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苦于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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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无题十六弄

之一

裸睡者怀揣恐龙蛋,大江南普降暴雨

一日恨短,十天、半月又经不住缠绵

我说爱,事实上,爱已坏损;我说我还年轻,

意思是,我不是苔藓,不打滑,没结冰

不将恐龙蛋当作巨人的睾丸

它仅仅是裸睡者

多年养成的

一种变态,一种经不住推敲的

变态之态

之二

中午还没有醒来的人是个中年人

昨晚他做梦了,去了趟警局

接待处,一个小青年在午睡,他也梦见

杀人犯藏在钟表壳里

阳光刺眼啊,转眼就来了乌云

楼顶栖着几只鸽子,从北方飞过来的声音

呼呼入耳,从耳洞里离家出走的

共计有:高音喇叭、鞋钉、锅碗瓢盆

一枚炮弹掠过,越来越尖细

一个人死了,要在云堆里炸响,变成

一群人的催泪弹

之三

我喜欢凉皮肤,清爽的人

但此刻,我肚子里面装满了开水

一个词在沸腾,像药丸挥发,头大

像光合作用下的葵花

像男与女,膨胀成夫妻

生活成就胖子,圆脸嘟嘟多好

可我形销骨立,无富贵气,无暴力

在人群中如入无人之境

之四

在所有的家具中,钢琴是最难搬动的

从阁楼到四室二厅,莫非

我应该去感谢滑轮?不,大发搬家公司

是一辆破卡车的拥有者

五个巴东汉子,脖子上搭着汗巾

肩头挽着缆绳。我应该感谢

眼前这堆重达两吨的原木、特种钢

琴声走动,一只漆黑的人兽

迈响低沉的无趾足

在这个闹哄哄的正午,我跟随

嘀哒、嘀哒的汗水

完成了乔迁之旅。有人在演奏

可所有的曲子都深感羞愧

之五

不要欲言又止。不要对我欲言又止,不要

在我跑出人群独自对你的时候

欲言又止。哦,天要下雨了,预报说

今明两日将有大到暴雨

低头出门的人终于有了抬头的习惯

但天是空的,面对将来未至的雷声、闪电

湿漉漉的头发和汗津津的内衣

面对尚未成型的四方形

你与我,欲哭无泪

之六

凌晨了,很多人和我一样,且无睡意

夫妻说完悄悄话,背对背

给情人发短信息:“春去春又回啊。”

我饮酒,在白纸上写

一个名字,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寂寞让我们同病相怜

更大的寂寞让我们心领神会

这是鸩酒,我对纸上的人说:再来一杯!

之七

此刻,大海在干什么呢?我纳闷

他的力量和激情,这个仰卧者

有着弯曲的脊椎,海绵体经常充血

去年,他在印尼

站起来了,放倒了一大片阔叶

也是去年,一个潜水员钻进地壳

检查火山是否熄灭

我一边盯着电视,一边将脚伸进瓷盆

大海那么深,鱼不识鱼

所有的鱼一齐用力推动海水,仿佛

存在这样一扇旋转玻璃门,仿佛

洗脚水夹住了我的大拇指

之八

三个穷人扛着一架模具测量仪,来到

一户穷人家里,喝凉水,声称

屋底下走动着一群金鸡

然后,他们合力推墙,揭开一层

又一层地皮

三只老鼠在东半球打洞,另外一群

在西半球接应

模具测量仪架在我兄弟的稻场上

至今,他们还在谈论这件事

至今,他们仍然难以相信贫穷是天生的

之九

教一只鹦鹉唱《国际歌》有那么难吗?

在汉口,在宠物集散地

一个退休公务员以此为业

送他一条京叭狗,还你一个纯正的首都居民

爱国者每天缝一面国旗

爱人的人却常常在人群中生闷气

一只鹦鹉来自崇山峻岭,一只鹦鹉

没有自己的方言,还是这只鹦鹉

用汉口话唱《国际歌》

所有见识过它的人都以为它来自联合国

之十

听老男人唱歌是一件很舒服的事啊

请摘下你的随身听

请关电视,我不要超级女生

LeonardCohen,你老了,我们相遇

阳光射进来,你坐在阴影中

你的声音里有一个裸体黑人,你的声音里

有吗啡、地中海和下午三点的中国南方田垄

从这里望过去,可以看见疲倦的护士

在使劲拍打一条静脉血管

血液是蓝色的

啤酒瓶倒立在反光的湖面,摇摇欲坠

之十一

一只白蝴蝶在两列火车之间飘来飘去

两列火车相向而行

几乎同时停靠在这座无名小站

我隐约听见蝴蝶的折翅声,同时更清楚地看见

对面列车上一个女孩脸贴窗玻璃

我们的目光在被蝴蝶打扫过的空气中相会

她从太原来

我到宁夏去

一只蝴蝶不上不下,一些问题

被搁置

几分钟后,第三列火车呼啸而过

我隐约听见蝴蝶的呼救声,同时更清楚地看见

那个女孩双手捂脸

火车继续开,问题滚滚向前

之十二

黑孩子躺在大沙漠里,身体弯曲成

一截柞树根的形状。黑孩子一动不动,不成长

省略了呼吸

金黄的沙漠有着柔顺的外形,像黑母亲

被吸干的乳房,连愤怒也是听天由命的,连我这样看着

也无能为力

黑孩子睡着了,睡吧,睡吧

我真不明白,他要来到这世上干吗

之十三

我对漩涡的兴趣大于一江春水

相对于那个凌晨投江的女孩,我更想知道

她男友现在的内心:他在最后一刻松开了她的手臂

然后踩着一个又一个漩涡回到了岸边

晨星见证了欺骗和背叛

新的一天因为那女孩的消失而晴转多云

我更想知道漩涡下面埋藏了多少不甘心

死不了与不想死,以及死后去哪儿

可事实是,春水湍急

男孩回到了岸边,从此,他内心的漩涡

将一刻不息地搅拌他咽下去所有苦水

他的一生将被死者见证

之十四

干花、果盘、周围的群山

近至贴身内衣,远到台风的发源地

你,一个人,在半夜,摸索着

思想的界碑,国境线

一滴水渗出水管

它梦见了太平洋,梦见了撒哈拉

之十五

这女子怀有身孕,这天需要堕胎

这团空气还不成形

这是六月的第一日,热风阵阵

有罪的人抱紧脑袋坐在这里

胎衣剥落,小碎骨

磨亮了人间的虎牙、铁钳和止血棉球

这阳光太明艳

爱与恶难分彼此

之十六

“写作使我过上了两个人的生活。”

菲利普?克洛岱尔说。

显然,他赚了。不写的时候,那个消瘦的

法国佬在签名售书

与他不同,我爱做减法,自负盈亏

我与生活之间有一个最大公约数

简而言之,这皮肤以外的疆域都不属于我,包括

那一根根注定要接触到你的汗毛

2005、5、24—6、1

不化的雪

不化的雪改变了我对黑暗的认识

大地在弯曲,部分山峰

已去天庭里作客。这是无法推翻的

事实:一个人

一年捡拾和收藏一朵雪花

当他老了,他将冥顽不化

而他的死,将恍若一场雪崩

那年我去恋爱,一辆热情的闷罐车

驶过八月的红花和绿叶

山顶上,一枚硕大的雪球拦截了

我的前程。这是

尚未来得及消殒的雪的骨髓

被悬置在马路边的一座茅屋的头顶

屋子里住着一位老妇人

和一个红唇的小女子

我怀疑她们是否有过同一个冬季

更拿不准同一片雪花

是否能覆盖两个人的身体

而在山脚下,春风在荡漾

打捞雪花的人

更像是一片片落花和一缕缕流水

1993

蛇与蛇皮

它出现在风吹草动之中

光滑,随和,无心搅扰日渐明亮

的生活,却在无意间触动了

自己晾在枝叶间的外套

它已经多么空洞!

显然在另一个故事中,它决定放弃

艺术所要求的情节和血肉

如今,只能听任风的摆布

我看见它的时候,一段溪流

正疾速地冲下山坡

一个体面的浪子突然回头

让时间也相形见绌

使一根青草弯腰,一群

放学的少年尖叫着落荒而逃

但它是无辜的,而另一个它

需要时间的宽恕

1994五台山

火苗

假若我是一位园丁,与春天同时到达

向阳的山坡

我手中有锹,也有木桶。假设

我要栽种的,不是塔松

也不是杨树

我挖了很深的坑,但我栽下的

是一棵很小的火苗

现在我开始培土,浇水,挖另一个坑

假设我栽种的还是一棵火苗

因为有风吹拂

泥土和手也不能把火焰扶稳

假设我又开始挖第三个

种下第三棵

这是在向阳的山坡上

其他的园丁已经收工,只有我

留下来,像一个遗世者

我是否有必要为成长而发愁?

像漫山遍野的草屑

风雨尘世,一岁一枯荣

假设成长仅仅是一个梦

假设我是一个园丁

我的树苗只有这棵尚未栽种的火苗

我坐在树坑边,我等待

秋天把闪电栽进森林中

1992

乌贼

大海深处的黑,一颗乌贼的心

我见过。然后说出

这些天来,我在琢磨纸上的生活

必然有这样一只乌贼在思想

如何在海水里写字

蒙童们扛起毛笔来到海边叹息

只有青年,敢于在舢板上做爱

如果海鸥飞翔,如果乌云

不能阻止爱情的翅膀,如果

一座大海也不能熄灭落日

必然有这么一只乌贼,用巨大的囊

吞咽了太平洋

我琢磨着如何将一张白纸藏进夜色

“墨水快用完了,意义越发暧昧。”

这些天来,我只能靠写字来证明我还活着

活过了今夜,就能活到永远;

来不及死的人,将被死神抛弃……

大海齐声吟诵。黎明浮出海面

孩子们在洗毛笔。少女在洗脸

这一切都被乌贼关进了一座黑屋子

1995

变声期

仅有歌声是不够的。一位少年在咳嗽

像杜鹃啼鸣,震动群山的肺叶

我有过这种寂寞的倾听,一场热泪

将我冲回到十五岁的谷地

他正在变声期里行走,菜色的脸庞

在烈日下面耷拉着。如果他试图面对

滚烫的岩石,首先就要面对石头里面的

火焰,以及火焰中缓缓升起的羔羊

明月驱赶着今夜的乌云,拎马灯的人

边走边哼唱艳曲,这深夜的梦游者

像一颗旋转的孤星,来到山岗上借宿

他睡在豹子的脚头,还以为生活在爱情近郊

少年在咳嗽。肺病与身俱来

我是不是在高音区徘徊久了,被晚风

吹空了内在的激情;或者,必然是

低音区积水,内心是一块沼泽地……

又不能不歌唱,在打开的嘴巴里面

蜘蛛轻拨琴弦,蟋蟀领唱摇篮曲

我必然有过天真烂漫的时刻,尽管

衰老是我的命运,但天庭却是今夜的营地

1995

吹着

神秘啊,这风吹着,这万物颤栗

这小小的欢乐跑进

春天了,举止轻浮,又慌不择路

我想用回忆解开青春的死结

我想与时光步调一致

用一只梦的容器交换前程的虚无

风吹着

老人将满头的银丝插入虚空

人群在风筝的阴影下慢跑

一位小女孩被花苞绊倒

我也会加入落花和流水的队伍

但我太重了,只能一次次弯腰

祝福,并俯身在一张叶片上写下风声

在这个正午里的错觉

1996

足够的……

要有足够的耐心为土豆削皮

我一再要求自己:要敢于

将平淡的日子过得热气腾涌

细小的、些微的、缺乏味精的生活

足够的承受力将带来足够的

欢乐:不哭,也很少笑

体内的厨房,和体外的餐厅

一个人坐在那里,我独自

喝下一小杯苦酒,慢慢品味

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我必须学会怎样将自己关紧

在一个人的地方想念人类

足够的时间做梦,足够的梦想

一定能带我回到肉体的故乡

足够的爱一定能使被爱的人变得特殊

我已经明白了

一颗心是怎样破碎的,就像一个人的肢体

分门别类地来,然后全体消逝

对此,我有足够的信心

我每天清晨出门,一动不动地坐

在家里,在思想中

在足够的光线里,我写下的

与其说是白昼的身影,不如说是时间的

光临,像一位农夫在挽留身上的泥土

1998

凤凰

看来,这位太阳的求偶者空有

一颗火焰的心脏

至少我意识到了

从谷地到峰顶,秋天的车轮

在打滑

秋天啊,如果灰烬之上还是灰烬

日子推着日子

在火上生火

凤凰只能是青烟一缕

而我耿耿于怀的生命的轮回

我要凭藉烈火壮行,又要借助

一盏从天国赊来的烛灯偿还

光芒的情义

在火上生火。如果

我真的看见了

从山峰到谷地,彻底的秋天

应该是谁的骨灰

1991

在成为一把刀子前

在成为一把刀子前

在铁匠的脑海里,疼痛

已经发生,并且难以扼制

我预感到了锋芒

我对水说:请给火焰一个形体

请给血液一次喷涌的机会

在铁匠的脑海里

我搜寻着死亡的图纸

双手沾满了煤灰

卡车开过来,八个轮子

碾过黑夜的肠胃,而心灵轻盈的

孩子正在铁匠铺里安睡

他的身边放满了大小各异的铁锤

炉火正旺,打铁的声音

可能会持续到黎明

我叫喊着师傅的名字

我喊“疼!”疼啊,你为什么

不在梦中休息?

在朝霞升起以前

一把刀子已经是寒光一片

一滴露水将最先踏过锋刃

1994

水边的南瓜

我摸索到八月的水边

月亮正圆

一场暴雨之后,大地又回到了

眼前:宁静,热浪中传来

乡村的鼻息,千重稻菽

抱成一团,如同浑圆的母体

我闻到了乡村最深处的香气

才仅仅是一个夜晚

我已经不能克制这点可怜的力气

我蹲在八月的水边,在

明月的身旁,我清洗红晕的脸

以及众多兄弟姐妹的脸

唉我们该怎样把新婚的激情坚持到

秋天,神灵也打着灯笼来临

这张浑圆的灯盏

我心中的一百束火焰

我知道今夜,百姓停泊在梦中

运送歌谣的船队已经靠岸

我的兄弟姐妹啊

我们手牵手围坐在月亮身边

水涨了又落

而梦却一成不变

天亮的时候,丰收

也会顺藤摸瓜,来到

这个穷人的秋天,并吹熄

我身边的月亮和内心的灯盏

1991

那个人何以为生

那个人在我脑海里走来走去

那个人也在你的脑海里

走来

走去

那个人一事无成

春天,我们打喷嚏,思念

化身为泥的亲人

那个人怔怔地看着我们

夏天,我们抗洪,将大水引向

更大的水域

那个人怔怔地看着我们

秋天,我们割稻子,在星月之下

腰酸背疼

那个人怔怔地看着我们

冬天,我们捡柴火,火光窜起来

我们看见那个人

在烧房子

方圆十里,隔三岔五就有红白喜事

那个人没有父母、婚姻、子嗣

没有疾病,没有劳作

没有悲欢离合

多年过去后,我们还记得

那个人有一副令人嫉羡的牙齿

2003

暗室

1

我说到了墙壁,一只苍蝇看不见钢筋

我说到了亮光,开关里面松动的小螺丝

我说到了恐惧,一个女人

她从属于自己的身体,从属于她的

牙齿,她撕咬的声音,声音里面的木锤、铁钉、沙子、海啸、月全食,我说到了

海绵和拳头的关系,我与你,我生病,你去看医生

我说到了那对连体姐妹:拉丹与拉蕾,她们的白色头巾

为了能看见彼此,她们选择了死

我还要说到我们,这里的太阳照在那里

你笑的时候,我怎么可能哭泣?

你来了,你走开,你跑得再快,也是借助于我的腿,如同

我慢下来,我喘气,借用你的手抚摩我自己

我说到了拉链,“唰”的一声,你看见了

我的五脏六肺,因此,重复着说“这片原野需要泛滥一次”

是必要的

2

这是一堵墙壁,我穿墙而过的时候,外面在下雨

我穿过的时候遇到砖头、水泥和铁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