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位老母亲的怀里,从雨过天晴
姑娘们钻进松林采菌子
我在林中空地上捡地衣……
“这样的好日子,”我写道,“一生只有一天。”
我是村子里唯一可以不脱鞋子的人
也见识了犁耙水响的三月、四月
我写道:故事始于平淡止于奇迹——
始于一个明亮的早晨,始于哈欠之声
民办教师用袖口擦着眼屎
我掏出课本眺望天安门……
“回不去了,”我写道,“这梦没有门。”
我是村民们集体梦游的化身
也脚踏实地地走过塘冰、田埂和坟地
我写道:故事在闹鬼而我是魂——
我理解一张白纸也有它的过去
一滴墨水也有它的来生
而我啊,这三十多年都浓缩在一天之内
又一天
又一天,送粮的男人修好板车
将一家老小装进了麻袋里
贫穷的双仙村只留下一条赖皮狗看门
我梦游归来,面目全非
道路像绳子五花大绑着每一寸田地
而我归来,在鸟巢里小憩……
我没有自己的名字,没有身体,没有。
风在吹,而我没有羽毛纷飞
云在堆积,而我没有烟雾联系天庭
我没有立足之地,在双仙村
我是一个扫地出门的人,泼出去的水
在祖宗的眼窝里结冰
黄昏的时候,大树下挤满了看笑话的亲人
他们将从过去笑到未来,笑我
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样子
又一天,我是这样的孤立。
进城的板车啊,为什么麻袋是空的?
一个孤儿谎称自己家庭和睦父母安逸
你信吗?一旦谎言成立,雪片变成飞絮
一旦我掌握了随遇而安的技能
我何必重返双仙村?
我是这样的孤立,仿佛孤儿的鬼魂
悬在冬青树梢。双仙村眨巴着白内瘴的眼睛
揣度着夜色中的乌鸦将怎么失明
一个人,又一个人
骤雨的蹄子践踏了千亩麦地
一个死去多年的人走出墓坑,有人看见他
徘徊于子夜的小树林,白衣,黑皮
有人看见他在饥饿的碗柜内搜寻
米粒、残水,和油荤
我就是那个在雨夜里蹬被子的孩子
我的裸体只属于自己
我的冷只有比我更冷的人才能知觉
而他怎样来到我的床头,如何掖好我的肩臂
我却浑然不觉
一个人来过,又走了,仿佛
思念和憧憬,活着
是这般无足轻重,死呢,又何尝
让人时刻记忆犹新?
我掐算着转世的日子,竟然毫不感激!
骤雨之中,受孕的村妇梦见她平滑的肚皮
手掌宽阔的男人将做她孩子的干爹
而徒手生活的那位只配端茶递水,空有
床第之娱,却无爱情之实
因此,我的转世成就了岁月的无情
这不是第一次,也并非最后一回
如果你留心过平原上坚持到黎明的火星
就一定注意到了草草收场的打麦人
他在月光下口衔麦穗,然后长叹一声
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一封家信
一封普通的信写给普通的人
我知道你们大字不识,但热衷于咬文嚼字
就像每天路过村队部的邮递员一样
喜欢充当你们的代言人
他曾多次用错字和别字来试探我的水平
在连篇的空话里使乡音荡然无存
我知道文字对于你们的意义
从秀才爷爷到扫盲班的父亲
每当我拿起笔,眼前就浮现出了
一个被浓雾罩住的鬼魂,直到我能说出
雾的形体,方能辨认出究竟是谁
穿着雾做的秋衣行走于远山远水
在你们那里,我怎么说都显得词不达意
可是在我这儿,沉默只代表无话可说
我试着与一位虚拟的父亲交谈,而他
整整一夜紧锁愁眉,喝完了我十年的藏酒
却不打一个响屁……这是我的父亲吗?
我揉着近视眼,对玻璃反复哈气
我是一个行走在白纸上的人
近来背驼得厉害,我背负了太多的空气
我的问题属于虚拟的问题,如同虚拟的父亲
来自无可名状的压力
我多么想随意使用橡皮擦,涂改你们
衰老的容颜,然而,你们却更愿模糊到底
1999
牧鸭女
你是有蹼的,吵闹的,群居者
你是下游的一部分
春天下了细雨,你是潮湿的
漫无边际的流水
消瘦的肩膀朝向天门
你是倾斜的,内敛的,小人儿
你的鸭群梗着长长的脖颈
上溯一千米,便是银河
平原浑浊,而你带来了清澈
太阳下眯眼睛的人,合不拢嘴的人
刚斗完地主,又要去拔稗子
那一年,我是下中农的儿子
我养过鹭鸶、乌龟和鳝鱼
夏天到了,我睡在野枣树下
天上飞过小飞机
鸭毛铺满大地
你是有翅膀的,可是你从来不炫耀它们
2004、2、26
会走的树
整座山坡只种了松树
我保留松果,松针和常青
去年三月,你来挖坑
今年三月,你来培土
我保留这一阵风与那一阵风的区别
天黑了,我更黑
林子里的声音更细碎
那是我的松树
在赶夜路
根往下,枝条往上
但我不知道
它们在下面干什么
也不知道它们在上面干什么
我不上不下
愣愣地,待在翻卷着的空气中
2004春
荡漾
你们是夫妻,我们是情侣。
——题记
1
这些石头是我放在这里的
这些树是我前世栽种的
这些水由高到低
它们流动,抱成团,不分彼此
春天了,若干个我在飞奔
只有一个是我能控制的
其余的全是小道消息
2
起风的时候,我在洗澡
坐在水洼里,我细数汗毛
闪电划过,神在拍照
你待在被撑大的沙发里
从三月到五月,我劝你减肥
你却减掉了周边的空气
3
应该设想我体内有钨丝,而你是电力
否则,我们永不相遇
应该为那一天多准备一些动词
我想通了,准备动起来,尽管
现在,还不能把大山推开
4
街道上全是看免费洋相的人
我一天要步行八个小时,才能
穿越他们。正前方,春雷,骤雨
闪电照亮了一条计划生育的标语
杂货店的屋檐下,两条素不相识的狗
交颈而眠。我过去买烟
希望你能看见我这里也有春天
5
而你说到了沙子,两粒沙子躺在海边
是谁让它们如此近似?
但你说不出太平洋和印度洋的距离
你说不出一个人的身体应该怎样承受另外一个人
我航行,勿需指南针
6
把我的一截给你,它是你的一部分
却是我的全体
此刻,我们在两张相距十万八千里的床铺上
相对而眠,我是你左边的空虚
你是我右边的暗影
7
应该设想在同一个时段里至少有两个男人
因你而疼,有两个骷髅在梦想
他们的来世,应该有一波接一波的潮水
拍打大地的肥臀
我有手,但摸不到空气
“你说你是我的,但这里没有你。”
8
而你说到了你的第一次,五月的
微苦的嘴唇,你们站在杂草丛里
你倒下去的时候,扭头看见
一只螳螂正在咀嚼它爱人的尸体
你站起来,已经是春天的尾声
从此,你不再怀疑任何秘密的喜悦
9
谁造就了你,谁就会失去你
我把石头移开,把闸门拉上来
这片原野需要重新泛滥一次
2004、4、27
小木匠
当年他无心插柳
当年他背井离乡
当年的小道上走过来驼背老头
当年的茅草锯断了东风
当年的皂角砍秃了村头
当年的刺槐树下铁钉多如牛毛
当年,打造天梯的师傅
早已被一场意料之中的大火收走
当年,埋头读死书的人
为了远方,无视脚板上的水疱
当年回到家乡,生米煮成了熟饭
扁水壶被人弃置于墙角
当年,他怕见棺材
情愿罚自己栽一百棵树苗,情愿
绕着道,避开那团黑
当年过去了
能容纳他的只剩下这棵柳树
空心的树干正好将现在的驼背储藏
2004、5
父女关系
“越来越像我了,这孩子啊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