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过的时候它仅仅是一堵墙壁
这是一盏台灯,我熄灭它的时候,晨星还在闪烁
我熄灭它的时候见到了黑暗和鬼魂
我熄灭它的时候它不过是一盏台灯
这是一个女人,我进入她的时候,她在外地
我进入她的时候听见了叹息、呻吟和各种含混之音
我进入她的时候她成了你
3
可我不说这里有四面墙壁,不说门窗、阳台和书籍
笼统的人类,我仔细计算过了,全世界全部是你
因此,我不说你的国籍和家庭,不说
那些声音里的声音,那些杂碎
一滴雨被风吹到我的脸上,我不说我有眼泪
我说潮湿,我说感动,我说:“在爱”
我用手将你摁进装有显影液的盘子
我不说你在哪里,可我知道
你在那儿,就在那儿,因为爱着,你哪儿也不去
我不说你有一个虚拟的祖国,不说
到此一游的人都是幸运者
可你却整日向我嘀咕:这里连空气都是香的
2004、5、11
1975年,高压电线
这排水泥电线杆是1975年竖起来的
那天下午,步行去城里买洋火的王瞎子
在路上撞翻了一辆脚踏车
围观者主要是那些九年义务教育制度的
受益者,此外,还包括
贪吃的麻雀、爱说谎话的喜鹊,以及
年仅十岁的我
我觉得,天上有一些陌生人在走动
我还觉得,这样的天空我从没有感觉它存在过
1975年是黑的
30年过去,它变成了我的墨水瓶
阴暗的厢房内,我翻阅着古老的小人书
从里面抖出一个灰头土脸的儿童
他的乌鸦嘴被桑椹染得通红,他说:
“只有在我死后,黑夜才会变白……”
千万个织毛衣的妇女中必有一位让我悲痛
而在1975年,在一盏柴油灯下
我把捡来的钨丝插进一个不现实的梦中
我过早地看见虚无:她在天上走动
在山与山之间来回穿梭
千万只乌鸦在光天化日下拔扯着它们的羽毛
30年了,我数着爆裂的灯泡
每一次都会心惊肉跳
2002
少年白
少年在白发。夜里,他听见秒针
长跑的足声;他梦见自己
长了一双罗圈腿,有弧线,但没有前程
他再三喊叫自己的名字,一个人
在人群中回头,什么时候变得面目全非?
他拒绝了所有的梦境,惟独留下一张白纸
他从不书写,但始终在读:
“您怎能指望我爱上这老人的世界?”
我曾在黑发人的葬礼上见到过这位白发人
他的悲戚使天空愈发阴沉
他再三哭喊着自己的名字,直到
死者转世,答应做他的替身
没有人见识过白发少年的青春
他的母亲至今仍然年轻貌美
当年,她被告知,生了一个老人
若干年后,她又被告知:儿子还年轻
一座终年不化的雪峰一定人迹罕至
一个一出生就老掉了的人必将被神垂怜
也许时光会让他收支平衡
但面对一张白纸,谁能制止他
这样自言自语:
“您怎能指望我爱上这老人的世界?”
2001
留在夜里的白羊
留在夜里的白羊想给月亮作伴
孤单面对孤单
今夜,群山蹲在天堂的膝前
仿佛儿女们依偎在梦的客栈
而我要拎上马灯,去泄漏生活的秘密
无人相信这是真的,甚至
无人愿意听我讲述:一只
锡箔似的山羊骑在草尖上
神灯亮了一夜
大地踪影全无
我就是那个回不了大地的人
月亮的悲伤情侣
人间美好,生活昂贵
如同这只白羊悄悄溜出栅栏
走在自我放逐的路上
多少人赶在黎明前返回故乡
连太阳也辞别了太平洋,边走边张望着
一座山冈。一滴露珠
一盏马灯。一只白羊
还有,一个孤儿永远扑腾着的翅膀
那时候我就停止了诉说
手拎编织篮,来到屠宰场
一只满嘴青草的白羊
抬起头来,月亮已经不在
整片原野陷入了无以名状的悲伤
1992
交谈
我听过狐狸与乌鸦的交谈
猫与老鼠的交谈,类似于恋人絮语
我也听过生与死的交谈
在一段远离青草的铁轨边
在一个孩子的画报里
我被时间疏远,我被一种声音隔离
我与你同名同姓
但我不是你。我不是
那个梦的主人。因此,我们
没法共用一个奶瓶或水杯,如同
我们分别爱上的女人
一只是蝴蝶,一面是虎皮
星光流转,月亮下洋洋自得的商贩
还在叫卖从前的废报纸
我多么惊讶他破锣一般的嗓音
怎么可能不被时光荒废
他穿过街巷,又荡入花园
他卖过大碗茶,又卖白开水
他使我们丧失了交谈的勇气
又让我们在相同的话题里相逢
如果我还有权力牵你的手
如果你的手还属于你的一部分
如果我有一只手绢,我决心分给你
一半,如果你的眼泪到现在还没流干
1994
地下工作者
从化工厂出来的人身上散发出护肤霜的味道
北风穿过火葬场的喉咙,烟囱吐出一床不肯燃烧的被褥
冬天了,雪压在松树上,松树还想长
多年来我一直在这一带活动,在生与死的腹沟
趔趄,像一个地下工作者。我对悬在桥上的火车和
被钢铁吞进肚子里的人说:“我在这里呢,我在暴露!”
只有你理睬过我,用呜咽声替我呜咽,用
戏谑的空酒瓶替我吹奏《国际歌》。哦,你应该是谁?
像什么?在堆满破旧轮胎的屋檐下,我是提前报废的过客
我爱过西北风,而你却自东南来
那些脚跟上沾满落叶和纸屑的人,我爱过他们
支离破碎的绑腿,不同的伤口,一致的纱布
高音喇叭就躲在我身边的树丛,女播音祖籍山东
我留心过载她上班的那辆凤凰牌自行车、那条无望的坡道
在阳光明媚的正午,她撅着饱满的臀部在人海中招摇
而我在低处张望,马赛克玻璃反光出天空的轮廓
我辨认着早出晚归的日头,一日又一日,我问自己:怎样
才能不经烟囱的允许而直达云雾?我问乌鸦,再问麻雀
再问我。唉,它的笔直使我们不断蜷曲、烦恼
尽管风在吹,但黑烟不会飘出我的鼻孔
尽管雪在落,但没有人是清白的
我在桥孔下颤栗,使劲地咬
搭在你身上的被角,试图拖过来,盖住
我毛发脱尽、瘦骨嶙峋的胸脯
2003年底
菩萨保佑
暴雨中,鲫鱼跳进杂草,河滩一片青白
光头少年模仿泥鳅,在乌云间游走
这雨,像一把生锈的铁锹
挖出了许多平时看不见的圆润石头
屋檐倾斜,朝向山坡上的那堆香火
暗淡了,却不曾熄灭
灰色的布瓦将黑夜提前到了午后
小道上,两朵茶色的蘑菇慢慢变小
昨天,蝼蚁们刚刚埋葬了祖父
雨水将他们逼上了皂角树
漆黑的枝干上,蜗牛在等待着老
但种种迹象表明
这些戴礼帽的贵妇人从来就没有年轻过
上去就是天了,在簌簌的叶片间
一只斑鸠仿佛一坨泥巴
捂住了悲伤者凄惋的愁容
雨继续下。从竹林传出蟒蛇的鼾声
一个睡过一觉的人再也睡不着了
他看见铺天盖地的黑,他倾听
劈头盖脑的雨,他摸遍全身,仅仅是
为了找到一根没有受潮的火柴签
为了弄明白:究竟是谁在梦里向他许过诺
一条冰凉的胳膊搭过来:“菩萨保佑!”
这次他听得非常清楚。
2003
鼹鼠之歌
穴居的日子里,我理解你
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影子着迷;为什么
要在这个隆冬的深夜独自言语。
我理解肉体的陷井,沉没的月亮和
一颗心的无望。
许多肉体都回到了深夜,只有你
至今还站在黎明的门槛旁
不是为了眺望,而是妄图坚持。
我看见你抓起远方的一个雪团
向更为遥远的雪峰掷去,然后拍拍手
仿佛一位风尘仆仆的母亲,前来寻找
失散多年的儿子。
至今,我仍然没有学会赞美。
那些愤世的人大多死得不明不白
风吹着四季的骨灰,落在袖口上
变成了亡灵的口琴。
我听过歌剧院的女花腔,美的穹顶
在至高处消弥,庞大的管弦乐队
类似于殡礼上的嚎啕之声。
因此我更倾向于沉默,让歌声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