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胸腔里。我常常打磨尖利的牙齿
将日子逐一咬碎,再将碎片埋进土堆。
在所有的真理中,我只相信
藏在土中的那一个。
独来独往的狮子,和成群结队的羊
我们见过,但很少有人能说出
你的习性,甚至名字。
那个在地洞里暗无天日的幽灵,那个
在冥想中丧失了行为能力的人,还有那个
倒退着向远方奔去的小兄弟……
哦我们懂得太多,以至于把你挤出了
梦想的领域。现在,我们才渐渐明白
为什么所有的道路最终都将汇集到你的门前
在那只张望岁月的洞口
这寂静的声音来自安息的良知:
“它说出归宿,使我们免除了流放的噩运。”
我该如何想象这个孤伶伶的夜晚的你?
地狱的邮差,或人畜之间的信使?
月光铺满旷野,只是为了让我写出
我们内心深处共同拥有的羞怯和恐惧。
必然有一个东张西望的黑影在到来,在
被我们忽略的地方,轻轻诉说生命的
无奈与真实;必然有一个探头探脑的人
正在我们的梦中勇往直前。
此时,此地,我借助人群逃离人群,如同
一滴水借助河流离开水,又私自返回
水本身,带着眼泪的苦涩和朝露的纯粹。
必然有奇迹正在此刻发生。
1997
铅笔
“适宜涂改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我抱怨道
从头就是错,现在不过是
一个别字的延续。命运的记事簿,一页
一页翻过去,值得怀想的,只剩下了
“空虚”,这个能够确认的词根
我从小就沾染上了轻描淡写的恶习
活着,仿佛阴云漫过正午的草坡
一头花斑奶牛嘲笑着路过平原的风声
而我只嘲笑自己,拼命地成长
为了成为梦想加工厂的工人
我仅有的工具是这支笨拙的铅笔
在渐渐粗糙的手掌里,慢慢变短的是
一首尚未成型的诗。她将遭遇湖北的梅雨
在平坦的书桌上陷入永恒的淤泥
无助的青春像一堆篝火,高不过晚霞
也烤不干我眼中的泪滴
旋转。擦。磨损……我似乎一直在认真
学习浪费的技艺。为什么有错才有对?
为什么总是错了又错,永远在写,却
永远在错过真理?并不一定要正确,
但必须是心灵的笔迹,老师说,
“但要直到正确为止。”他补充道
我瞧着窗外的平原
今天啊,你为什么总是昨天的结果?
1995
闲言碎语
无关痛痒的日子。我在阳光下
晾晒棉絮。我用竹竿拍打
呼吸灰尘,倾听灰尘的动静
从气候到天气,热衷于
交谈的人比划着手指
“一加一等于爱情!”
“那么,再加一呢?”
“二加一等于生活!”
“原来生活就是加减的意思。”
从公式到法则
快乐的游戏让人心醉
而我却在观察
拍打,再拍打,直到
空气中只剩下了
“拍打”这个词
风声送来这样的闲言和碎语:
“一减一等于灰尘。”
“二减一等于伤悲。”
1996
羞愧
你应该感到羞愧,居然
一大早就空腹写诗
晨光啊,大而无当的屋子啊
小蚂蚁居然没有被黑暗踩死
它致力于把梦搬运出梦境
多少齑粉沿途洒落
多少齑粉在同声谴责:你
作为活过了昨晚的人
今晨惟一的战利品
惟有羞愧
2004、10、11
在江油,见李白出游图
此行的终点是坟墓,但到处都是圆形的
山包,混淆了你与我貌合神离的归宿
此行的目的是为了验证你是否真有一双大脚
河水为了载你,才流动;为了
让你瘦下去,长安必须浮肿起来
此行是一个人在强行拉扯一个帝国的版图
此行有星月,有和尚还俗
有少女眨眼间变成了少妇
有一个人饲养猛兽,在路边待价而沽
此行我乘飞机换轮渡,为了
与时代同步,我也爱上了被动
此行是羞愧的
一个人没有南北东西,一个原地打转的人
恍然间意识到那淤积在他心中的山河
何其渺小
2004、12、8
冬日的油漆工
刷子太大了,把子是隐形的
你们的上帝现在在我这里
一桶油漆,它的颜色接近无知
一个油漆工
想把“天”写成“大”字
从某天起,风停了
吹黑管的改拉小提琴
我望着湖水,心想
这些路过湖畔的小孩子
不该这么早就长起了皱纹
我也不该这样在心里议论他们
阳光把我按在地上
我的屁股长了茧子
我的敌人居然踪影全无
2004、12、12
再见“妈妈”
妈妈,你没有死啊?
三年多了,你把肉剔净了,就这样
手持一把泔水刷,来看我
看我和老婆吵架,然后和好如初
这是在昨晚的梦中
一个下着雪的后半夜
三年多了,这是你第一次想起自己
曾经住过的家,虽然那房子已经拆了
曾经有过的儿子,虽然他也老了
你终于想明白了:一个男人
无论他有过多少个女人,仍然需要一个
“妈妈”——哦,不是“母亲”,不是
一个名词,而是一个爆破音
2004、12、23
拉扯
一端是头皮,另一端是风
我们的关系正在建立
你,一个惯于夜里梳头的人
今夜,黑暗没收了你的梳子
你击打着我的软肋,那凹陷的
不合时宜的温情
你钉钉子,又拔钉子,你把手指塞进去
把棉桃扯出来,让它们
在炽热的灯泡下提前爆裂
棉花是安详的,但棉絮下面的你
如背负暴雨的白云
我可以看见你身体内部的暴虐,那些
细胞,那一列列屡战屡败的义军
每一天,我们带着彼此的指纹走动
像两颗反向的星体
每一次见面都是灰尘拥抱灰尘
落发无处不在。从齿缝到下水道
我们依偎着,你说,你可以再老一些
直到没有任何风能将你扬起,直到你
缩进我曾经尖锐的指甲壳
2005、2、25-27
糖纸
我见过糖纸后面的小女孩
有一双甜蜜的大眼睛
我注意到这两颗糖:真诚和纯洁
我为那些坐在阳光里吃糖的
孩子而欣慰,她们的甜蜜
是全人类的甜蜜
是对一切劳动的总结
肯定,和赞美
镶嵌在生命中,像
星星深陷于我们崇拜的浩空
像岁月流尽我们的汗水,只留下
生活的原汁
我注意到糖纸后面的小女孩
在梦中长大成人
在甜蜜波及到的梦中
认识喜悦
认清甘蔗林里的亲人
认定糖纸上蜜蜂憩落的花蕊,就是
我们的故居
我在糖纸上写下你的名字:小女孩
并幻想一首终极的诗歌
替我生养全人类最美丽的女婴
1990、8
不道德的春天
三月有大雪,也有新枝
我有漫长的一日
在湖畔沉睡,梦见一条蚯蚓
用力将自己挣断成两截
阳光射进内室,你蜷在角落里
身边放着哑铃、啤酒、扑克
一首结不了尾的诗在冒热气——
还缺一个动词,缺一根火柴
取代那盏不存在的神灯
湖面干净,湖上不见人
你先是雪人,然后是蓓蕾
柳枝天天在绿
一场细雨落在后半夜
洗白了春天的小牙齿
是时候了!应该想一想
你和我,不是我们
应该谈一谈道德,这个庞然大物
的肉身,此刻它松松垮垮,像
一条洗后挂在铁丝上的纯棉内裤
附近有机场,有从天上下来的人
脸上带着笑意,而准备上天的人
正好相反
2005、4、2武汉
人们在秋天干什么
秋天,我咳嗽,排出体内的积怨。
人生单薄,一张纸就可以承担
如此厚重的风尘。这不难理解。
如同阴霾的天空,雁过无痕。
你抽过的雪茄还残留
在乌云的斗室内,我嗅着
一枚金钱桔的表皮,想象你
今夜的睡眠是否有丝绸的睡衣。
许多人在谈论马车,只有我
着迷于扑向郊外的警笛,尖锐的
消防车,红色并不代表黎明,
它甚至包含了更多的信息
并不存在完全熟透的果实,
而且甜蜜的汁液也近似于苦酒,
否则,我们何必要醉熏熏的生?
人们在秋天干什么?
反正我在打扫肺叶,咯不尽的血
最终还得靠血来溶解和稀释。
早晨你带着出门的苹果脸,
现在我已经不忍心辨认,像
我不愿承认:“啊,人群中的人!”
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