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叹息,然后转过身去看
她的母亲,一帧相框里的一朵白云
她是他扬州的妻子,唉博士
她是她名义上的母亲,哦母亲
他在叹息,然后满怀爱怜地捶打
腰椎。作为男人,他需要
用一半身体来冒名顶替
而另一半,他要存入保险柜
而她是个女孩,需要发育
变十八次才能离开他的注视
“如果我要嫁人,不要嫁给别人……”
可怕的歌词滋润着无知的心灵
也许,扬州不过是个虚拟的地名
她离开他们,仅仅是为了
看清楚他们怎样应付生活的困境
他有的是时间叹息:
越来越大的压力,越来越平静的
心情,越来越荒唐的日子………
而她是个女孩,善于写错字和别字
就像他经常在家里迷路
在厨房里犯错误,永远既往不咎
矛盾和解了矛盾
他们是对的,因为
他们非如此不可
1999
蜗牛的问题
向阳的房间里住着一只蜗牛
慢慢蠕动,对雪白的墙壁吐唾沫
我注意到,它的角,它的脚,和
它的被阳光烤得灼热的壳
一只行动的蜗牛等于没有行动
一年又一年,一只成长的蜗牛
从来不见衰老,一年又一年
我注意到,爱情从山盟海誓变成了
同床异梦。而我只能伸出手
请求你搀扶。而一只行动的蜗牛
什么也不做,它只是什么也不做
──这最后的行动是取消行动
请转告他们:我向往它们的生活
阳光、雨水和空气,大自然的仓库
就是这顶圆型的小礼帽
当你们以为它沉重,就会变得轻松
但我敢肯定,他们更热爱生活中的错误
他们什么都做,似乎要用一生的错误
来弥补另外一生的
错误。我敢肯定
我向往它们的生活──
有一天它消逝了,而在
另外一天它又出现在了原处
似乎哪里也没去,又仿佛并不曾来
1998
长途卡车上的猪
河南的卡车上装着河北的猪
在前往广西的途中,路过湖北
现在,它上了大桥
恰好一列火车也驶入桥孔
我听见一头猪
我看到一群猪
我说:“猪啊……”
一个探头探脑的人怎么可能挺直腰板生活?
在栅栏之外,盘旋的江鸥怎么可能找到
我梦中去过的天空?
只有轮渡,装满人群的颜料
来回涂改着武昌与汉口
过桥的仍然过桥
颠簸的继续颠簸
现在,公汽靠近了卡车
我与猪们仅一臂之遥
一位少年坐在我身边把玩一把水果刀
而一个屠夫正在远方磨刀霍霍
灰蒙蒙的猪仿佛被命运戴上了口罩
在战栗的桥身上,我不是生活者
更像是生活的敌人
2000
女儿的加减法
一学期用多少支铅笔?你总结着
从笔罐里摸出积攒的笔屑
你像一位小小的伐木工人在清点
森林的残骸,可木工房里尽是些
横七竖八的边角废料
末了,你对自己说:收获不小哇!
是的。你必须通过减少才能增加
通过消灭才能确立
就像八岁的你,只有不断回到
母亲的身体中,才能远离死
这是人生的悖论:活着,不是增加
而是减少。那剩余的,往往是
永远会剩下的,不多不少,正好
与你的知识相符。
大于你的不是生活,小于你的也不是
我见过你的数学老师,头发花白
热衷于清扫大雪纷飞的道路
也常将粉笔头当作美味的食物
也许她永远是正确的,可我倒希望
你错误不断,因为你是我的女儿
更是我单调生活里的全部快乐
如果你不用橡皮擦,我为什么要种橡胶树?
如果你天天在增加,我何必时刻要减少?
关键是,我们共用着一道题目
1997
感伤奏鸣曲
生于偷生
死于该死
——题记
1
一到秋天,他的喷嚏便骤然加剧。
你看见一个有鼻涕和眼泪的人,活生生的
场景:他有一千条手绢一万张手纸
他蹲在树下或垃圾桶旁,他挤自己
使劲地挤着体内的水份……他是皱纹的人
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透过他的每个窍门,他们言说,观看,倾听
排泄和交配。他是过道,而他们是贵宾
2
秋风自高处来,直到积水的心底
反复地吹,直到结冰
他一大早就来到了岁月的底层——
孩子在溜冰,老人在生火
人到中年,打滑才是他们的真本事
他瞅着他,他,和他们
他感到自己既是他们全体,又不像
他们中的任何一位
3
他迎着绵绵的秋雨朝从前走去
若是平时,他的散步将点到为止
但今天真见鬼,他的身体仿佛一辆破车
没有离合器、刹车片,甚至没有油门
只有惯性。刮雨器像钟摆一般来回
他迎着秋雨满面泪水
他迎着从前边走边退,轰鸣声嘎然而止
太多的梦使他陷进了肉体的淤泥
4
他一直爱着那广袤的远景,剡后的人群
男人冒烟,女人打盹;他一直在爱
土豆、包心菜、红皮萝卜,以及雨后的松菌
他并不相信放牛的少年会手持竹笛
但他相信少年可以用手捉拿风声,并将风
撕扯成一缕一缕;他不停地在爱着
那些衣衫褴褛的人,并向他们乞讨
生活的真实滋味
5
从前的风总是吹着今后的人。他总是疑虑
担心余粮太多,新年仍流露旧意
在梦中,他隐约看见一粒谷子身穿蓑衣
躲在雨帘后面哭泣。他还看见
未来的处女正在新娘的子宫深处发育
他梦见过太多的人和事,包括死于传说的
那块老岩石,以及从石缝中流出来的蜂蜜
可眼下是雨季,谁也看不清谁
6
此刻,连稻草人也戴上了帽子,而他
只有一毛不拔的头顶
他呼唤着一个不存在的名字,低三下四地
像革命时期的少女,怀了春,又拒绝春
他喃喃自语,在通往财主家的路上
一次次将绑腿松开,缠上,仿佛
前途幽冥,他必须每走一步就得看一看
主人的脸色,难道道路真是他的心肝宝贝?
7
他在村头被乌鸦盯了梢,不是一只,是一群
他有这样的经历:被一只苍蝇穷追不舍
从少年到老之将至
现在,他虽然老得不够彻底,虽然
面对货郎手中的小圆镜时,难免恍惚
把镜子里面的老人误认成了别人
但他仍有机会用普通话纠正这一切
再用方言骂骂咧咧
8
几十年了,什么都没变!
房前屋后只是多了些土堆,那是
在时光中感到绝望的人化身为泥的背影
他们使后来者的天地加倍狭窄
他理解那些建了楼房的人为什么会更加迷茫
一只蚂蚁爬过来,他感到疼
然而,他不想放弃疼的原因
现在,连乌鸦的眼睛里也有了泪水
9
连续几天,他都会碰到赶集归来的人
菜篮子里面装满了灰
他多么想知道他们把早晨的新泥卖给了谁
但挖藕的男子一再敷衍着
他只得转而求助于放学的孩子
而他们的异口同声更让他沮丧不已
他决定退回来,像野鬼转世
投胎于这秋天的广袤、冰凉的尘世
10
你看见一个有鼻涕和眼泪的人,活生生的
场景:他有足够的悲伤证明自己是个无辜者
他的确有无病呻吟的积习,但他
也有难以排解的感伤,而且是致命的
一个边活边死的人走在秋风秋雨中
他是自己的掘墓人
你看见。你听到。你说出
但你看清了,听明了,却口齿不清……
2001
南方吹北风
我爱生活,更爱生活中的
窟窿,破绽里的污垢
你把一点光亮泼进我的身体
我就能看清究竟是什么东西、哪些人
穿越了我
南方在吹北风,我感到
体内饲养了一头
热情耗尽的野兽,现在,它趴
在光秃秃的大地上
夕阳下山了,它舔着纷乱的鬃毛
在它身后,小木屋的矮凳上
一只收音机正在翻箱倒柜
寻找干电池
一截松香正在为自己燃烧
20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