一个叫贾平凹的作家名扬天下,他的字也炙手可热,值不少钱。

有年放暑假,我不准备回家,他是为了节省路费在等着搭乘一个亲戚开的大货车回去,两人便一起赤膊上阵,夜以继日,炮制了一首抒情长诗《工农兵学员之歌》。几个月后诗集出版,俩人拿到样书后的欣喜是可想而知的。我们准备做三件事:买书、吃饭、照相,以示庆贺。那时还没实行稿费,俩人二一添作五凑了钱,就上街了。先跑到钟楼书店,我们指着书架上的新诗集说,把那本书拿来看看。女售货员瞅瞅两人乡下娃的模样,不耐烦地说,那是诗!便走开了。俩人面面相觑,又硬着头皮央求,说我们是那本诗集的作者,这才如愿。吃饭无非是一人一碗荤面,油花四溅,漂着几个肉丁,很香。之后去了西大街的灯塔照相馆,俩人正襟危坐,一脸稚气和土相。平凹在装相片的纸袋上写了“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几个字,等照片洗出来,那几个字变成了照相馆女开票员敷衍了事的字迹。

日后多年,这张照片曾镶在平凹“静虚村”屋子的镜框里。它也随我的相册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照片上的人却已是两鬓如霜的半老汉了。

这天的生日宴会上,他谦逊认真地作了“大话五十”的发言。他是从乡下走入城市的,这里的一切事物,使他在认识陌生中觉察到自己的卑微,同时也自信十足地要在这个世界里出人头地,活得有价值。而惟一能够做的事,只有写作。要好的朋友开玩笑说,论他的相貌,就是在乡下也恐怕连媳妇都讨不到,人说郎才女貌,他有了理想中的美人儿,又著作等身,是个矮子巨人。

经历一次沮丧的单相思后,他带我去帮她相媳妇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出版社当文学编辑,住的房子只有六平米大。也就在这小小居室里,他写出了早期的一批短篇小说。有次他来小南门外我的住处,拿一封恋爱信给我看,心里很沮丧,他在大学有点单相思地喜欢别人,可人家说,一直把你当小弟弟一样看,还是以同学加姐弟的感情处为好。这之前,他已了结了与老家一个姑娘的恋爱关系。

这次他约我去南郊的一所艺校,是去看一个人,一个姑娘。他说,前几天在公交车上看见一个女娃,怎么觉得也眼熟,俩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心里美滋滋的,原来她是他中学同学的妹妹,在县剧团当演员,来进修的,一个村子的人。我扮演了为他相媳妇的秘密角色,想起那天风和日丽,我们在操场一角找到了她,她正在那儿晾晒衣裳,扬着胳膊抖擞着,揩着额头的细汗,咯咯地笑得灿烂,模样长得俊。日后我还陪平凹回他老家去了一趟,一起去过县剧团看他媳妇,只可惜没看到她演的花鼓戏。

平凹成了家,有了一个女儿,媳妇也随他到了城里。这时,他的短篇小说《满月儿》在全国获了奖,在此前后,他调到《长安》文学月刊当小说编辑,我也随后成了他的同事。单位无房,他在北郊方新村租了间民房。一次我去他们家晚了,留宿一夜,有老鼠闹腾,屋顶漏土,只好捂了被子睡。

有年冬天,平凹上班来迟了,刚进门,媳妇跟了进来,又伤心又恼火的样子。她说,平凹心太硬了,非把娃送回老家不可,娃哭得快断气了,硬把娃塞到车上。媳妇说着哭着,平凹一句不吭,闷着头抽烟。她急了,拉平凹说,走,把娃给我接回来!平凹说,那还成啥呀,要接你接去。俩人说着吵着就动了手,我隔在中间劝架,开玩笑说,别把作家的头给打傻了。媳妇被劝到门外,平凹却端起洗脸盆举得高高,然后砸在地上,洋瓷铮铮地响个不停,他也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

下班后我们一起吃饭,平凹和媳妇都释然地笑了。我们这一茬同龄人,是在这样艰苦的生存环境磨砺中度过来的。

八十年代中期,平凹和我先后离开刊物,一起筹建了西安市作家协会,由平凹牵头,一起办《散文报》,办文学讲习所,学员达六七百人,总是把大剧院坐得满满的。

我们一路应邀讲学,采风访古,查阅方志,体察民情,先后几乎走遍了陕西几十个县。在延安,平凹累得痔疮犯了,去一家小诊所看医生,穿白大褂的中年妇女让他把裤子脱了,他瞅瞅屋里其他患者,面有难色。女大夫见他磨磨蹭蹭,急了,没好气地吼道:你这娃娃看不看病?不看就走,谁稀罕你那碎牛牛?还害羞!他只好就范,让人哭笑不得。

乡下的饭菜,围了不少苍蝇,我是不理会的,照常吃得很香。平凹皱着眉头,见我把碗里的苍蝇拣出来仍若无其事地吃,他肚子饿,不得不吃下去。事后他回到城里给人说,我是用筷子夹起苍蝇送到嘴边,吮了吮上边沾的油水,然后扔掉,继续吃饭。他没用小说笔法说我把苍蝇吃到肚子里,真是谢天谢地。他为了打一个长途电话给离开一个月多的媳妇,我只好随他坐一天的车去靖边剧团,找媳妇曾在省艺校的同学借电话用。结果,也没找到人,去电信局打吧,又吝啬钱,只好作罢。

他的散文名篇《走三边》、《清涧的石板》等便是这时间写的。之后,他写了《商州三录》系列及《商州》的长篇。刊载其长篇《商州》的《文学家》杂志,却同时发表了批评他文字语言的长文,加之在此前后陕西评论界对他的中篇《二月杏》等作品提出了格调不高的批评,使他受到了写作生涯最初的打击。这期间,他又不幸患上了肝病,不得不经常光顾医院。出院后,他带回了从病友那里刚刚学会的围棋知识,和我一起“金角银边草肚皮”地作黑白世界的游戏训练。他并没有放弃内心的目标,伏在我对面的桌子上开始一字一句地写题为《浮躁》的长篇小说。这部反映农村改革的长篇获美孚飞马文学奖,使他的写作生涯有了良好的转机。

在平凹五十寿宴上,有朋友说,曾有卦师测算过他活不过五十岁,能有今日,是生命的胜利。平凹说,我要感谢亲人和朋友,也感谢我的肝、肺和心脏,给我写作以勇气和力量。记得他曾自嘲说,他是个著名病人。他最新的一部长篇《病相报告》,就是他从病友那里得到的故事。

有一次我陪他骑车去北郊农村,寻找一位祖传秘方的中医大夫,转到门诊后院,发现有一台料姜石粉碎机。他买了几包药回来,一天一大碗中药也就灌饱了,碗底的干货是料姜石粉沫。访遍了中医偏方,不知喝下了多少副药,便一起开玩笑说,他浑身的细胞都让药腌了。他说自己让针打得是万箭穿心,想着健康着该是多美好啊!一次我去传染病院看他,门口碰上他媳妇在抹泪,我劝慰了几句。见着平凹,他却显得很淡然,说同病房隔几天就抬走一个,我扶他上厕所,他指着一棵大树说,哪天要死人,晚上猫头鹰就在这棵树上叫。

离婚后,偌大的西安城没有他放一张书桌的地方,在郊县写下了安妥他心灵的《废都》在他等身的作品中,那篇《祭父》的真情力作催人泪下,他是拔掉吊针离开医院,赶回老家为父亲送葬的。说到《废都》,他是感到了巨大压力的。那个时间,他经历了一次来自自身和社会的空前的人生磨难,与媳妇离了婚,偌大一个城市没有他安放一张书桌的地方,辗转郊县,投亲靠友,在精神的燃烧中写下了一本引起轰动继尔遭到非议和查禁的书。他说这是他安妥心灵的一本书,被人们误读了,有的激烈批判甚至呼吁要关他牛棚。但他终于走出低谷,接二连三写出了《白夜》、《土门》、《高老庄》、《怀念狼》、《病相报告》一系列长篇小说和若干散文作品。

记得十年前的年末,我已经去了海南岛,中间回西安印杂志,为路遥送完葬后,几个朋友随平凹去了他家,他媳妇还招呼一块打了几圈麻将。后来听说他们是第二天去办的离婚证,很是惋惜。

过了几年回来,去他新的住处看他,知道他又成了家,新媳妇高挑个子,美丽又大方。之后他们生了一个女儿,生活幸福美满。平凹还在他如同文物仓库似的“大堂”里著书,也写字画画,卖字卖画,仍在办他的《美文》杂志,当他的市文联主席,忙碌却也超脱。如今,去年的“青年博士直谏陕西作家”的媒体冲击波已经淡出,平凹遭“袭”与平凹要说的话已被平凹今年画展及新作的新闻所覆盖。

我看见,当他的两个宝贝女儿为父亲的五十岁生日献花的时候,平凹笑得很舒心。

我和平凹大学同学,又同事十几年,也同属龙相。今年4月3日,是平凹五十岁生日,一帮朋友在二环路文豪杂粮食府相聚。我寻思着应该带什么贺寿的礼物好,一时犯了难。我忽然想到与平凹的那些旧照片,从近三十年前起,挑出五六张,在电脑上设计制作,扫描出一幅平凹五十岁的招贴样式的图片来。我觉得这应是一份不错的礼物。居于当中的他二十岁时的照片特写很英气,旁边呈阶梯形构图的是他渐次成熟变老的肖像。这是一个时间的佐证,一份留作检索的存档。平凹见了很感慨,说,这些照片他不知丢失到哪儿去啦,人就是这样变老的,有意思。

《华商报》2002年4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