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当作“无毛的两足动物”,就意味着,不把人当作“社会关系的总和”,不从社会环境中去寻找心灵的根源,而是从人心灵本体去挖掘。这样就无怪乎他总是用非常严厉的挑剔的眼光看恋爱过程中的心灵本身的变幻、在他眼中,这些无毛两足动物的恋爱,并不是像巴金、沈从文笔下的那样神圣,富有诗意,悲剧的根源也不像鲁迅、曹禺笔下那样因为社会经济生活,而是由本身的“根性”决定的。鲁迅把他笔下人物的精神的奴役的创伤,看成是中国人的劣根性,但,还有中国受屈辱的历史根源,而且不过是一个民族的毛病而已,而钱锺书却把恋爱现象看成是人类本身的根性,或者是根本变态造成的,是全人类都普遍具有的一类精神现象。故即使写到抗战,写到抗战与政治形势,写到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欧美对日本的纵容和对中国的打压,即使改变了主人公的游动方向,也没有对主人公的情感发生冲击,改变主人公的情感状态。在情感状态与抗战无关这一点上,他好像是为当年梁实秋的“与抗战无关论”提供了一个样本。梁实秋因而遭到围攻,甚至弄到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点名,后来还不欢迎他到延安去访问,钱锺书在思想上和梁实秋是异曲同工的。其实,钱锺书在某种意义上,走得比梁实秋更远。他不但是与抗战无关,就是与抗战有关的题材,他也没巴金、茅盾、老舍他们那样的民族情绪。他早期的短篇小说《纪念》可能是在《围城》之前,写得最为成熟的。从沿海地区逃难到了山城的女士曼倩,由于无聊,和丈夫的表弟,一个空军教练员发生了关系。关系的性质并不因为空军教练后来在敌机交战时,以身殉国而带上了英雄的浪漫色彩,相反,这个烈士,不过是一个花花公子。他和曼倩的关系,不过是出于男性的“虚荣心”,“完成征服”女人的“义务”。即使达到肉欲的目的,双方都有一种“空虚感”,弄不清“这是成功,还是进一步的失败”。曼倩不过是把“鼓励人家来爱慕自己”当作“最有趣的消遣”。得到教练牺牲的消息以后,她的感觉是,“领略到一种被释放的舒适”。像剪下的指甲一样,和自己无关。甚至丈夫提出以后生孩子,要以表弟的名字为孩子命名表示纪念,女主人公居然冷漠到加以拒绝。
你们可以设想,要是让巴金或者茅盾,甚至让孙犁写起来,这个为国牺牲的英雄,特别是空军英雄,精神会这样空虚吗?会这样没有英雄的光彩吗?从这里,你们可以看到钱锺书先生的眼睛有多冷,有多酷。张爱玲笔下的恋爱虽然是脱离了政治的,但她还是会有一点社会的关联在里面。她有个小说叫作《倾城之恋》,开始的时候两个人都是逢场作戏,玩的都是感情游戏。后来日本进攻了,香港沦陷了,在灾难中,两个人却弄假成真了,开始了真正的恋爱。张爱玲的感情游戏有一个限度,不管多么无聊的感情游戏也中止于在民族遭难压顶之时。但是钱锺书不同,哪怕是在国难当头,还是假凤虚凰,还是没有爱情的爱情。在《围城》中,恋爱不成功,导致悲剧,并没有社会环境的压迫,也没有坏人干扰,结局都是自己搞的。为什么呢?这里有钱锺书的指导思想。他可能是觉得,要把人性本身表现出来,把人的“根性”挖掘出来,就要把政治环境、社会环境等等,通通淡化。恋爱不成功,不能归咎于社会环境。什么叫“倾城之恋”?就是城倒下去以后,人的感情变成了真的,张爱玲相信了,钱锺书还是不相信。
这多少让人们对钱锺书既感到尊敬又有些胆寒,那令人胆寒的幽默啊!
在钱锺书的作品深处,深深地埋藏着一双冷眼,从这双冷眼中看出来的“根性”,既无道德上的善良,也无情感上的诗意,但是,也不是大奸,如堕落为汉奸,也不是大恶,如道德堕落,他要表现的就是感情空洞,可笑,可悲。他的批判刀刃好像是专对着文人的这种精神状态的,他最热衷于把同辈竭力掩藏的庸俗和虚荣,用辣椒水磨刀样语言去解剖。越是把近在眼前的文人加以挖苦,他越是享受到揭露无遗的乐趣:越是靠近他的人物,他批判锋芒就越是尖锐,他的幽默感就越有进攻性,他的笔力也就越是潇洒自如。
四、连偷情也是无情的
但是光是这样,我们还是不能真正理解《围城》幽默艺术的真谛,问题的关键在哪里?我们在他的散文中,获得了一点信息。钱锺书不仅仅是对文人冷眼旁观,而且对现代文学的水准也不大瞧得上眼。在《灵感》中,讽刺作家缺乏起码的才华,借一个女主人公的幽灵向作者“要命”:“我们向你来要命,你在书里写得我们又呆又死,生气全无;一言一动,都象傀儡,算不得活泼泼的人物。你写了我们,没给我们生命,所以你该偿命。”为什么没有生命呢?
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抢先说:“你记得我么?只有我的打扮,也许还有多少表示我是你书里什么样的角色。你要写我是个狠心关貌的女人,颠倒,毁灭了不知多少有志的青年,可是你笔下写出来的是什么?既不是象人的女人,又不是象女人的人,没有可能的性格,留不下清晰的相貌。譬如你说我有‘水淋淋的眼睛’,又说我有‘锐利得能透视灵魂的目光’,吓!真亏你想得出!又滴水,又尖利,我的眼睛又不是融雪天屋檐上的冰楞!你描写我讲话‘干脆’,你听我的嗓子是不是干得要裂,脆得要破?你耽误了我的一生,现在要怎么办哪?”
钱锺书在这里指出了按流行的女性形象的套路,所写出来的人物肯定是没有生命的:“既不是象人的女人,又不是象女人的人”既不像女人,又不像人,“狠心美貌的女人,颠倒,毁灭了不知多少有志的青年”。颠倒、毁灭,前提当然是女性的美艳,狠心,是无情,其实,从根本上说,这就是男性的无能和软弱心态的反射,并不是女性本身的心路历程,并没有女性自身的性格逻辑。从艺术上,又属于俗套的戏剧化。再加上“水淋淋的眼睛”,正是五四新文学作品中,比较常见的陈词滥调、而“锐利得能透视灵魂的目光”,也还是从女性的外貌上着眼。要怎么才能赋予女性人物以生命呢?不能从概念到概念地回答,只能从他的作品中去寻找答案。具体来说,像《纪念》那样的作品,女主人公性格在逻辑上是独特的,第一,偷情而无情;第二,又花了很多心思,投入感情游戏;第三,情人牺牲了,不但没有留下任何痛苦,而且感到“领略到一种被释放的舒适”。“像剪下的指甲一样,和自己无关。”游戏得那么认真,情人死了,游戏不能不停止了,却没有一点失落,没有一点痛苦。和这样的性格逻辑相比,“颠倒、毁灭了不知多少有志的青年”,“水淋淋的眼睛”,“锐利得能透视灵魂的目光”,就显得俗套,也就是没有生命了。在《纪念》中,偷情不但没有不可克制的感情,而且也没有肉欲。即使达到肉欲的目的,双方都有一种“空虚感”,弄不清“这是成功,还是进一步的失败”。钱锺书力图要让读者相信的是,这些无毛的两足动物,其根性决定了他们,就是偷情也是无情的。这是不是偶然的、个别的现象呢?好像不是。
钱锺书在写长篇小说《围城》以前,写过四个短篇小说,大多不甚成功,主要原因是,散文式议论冲击了小说的人物刻画,而到了《纪念》可以说是比较成熟了。不但在思想上为《围城》作了准备,而且在艺术上,在语言上,都作了准备。这种准备主要表现为:第一,爱情的悲喜剧,是人性本身的弱点,不能推到社会原因上去。第二,从喜剧性的、冷眼旁观的视角,和抒情的浪漫拉开距离视角,以调侃和讽刺的风格,夹叙夹议,也就是冷幽默的角度,展开故事和场景。为什么叫作“酷幽默”?因为幽默本来是温暖的,冷酷,就是不露声色,幽默,冷峻的幽默,他显然有一点野心,有意要开拓出一种新的艺术风格,以一种幽默的话语,冷峻的风格,揭露包装得很文明的情感游戏。
在《围城》的开头,就出现了一次偷情。在轮船上,欧美留学生回国。主人公方鸿渐和鲍小姐发生了一夜情,有没有感情?没有。鲍小姐非常放荡,到了上海,有钱的男朋友来接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一点感觉都没有。作者显然有意留给你一个印象,一夜情,根本没有情。
到了小说中段,又有一个偷情的小插曲。方鸿渐他们从上海去湖南途中遇到了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小仆人,非常年轻,是个很帅气的小伙子。实际上两个人是同居的关系。两人有时会吵架,不太严重。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嘛!方鸿渐他们同行的有个叫李梅亭的人,也是一个知识分子,倒卖西药。这个人有点好色,免不了和小寡妇眉来眼去的,惹得那个小伙子吃醋,就把行李扔到了寡妇的脸上去。寡妇就骂小伙子,小伙子转身骂李梅亭,赵辛楣帮着李梅亭骂小伙子,正在不可开交的时候,那个寡妇反过来站到小伙子一边去骂赵辛楣和李梅亭。这是一个喜剧的环形结构。外人是帮寡妇的,结果却寡妇反过来骂帮忙的。《围城》里面不但恋爱是不浪漫的,是很煞风景的,就连偷情也一样,也是荒唐的、可笑的。
正是在这样的喜剧性,在这样的环形结构中,我们看到了女人的喜剧性的生命,而不是“水淋淋的大眼睛”,或者“颠倒、毁灭”了有为青年的俗套。
五、反浪漫的爱情
偷情是游戏,那么正正规规的恋爱,有没有感情呢?也没有苏文纨倒是热切地想和方鸿渐结成秦晋之好,但并不是因为有感情,而是婚姻的考虑,因为地位、身家相当,但方鸿渐没有感觉。他钟情于非常非常纯净的唐小姐。这样的三角恋爱的线索似乎有些俗套,但是,情节却没有按三角方向发展,作者不过有意在这没有爱情的灰色世界里,安排一点鲜艳的亮色。在《围城》里,一系列恋爱,几乎都是无聊无谓的,毫无五四新文学常有的诗意和浪漫,唯一的例外,具有一种浪漫色彩,而且有点诗意人物的是唐晓英。她是天真的,纯洁的,任性的,关键是她相信“爱是又曲折又伟大的感情”,方鸿渐也是认真动了真情的。两个人爱得热火朝天但是钱锺书是很酷的,他安排唐晓芙,并不是要她发出永恒的浪漫的光辉,而是让她昙花一现,发生误会,关于假文凭的误会,唐晓芙就匆匆忙忙地消失了。像跑龙套人物似的,一去不复返。这明明是作者有意的“扼杀”,并不是必然的发展谈恋爱有误会,不是家常便饭么?误会才一次,不要紧嘛,可以解释嘛。哪怕求饶磕头也是可以的嘛!(众大笑)是不是?记住我今天的话,将来会有用的哦!(大笑声)但是钱锺书害怕,让他们好上了,那就成了浪漫。在恋爱小说中,把这么美丽的、纯洁的女孩子,对许多男性读者绝对有诱惑力的角色,毫不心慈手软,让她像流星一样一去不复返。我对钱锺书这种反浪漫的铁腕,艺术家的魄力无条件地佩服,五体投地。(掌声)而那个苏文纨却在后来出现了,又和方鸿渐谈天说地了,双方对唐晓芙,提都没有提起。我问你们一个问题:这是方鸿渐狠心无情,还是钱锺书狠心无情?
(学生甲:这是流浪汉小说的结构决定的。)
你这个同学水平很高,西欧的流浪汉小说,人物随着流浪汉地域的转移而消失。但是,用这个理论解释不全面,因为,苏文纨不是后来又出现了吗?
(众答:方鸿渐狠心,无情)
哦,你们让我很失望。
(众答:那么是钱锺书狠心)
特别是后来,方鸿渐和孙小姐的感情出现危机,吵架顶嘴不断,钱锺书还是不让方鸿渐碰到唐晓芙,甚至连想都不让他想起她。钱锺书的狠心是狠得很有水平的。
方鸿渐是不是无情呢?他失恋以后,很痛苦啊!反反复复,刻骨铭心还有一些抒情的浪漫的语言:“昨天囫囵吞地忍受的整块痛苦,当时没工夫辨别滋味,现在,牛反刍似的,零星断续,强嚼出深深没底的回味。”但是,就是在这样有点浪漫的痛苦中,钱锺书还是用尖刻幽默把它消解了。说失恋者心上的创口,可以像叫化子的烂腿,血淋淋地公开展览,博人怜悯,或者事过境迁,像战士的金创旧斑,脱衣指示,使人惊佩。杨绛在《记钱锺书与(围城)》中说:
唐晓芙显然是作者偏爱的人物,不愿意把她嫁给方鸿渐。其实,作者如果让他成为眷属,由眷属再吵架闹翻,那么结婚如身陷围城的意义就阐发得更透彻了。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作者从根本上就逃避任何浪漫的爱情。也许,钱锺书可能不大会写浪漫纯情,或者他觉得浪漫纯情的女性,已经给现代文学糟蹋得太多,再让他写,就浪费他的才气,吃力不讨好。但是那么真挚的爱,总不能一点浪漫都没有啊!过了许多时候,在江西鹰潭,方鸿渐突然想起唐小姐,还“心像火焰的舌头突跳而起”、这有一点浪漫,是不是?钱锺书毕竟是钱锺书,他以他的狠心的幽默,快刀斩乱麻,把浪漫的痛苦消解了。关于想念情人,有这样的语言:
我们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亲戚、朋友、仇人,以及不相干的见过面的人。真正想一个人,记挂着他,希望跟他接近,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许我们全神贯注,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我们一生对于最亲爱的人的想念,加起来恐怕不到一点钟,此外不过是念头在他身上瞥到,想到而已。
到下一页,则干脆说:
情敌的彼此想念,比情人的彼此想念还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