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左翼时期文学(1928~1937)(2)
沈从文
沈从文(1902—1988),原名沈岳焕,湖南凤凰人,出身军人世家,有苗族血统。中国现代著名小说家、散文家和历史文物研究家。少年时当过兵,多任文职。1922年只身赴京,学习文学创作。1928年参加新月社,创作趋于成熟。到建国止,发表了大量的小说、散文并参与了多种报纸的文艺副刊和文学杂志的主编和编辑工作。解放后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服饰及其他史学领域的专题研究。沈从文小说的最大特点是细致生动地描绘了湘西地方的风土人情,表现了一种古朴的美。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边城》、短篇小说集《八骏图》、散文集《湘行散记》和学术专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等。
萧萧
乡下人吹唢呐接媳妇,到了十二月是成天会有的事。唢呐后面一顶花轿,四个夫子平平稳稳地抬着。轿中人被铜锁锁在里面,虽穿了平时没上过身的体面红绿衣裳,也仍然得荷荷大哭。在这些小女人心中,做新娘子,从母亲身边离开,且准备作他人的母亲,从此必然将有许多新事情等待发生。像做梦一样,将同一个陌生男子汉在一个床上睡觉,做着承宗接祖的事情,这些事想起来,当然有些害怕,所以照例觉得要哭哭,于是就哭了。也有做媳妇不哭的人。萧萧做媳妇就不哭。这小女子没有母亲,从小寄养到伯父种田的庄子上,终日提个小竹兜箩,在路旁田坎捡狗屎挑野菜。出嫁只是从这家转到那家。因此到那一天,这女人还只是笑。她又不害羞,又不怕。她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新媳妇了。萧萧做媳妇时年纪十二岁,有一个小丈夫,年纪还不到三岁。丈夫比她年少九岁,断奶还不多久。地方规矩如此,过了门,她喊他做弟弟。她每天应做的事是抱弟弟到村前柳树下去玩,到溪边去玩,饿了,喂东西吃,哭了,就哄他,摘南瓜花或狗尾草戴到小丈夫头上,或者亲嘴,一面说:“弟弟,哪,啵再来,啵。”在那肮脏的小脸上亲了又亲,孩子于是便笑了。孩子一欢喜兴奋,行动粗野起来,会用短短的小手乱抓萧萧的头发。那是平时不大能收拾蓬蓬松松在头上的黄发。有时候,垂到脑后那条小辫儿被拉得太久,把红绒线结也弄松了,生气了,就挞那弟弟几下,弟弟自然哇地哭出声来。萧萧于是也装成要哭的样子,用手指着弟弟的哭脸,说:“哪,人不讲理,可不行!哪能这样动手动脚,长大了不是要杀人放火!”天晴落雨日子混下去,每日抱抱丈夫,也帮家中做点杂事,能动手的就动手。
又时常到溪沟里去洗衣,搓尿片,一面还捡拾有花纹的田螺给坐到身边的小丈夫玩。到了夜里睡觉,便常常做这种年龄人所做的梦,梦到后门角落或别的什么地方捡得大把大把铜钱,吃好东西,爬树,自己变成鱼到水中各处溜。或一时仿佛身子很小很轻,飞到天上众星中,没有一个人,只是一片白,一片金光,于是大喊“妈”!人就吓醒了。醒来心还只是跳。吵了隔壁的人,不免骂着:“疯子,你想什么!白天疯玩,晚上就做梦!”萧萧听着却不作声,只是咕咕的笑。也有很好很爽快的梦,为丈夫哭醒的事。那丈夫本来晚上在自己母亲身边睡,有时吃多了,或因另外情形,半夜大哭,起来放水拉稀是常有的事。丈夫哭到婆婆无可奈何,于是萧萧轻脚轻手爬起床来,睡眼矇眬走到床边,把人抱起,给他看月亮,看星光;或者互相觑着,孩子气的“嗨嗨,看猫呵”那样喊着哄着,于是丈夫笑了。玩一会会,慢慢的合上眼。人睡定后,放上床,站在床边看着,听远处一递一声的鸡叫,知道天快到什么时候了,于是仍然蜷到小床上睡去。天亮了,虽不做梦,却可以无意中闭眼开眼,看一阵在面前空中变幻无端的黄边紫心葵花,那是一种真正的享受。萧萧嫁过了门,做了拳头大丈夫的小媳妇,一切并不比先前受苦,这只看她一年来身体发育就可明白。风里雨里过日子,像一株长在园角落不为人注意的蓖麻,大叶大枝,日增茂盛。这小女人简直是全不为丈夫设想那么似的,一天比一天长大起来了。夏夜光景说来如做梦。
大家饭后坐到院中心歇凉,挥摇蒲扇,看天上的星同屋角的萤,听南瓜棚上纺织娘子咯咯咯拖长声音纺车,远近声音繁密如落雨,禾花风悠悠吹到脸上,正是让人在各种方便中说笑话的时候。萧萧好高,一个人常常爬到草料堆上去,抱了已经熟睡的丈夫在怀里,轻轻的轻轻的随意唱着那自编的四句头山歌。唱来唱去却把自己也催眠起来,快要睡去了。在院坝中,公公婆婆,祖父祖母,另外还有帮工汉子两个,散乱的坐在小板凳上,摆龙门阵学古,轮流下去打发上半夜。祖父身边有个烟包,在黑暗中放光。这用艾蒿做成的烟包,是驱逐长脚蚊的得力东西,蜷在祖父脚边,就如一条乌梢蛇。间或又拿起来晃那么几下。想起白天场上的事,祖父开口说话:“我听三金说,前天又有女学生过身。”大家就哄然笑了。这笑的意义何在?只因为大家印象中,都知道女学生没有辫子,留下个鹌鹑尾巴,像个尼姑,又不完全像。穿的衣服像洋人,又不像洋人,吃的,用的……总而言之,事事不同,一想起来就觉得怪可笑!萧萧不大明白,她不笑。
所以老祖父又说话了。他说:“萧萧,你长大了,将来也会做女学生!”大家于是更哄然大笑起来。萧萧为人并不愚蠢,觉得这一定是不利于己的一件事情,所以接口便说:“爷爷,我不做女学生!”“你像个女学生,不做可不行。”“我不做。”众人有意取笑,异口同声说:“萧萧,爷爷说得对,你非做女学生不行!”萧萧急得无可如何,“做就做,我不怕。”其实做女学生有什么不好,萧萧全不知道。女学生这东西,在本乡的确永远是奇闻。每年一到六月天,据说放“水假”日子一到,照例便有三三五五女学生,由一个荒谬不经的热闹地方来,到另一个远地方去,取道从本地过身。从乡下人眼中看来,这些人都近于另一世界中活下的人,装扮奇奇怪怪,行为更不可思议。这种女学生过身时,使一村人都可以说一整天的笑话。祖父是当地一个人物,因为想起所知道的女学生在大城中的生活情形,所以说笑话要萧萧也去做女学生。一面听到这话就感觉一种打哈哈趣味,一面还有那被说的萧萧感觉一种惶恐,说这话的不为无意义了。女学生由祖父方面所知道的是这样一种人:她们穿衣服不管天气冷热,吃东西不问饥饱,晚上交到子时才睡觉,白天正经事全不做,只知唱歌打球,读洋书。她们都会花钱,一年用的钱可以买十六只水牛。她们在省里京里想往什么地方去时,不必走路,只要钻进一个大匣子中,那匣子就可以带她到地。她们在学校,男女在一处上课读书,人熟了,就随意同那男子睡觉,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财礼,名叫“自由”。
她们也做做州县官,带家眷上任,男子仍然喊作“老爷”,小孩子叫“少爷”。她们自己不养牛,却吃牛奶羊奶,如小牛小羊:买那奶时是用铁罐子盛的。她们无事时到一个唱戏地方去,那地方完全像个大庙,从衣袋中取出一块洋钱来(那洋钱在乡下可买五只母鸡),买了一小方纸片儿,拿了那纸片到里面去,就可以坐下看洋人扮演影子戏。她们被冤了,不赌咒,不哭。她们年纪有老到二十四岁还不肯嫁人的,有老到三十四十居然还好意思嫁人的。她们不怕男子,男子不能使她们受委屈,一受委屈就上衙门打官司,要官罚男子的款,这笔钱她有时独占自己花用,有时和官平分。她们不洗衣煮饭,也不养猪喂鸡;有了小孩子,也只花五块钱或十块钱一月,雇个人专管小孩,自己仍然整天看戏打牌,或者读那些没有用处的闲书。……总而言之,说来事事都稀奇古怪,和庄稼人不同,有的简直还可说岂有此理。这时经祖父一说明,听过这话的萧萧,心中却忽然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愿望,以为倘若她也是个女学生,她是不是照祖父说的女学生一个样子去做那些事情?不管好歹,女学生并不可怕,因此一来却已为这乡下姑娘初次体念到了。因为听祖父说起女学生是怎样的人物,到后萧萧独自笑得特别久。笑够了时,她说:“爷爷,明天有女学生过路,你喊我,我要看看。”“你看,她们捉你去作丫头。”
“我不怕她们。”“她们读洋书念经你也不怕?”“念观音菩萨消灾经,念紧箍咒,我都不怕。”“她们咬人,和做官的一样,专吃乡下人,吃人骨头渣渣也不吐,你不怕?”萧萧肯定的回答说:“也不怕。”可是这时节萧萧手上所抱的丈夫,不知为什么,在睡梦中哭了,媳妇于是用做母亲的声势,半哄半吓说:“弟弟,弟弟,不许哭,不许哭,女学生咬人来了。”丈夫还仍然哭着,得抱起各处走走。萧萧抱着丈夫离开了祖父,祖父同人说另外一样古话去了。萧萧从此以后心中有个“女学生”。做梦也便常常梦到女学生,且梦到同这些人并排走路。仿佛也坐过那种自己会走路的匣子,她又觉得这匣子并不比自己跑路更快。在梦中那匣子的形体同谷仓差不多,里面还有小小灰色老鼠,眼珠子红红的,各处乱跑,有时钻到门缝里去,把个小尾巴露在外边。因为有这样一段经过,祖父从此喊萧萧不喊“小丫头”,不喊“萧萧”,却唤作“女学生”。在不经意中萧萧答应得很好。乡下的日子也如世界上一般日子,时时不同。
世界上人把日子糟蹋,和萧萧一类人家把日子吝惜是同样的,各有所得,各属分定。许多城市中文明人,把一个夏天全消磨到软绸衣服、精美饮料以及种种好事情上面。萧萧的一家,因为一个夏天的劳作,却得了十多斤细麻,二三十担瓜。做小媳妇的萧萧,一个夏天中,一面照料丈夫,一面还绩了细麻四斤。到秋八月工人摘瓜,在瓜间玩,看硕大如盆、上面满是灰粉的大南瓜,成排成堆摆到地上,很有趣味。时间到摘瓜,秋天真的已来了,院子中各处有从屋后林子里树上吹来的大红大黄木叶。萧萧在瓜旁站定,手拿木叶一束,为丈夫编小笠帽玩。工人中有个名叫花狗,年纪二十三岁,抱了萧萧的丈夫到枣树下去打枣子。小小竹竿打在枣树上,落枣满地。“花狗大,莫打了,太多了吃不完。”虽听到这样喊,还不歇手。到后,仿佛完全因为丈夫要枣子,花狗才不听话。萧萧于是又警告她那小丈夫:“弟弟,弟弟,来,不许捡了。吃多了生东西肚子痛!”丈夫听话,兜了一堆枣子向萧萧身边走来,请萧萧吃枣子。“姐姐吃,这是大的。”“我不吃。”“要吃一颗!”她两手哪里有空!木叶帽正在制边,工夫要紧,还正要个人帮忙!“弟弟,把枣子喂我口里。”丈夫照她的命令做事,做完了觉得有趣,哈哈大笑。
她要他放下枣子帮忙捏紧帽边,便于添加新木叶。丈夫照她吩咐做事,但老是顽皮的摇动,口中唱歌。这孩子原来像一只猫,欢喜时就得捣乱。“弟弟,你唱的是什么?”“我唱花狗大告诉我的山歌。”“好好的唱一个给我听。”丈夫于是就唱下去,照所记到的歌唱:天上起云云起花,包谷林里种豆荚,豆荚缠坏包谷树,娇妹缠坏后生家。天上起云云重云,地下埋坟坟重坟,娇妹洗碗碗重碗,娇妹床上人重人。歌中意义丈夫全不明白,唱完了就问萧萧好不好。萧萧说好,并且问跟谁学来的。她知道是花狗教他的,却故意盘问他。“花狗大告我,他说还有好多歌,长大了再教我唱。”听说花狗会唱歌,萧萧说:“花狗大,花狗大,您唱一个好听的歌我听听。”那花狗,面如其心,生长得不很正气,知道萧萧要听歌,人也快到听歌的年龄了,就给她唱“十岁娘子一岁夫”。那故事说的是妻年大,可以随便到外面做一点不规矩事情;夫年小,只知吃奶,让他吃奶。这歌丈夫完全不懂,懂到一点儿的是萧萧。把歌听过后,萧萧装成“我全明白”那种神气,她用生气的样子,对花狗说:“花狗大,这个不行,这是骂人的歌!”
花狗分辩说:“不是骂人的歌。”“我明白,是骂人的歌。”花狗难得说多话,歌已经唱过了,错了赔礼,只有不再唱。他看她已经有点懂事了,怕她回头告祖父,会挨一顿臭骂,就把话支开,扯到“女学生”上头去。他问萧萧,看没看过女学生习体操唱洋歌的事情。若不是花狗提起,萧萧几乎已忘却了这事情。这时又提到女学生,她问花狗近来有没有女学生过路,她想看看。花狗一面把南瓜从棚架边抱到墙角去,告她女学生唱歌的事,这些事的来源还是萧萧的那个祖父。他在萧萧面前说了点大话,说他曾经到官路上见过四个女学生,她们都拿得有旗子,走长路流汗喘气之中仍然唱歌,同军人所唱的一模一样。不消说,这自然完全是胡诌的。可是那故事把萧萧可乐坏了。因为花狗说这个就叫做“自由”。花狗是起眼动眉毛、一打两头翘、会说会笑的一个人。听萧萧带着歆羡口气说:“花狗大,你膀子真大。”他就说:“我不止膀子大。”“你身个子也大。”“我全身无处不大。”萧萧还不懂得这个话的意思,只觉得憨而好笑。
到萧萧抱了她的丈夫走去以后,同花狗在一起摘瓜,取名字叫哑巴的,开了平时不常开的口:“花狗,你少坏点。人家是十三岁黄花女,还要等十年才圆房!”花狗不做声,打了那伙计一巴掌,走到枣树下捡落地枣去了。到摘瓜的秋天,日子计算起来,萧萧过丈夫家有一年了。几次降霜落雪,几次清明谷雨,一家人都说萧萧是大人了。天保佑,喝冷水,吃粗粝饭,四季无疾病,倒发育得这样快。婆婆虽生来像一把剪子,把凡是给萧萧暴长的机会都剪去了,但乡下的日头同空气都帮助人长大,却不是折磨可以阻拦得住。萧萧十五岁时高如成人,心却还是一颗糊糊涂涂的心。人大了一点,家中做的事也多了一点。绩麻、纺车、洗衣、照料丈夫以外,打猪草推磨一些事情也要做,还有浆纱织布。凡事都学,学学就会了。乡下习惯,凡是行有余力的都可从劳作中攒点本份私房,两三年来仅仅萧萧个人份上所聚集的粗细麻和纺就的棉纱,已够萧萧坐到土机上抛三个月的梭子了。丈夫早断了奶。婆婆有了新儿子,这五岁儿子就像归萧萧独有了。不论做什么,走到什么地方去,丈夫总跟在身边。丈夫有些方面很怕她,当她如母亲,不敢多事。他们俩感情不坏。地方稍稍进步,祖父的笑话转到“萧萧你也把辫子剪去好自由”那一类事上去了。听着这话的萧萧,某个夏天也看过了一次女学生,虽不把祖父笑话认真,可是每一次在祖父说过这笑话以后,她到水边去,必不自觉地用手捏着辫子末梢,设想没有辫子的人那种神气,那点趣味。
打猪草,带丈夫上螺蛳山的山阴是常有的事。小孩子不知事,听别人唱歌也唱歌。一开腔唱歌,就把花狗引来了。花狗对萧萧生了另外一种心,萧萧有点明白了,常常觉得惶恐不安。但花狗是男子,凡是男子的美德恶德都不缺少,劳动力强,手脚勤快,又会玩会说,所以一面使萧萧的丈夫非常欢喜同他玩,一面一有机会即缠在萧萧身边,且总是想方设法把萧萧那点惶恐减去。山大人小,到处树林蒙茸,平时不知道萧萧所在,花狗就站在高处唱歌逗萧萧身边的丈夫;丈夫小口一开,花狗穿山越岭就来到萧萧面前了。见了花狗,小孩子只有欢喜,不知其他。
他原要花狗为他编草虫玩,做竹箫哨子玩,花狗想方法支使他到一个远处去找材料,便坐到萧萧身边来,要萧萧听他唱那使人开心红脸的歌。她有时觉得害怕,不许丈夫走开;有时又像有了花狗在身边,打发丈夫走去反倒好一点。终于有一天,萧萧就这样给花狗把心窍子唱开,变成个妇人了。那时节,丈夫走到山下采刺莓去了,花狗唱了许多歌,到后却向萧萧唱:娇家门前一重坡,别人走少郎走多,铁打草鞋穿烂了,不是为你为哪个末了却向萧萧说:“我为你睡不着觉。”他又说他赌咒不把这事情告给人。听了这些话仍然不懂什么的萧萧,眼睛只注意到他那一对粗粗的手膀子,耳朵只注意到他最后一句话。末了花狗大便又唱歌给她听。她心里乱了。
她要他当真对天赌咒,赌过了咒,一切好像有了保障,她就一切尽他了。到丈夫返身时,手被毛毛虫螫伤,肿了一大片,走到萧萧身边。萧萧捏紧这一只小手,且用口去呵它,吮它,想起刚才的糊涂,才仿佛明白自己做了一点不大好的糊涂事。花狗诱她做坏事情是麦黄四月,到六月,李子熟了,她喜欢吃生李子。她觉得身体有点特别,在山上碰到花狗,就将这事情告给他,问他怎么办。讨论了多久,花狗全无主意。虽以前自己当天赌得有咒,也仍然无主意。这家伙个子大,胆量小。个子大容易做错事,胆量小做了错事就想不出办法。
到后,萧萧捏着自己那条乌梢蛇似的大辫子,想起城里了,她说:“花狗大,我们到城里去自由,帮帮人过日子,不好么?”“那怎么行?到城里去做什么?”“我肚子大了。”“我们找药去。场上有郎中卖药。”“你赶快找药来,我想……”“你想逃到城里去自由,不成的。人生面不熟,讨饭也有规矩,不能随便!”“你这没有良心的,你害了我,我想死!”“我赌咒不辜负你。”“负不负我有什么用?帮我个忙,赶快拿去肚子里这块肉罢。我害怕!”花狗不再作声,过了一会,便走开了。不久丈夫从他处拿了大把山里的红果子回来,见萧萧一个人坐在草地,眼睛红红的。丈夫心中纳罕。看了一会,问萧萧:“姐姐,为甚么哭?”“不为甚么,灰尘落到眼睛里,痛。”“我吹吹吧。”“不要吹。”“你瞧我,得这些这些。”他把手中拿的和从溪中捡来放在口袋里的小蚌、小石头全部陈列在萧萧面前,萧萧泪眼婆娑看了一会,勉强笑着说:“弟弟,我们要好,我哭你莫告家中。告家中我可要生气。”到后这事情家中当真就无人知道。
过了半个月,花狗不辞而行,把自己所有的衣裤都拿去了。祖父问同住的长工哑巴,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走路,走哪儿去?是上山落草,还是做薛仁贵投军?哑巴只是摇头,说花狗还欠了他两百钱,临走时话都不留一句,为人少良心。哑巴说他自己的话,并没有把花狗走的理由说明。因此这一家稀奇一整天,谈论一整天。不过这工人既不偷走物件,又不拐带别的,这事情过后不久,自然也就把他忘掉了。萧萧仍然是往日的萧萧。她能够忘记花狗就好了。但是肚子真有些不同了,肚中东西总在动,使她常常一个人干着急,尽做怪梦。她脾气坏了一点,这坏处只有丈夫知道,因为她对丈夫似乎严厉苛刻了好些。仍然每天同丈夫在一处,她的心,想到的事自己也不十分明白。她常想,我现在死了,什么都好了。
可是为什么要死?她还很高兴活下去,愿意活下去。家中人不拘谁在无意中提起关于丈夫弟弟的话,提起小孩子,提起花狗,都像使这话如拳头,在萧萧胸口上重重一击。到九月,她担心人知道更多了,引丈夫庙里去玩,就私自许愿,吃了一大把香灰。吃香灰被她丈夫看见了,丈夫问这是做甚么,萧萧就说肚子痛,应当吃这个。虽说求菩萨保佑,菩萨当然没有如她的希望,肚子中的东西依旧在慢慢的长大。她又常常往溪里去喝冷水,给丈夫看见时,丈夫问她,她就说口渴。一切她所想到的方法都没有能够使她与自己不欢喜的东西分开。大肚子只有丈夫一人知道,他却不敢告这件事给父母晓得。因为时间长久,年龄不同,丈夫有些时候对于萧萧的怕同爱,比对于父母还深切。她还记得花狗赌咒那一天里的事情,如同记着其他事情一样。到秋天,屋前屋后毛毛虫都结茧,成了各种好看的蝶蛾,丈夫像故意折磨她一样,常常提起几个月前被毛毛虫所螫的旧话,使萧萧心里难过。她因此极恨毛毛虫,见了那小虫就想用脚去踹。
有一天,又听人说有好些女学生过路,听过这话的萧萧,睁了眼做过一阵梦,愣愣的对日头出处痴了半天。萧萧步花狗后尘,也想逃走,收拾一点东西预备跟了女学生走的那条路上城。但没有动身,就被家里人发觉了。这种打算照乡下人说来是一件大事,于是把她两手捆起来,丢在灶屋边,饿了一天。家中追究这逃走的根源,才明白这个十年后预备给小丈夫生儿子继香火的萧萧肚子已被另一个人抢先下了种。这在一家人生活中真是了不得的一件大事!一家人的平静生活,为这件新事全弄乱了。生气的生气,流泪的流泪,骂人的骂人,各按本分乱下去。悬梁,投水,吃毒药,被禁困着的萧萧,诸事漫无边际的全想到了,究竟是年纪太小,舍不得死,却不曾做。于是祖父从现实出发,想出个聪明主意,把萧萧关在房里,派人好好看守着,请萧萧本族的人来说话,照规矩看是“沉潭”还是“发卖”?
萧萧家中人要面子,就沉潭淹死了她;舍不得就发卖。萧萧只有一个伯父,在近处庄子里为人种田,去请他时先还以为是吃酒,到了才知是这样丢脸事情,弄得这老实忠厚家的长手足无措。大肚子作证,什么也没有可说。照习惯,沉潭多是读过“子曰”的族长爱面子才作出的蠢事。伯父不读“子曰”,不忍把萧萧当牺牲,萧萧当然应当嫁人作“二路亲”了。这也是一种处罚,好像也极其自然,照习惯受损失的是丈夫家里,然而却可以在发卖上收回一笔钱,当为损失赔偿。那伯父把这事情告给了萧萧,就要走路。萧萧拉着伯父衣角不放,只是幽幽的哭。伯父摇了一会头,一句话不说,仍然走了。一时没有相当的人家来要萧萧,送到远处去也得有人,因此暂时就仍然在丈夫家中住下。这件事情既经说明白,照乡下规矩,倒又像不甚么要紧,只等待处分,大家反而释然了。先是小丈夫不能再同萧萧在一处,到后又仍然如月前情形,姐弟一般有说有笑的过日子了。丈夫知道了萧萧肚子中有儿子的事情,又知道因为这样萧萧才应当嫁到远处去。
但是丈夫并不愿意萧萧去,萧萧自己也不愿意去。大家全莫名其妙,只是照规矩像逼到要这样做,不得不做。究竟是谁定的规矩,是周公还是周婆,也没有人说得清楚。在等候主顾来看人,等到十二月,还没有人来,萧萧只好在这人家过年。萧萧次年二月间,十月满足,坐草生了一个儿子,团头大眼,声响洪壮。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规矩吃蒸鸡同江米酒补血,烧纸谢神。一家人都欢喜那儿子。生下的既是儿子,萧萧不嫁别处了。到萧萧正式同丈夫拜堂圆房时,儿子已经年纪十岁,有了半劳力,能看牛割草,成为家中生产者的一员了。平时喊萧萧丈夫做大叔,大叔也答应,从不生气。这儿子名叫牛儿。牛儿十二岁时也接了亲,媳妇年长六岁。媳妇年纪大,方能诸事作帮手,对家中有帮助。唢呐吹到门前时,新娘在轿中呜呜地哭着,忙坏了那个祖父,曾祖父。这一天,萧萧刚坐月子不久,孩子才满三月,抱了自己新生的毛毛,在屋前榆蜡树篱笆间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
【提示】《萧萧》是沈从文湘西小说系列中的名篇之一,写于1929年。小说的主人公萧萧12岁就做了童养媳,嫁给了一个不到3岁的丈夫。她每天应做的事就是抱着自己的丈夫在村子里玩,饿了喂他东西,哭了就哄他。后来糊里糊涂地委身于家里的帮工花狗而怀孕,这使她面临着“沉潭”或“发卖”的命运。她虽然对生活有朦胧的憧憬,却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沈从文对风俗画的描绘偏于祥和、舒缓,叙事基调也缺少与事件本身相一致的悲怨。他给萧萧安排了一位忠厚老实的伯父,和她投缘的“弟弟”;怀孕后要被发卖却又没等来主顾,更巧的是她又恰好生了个大胖小子,惹得全家喜欢,使她避免了本该给予她的严厉惩罚。和一般于婆媳姑嫂的戏剧性关系中展示童养媳命运的作品不同的是,这部作品把大量的笔墨用于风俗描绘,形成了一幅以社会风俗为浓厚背景的人物画,而在人物命运和风俗场景之间进行精细的处理,笔锋往返穿梭,跌宕有致,灵便活泼。这部作品对乡下人生存方式的价值重估很具深度。主人公萧萧始终处在被动人生状态,而小说结尾的安排也体现了生命悲剧的不断轮回。这种轮回的根源就在于乡下人理性的蒙昧。而祖父对女学生的善意嘲笑,则反映了中国农民身上传统文化“知足常乐”“难得糊涂”的思维惰性。五四新文化运动并没有使中国的农民受到启蒙,相反却遇到了与民间不能沟通的难题。从这一点来看,沈从文留给读者的,就不仅仅是如诗如画的湘西风情画卷,而是一道严肃的社会命题。
【思考练习】
1.举例说明这篇小说与其他展示妇女悲惨命运的作品在情节安排和叙事基调上有什么不同。
2.试分析这部作品的思想意义。曹禺曹禺(1910—1996),原名万家宝,湖北潜江人,中国现代著名剧作家。他出生于天津一个封建官僚家庭,童年接触过各种戏曲。1922年入南开中学,不久加入该校业余话剧团参加演出,并担任过《南开双周刊》戏剧编辑。1933年即将毕业时,完成处女作《雷雨》,震动剧坛和文学界。1935年写成《日出》。这二部多幕剧的诞生,象征着中国话剧剧本创作走向成熟,也奠定了曹禺在中国话剧文学史上的地位。主要作品有《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家》、《王昭君》等。
日出(第三幕)
〔开幕时,翠喜立在左门口,背向观众,掀起门帘向外望。——翠喜大约有三十岁左右,一个已经受尽欺凌和蹂躏的女人。她并不好看,有些胖,满脸涂着粉,眼皮晕晕地扑一层红胭脂,头发披在肩上,前额故意掐出一块块紫痕,排列整齐如一串花瓣。她穿一件紫红色的棉袍,套上一件绒坎肩,棉鞋棉裤,黑缎带扎住腿。她手里夹着一根烟头。〔她仿佛在招呼谁,笑着,叫着。〔外面的声音揉成一团嘈杂。甲的声音(尖锐地)橘子大香蕉啊!人果栗子啊!乙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唱话匣子!一个小姑娘的声音(随着抑扬顿挫的丝弦)唱个小曲儿吧!〔男女的笑声,打骂声。翠喜(向门外招手)明儿见,胖子!明儿见,张二爷!明儿见,陈二爷!胖子和他的朋友的声音(不清楚地)明儿见,翠喜。翠喜(蓦地踮起脚,扬起声音)胖子,大冷天,穿好衣裳,别冻着。胖子的声音(仿佛又走回来:拉着翠喜的手,亲亲热热而又嘻嘻哈哈地)我的喜儿,哎哟,你比我的媳妇还疼我,来,我的喜儿!(随着语气似乎把翠喜蓦地一拉。)翠喜(几乎倒在帘子外那胖子的怀里,扶着门框直立起来,推开那胖子的手,又笑又喘地)缺了德的,胖子,你放开手。少跟我起腻!胖子的一个朋友的声音(连连咂着嘴,故意地做出羡慕的声调)哟……哟……哟……这小两口子看劲头儿吧。胖子,你看,娘儿们直跟你上劲,你住在这儿吧。
胖子的声音(故意稀里糊涂地)嗯,我的喜儿,我不走了。翠喜(知道他们是拿她打趣。推着他们)去!去!去!别打哈哈。胖子,你明儿来“回头”,准来呀!两位二爷一起陪来玩呀!男人们的声音(含含糊糊地)好,好,喜儿。一个卖报的声音(低哑地)看报,看晚报!看一家子喝鸦片烟的新闻;看报,看晚报,看小录事跳大河的新闻。〔翠喜一扭身,扔下烟卷头。走到左面方桌前,拿起胖子放下的角票,数一数,叹口气,又放在桌子上。翠喜(坐在方桌旁的椅子上)一天不如一天,这事由简直混不下去了。(由桌上拾起一根烟头,点上。外面哟喝各种叫卖声,她回头向左面那间小屋子)小翠!小翠!(她走到左门口,掀起帘子)小翠,你还不起来?你再不听话——(忽然)这死心眼的孩子。〔进来一个小矮子。短打扮,提着水壶,厚嘴唇向上翻,两个大门牙支出来,说话有些关不住风,还有点结巴。他走到方桌面前,放下水壶,数数角票,翻着白眼望翠喜。翠喜你看嘛?小顺子?小顺子这是那胖……胖……胖……胖子二爷给的?翠喜你嫌少?人家留着洋钱置坟地呢。小顺子(摇摇头)都……都交柜么?翠喜不都交柜,掌班的印子钱一天就一块,你给?小顺子可你……你……你吃嘛?翠喜还用着吃?天天喝西北风就饱了。(走到煤球炉子前烤火)小顺子你的老……老……老头子又……又……又来了。翠喜来了也不是白搭,打死我我也没有钱给他。我要是事由混得好,谁不愿意往家里捎个块儿八角,三块两块的?
家里孩子大人,都喜欢!要他一趟一趟地来找我?(低头深思,忽然)妈的,我刚在班子混事的时候,事由儿多“火棒”,一天二十几帮客,小顺子,连你不一天也从我的屋里拿个块儿八角的?哼,(摇摇头)不成了,人过时了。〔在窗下有一个唱数来宝的乞丐,打着“七块板”,右手是“五甩子”,左手甩起两块大竹板,“提提哒,提提哒,提提哒,提提哒,提提哒”地响起来。〔乞丐咳一声,用很轻快的声音唱起来:嘿,紧板打,慢板量。眼前来到美人堂。
美人堂前一副对,能人提笔写的详。上写白天推杯来换盏,天天晚上换新郎。〔提提哒,提提哒,提提哒提哒提哒。一步两步连三步,多要卖茶少卖铺,黑脸的喝茶白脸的住;老板陪客也在行,又有瓜子又有糖,小白脸,小宝贝,搂在怀里上洋劲儿。乞丐(用原来那样苍老的腔调)掌班的,老板们,可怜可怜我瞎子吧。翠喜去,去去。别在这门口吵殃子!(把嘴上的烟蒂扔到门外)去,给你个烟卷头抽。(看见乞丐拿起烟头)咦,你看年头改良啦,瞎子看见烟卷头就伸手啦。乞丐(笑嘻嘻地)我一个眼儿瞎。回见,大老板。小顺子你爷……爷儿们要你带着孩子回家住。翠喜(啐一口痰)回家?这大冷天回家找冻死去?孩子搁在这儿死不了。你跟瘸子说我这儿有客,回头我就出去。瘸子在门口站着不是么?小顺子让他进来,他不进来,瘸子说,他,他……嫌寒伧。翠喜哼,自己养不起自己的娘儿们,活王八也当那么些年了,脸上还有什么挂不住的!小顺子(擦桌子)新搬来的那孩子呢?翠喜你说小翠?在屋里。小顺子(低声)我看一会儿黑三又要来。翠喜(叹一口气)你看吧!这一晚上她一个盘儿也没有卖,你看黑三来了,还不把她揍死。〔由左面慢慢走出来小东西。小东西(与从前大不相同,狠了心,慢慢地,不哼一声地)揍死就揍死,反正是一条命。翠喜(惊异地)哟,小翠,怎么啦?
小顺子小翠改……改……改了词了。不怕黑三了?〔小东西擦眼泪,不说话,她穿着蓝布夹上衫,黑裤子,几天的遭遇,磨得她改了样子。脸上一团孩子气为一层严肃沉郁的神色遮盖着。小顺子你这孩子也“格涩”,放着生意不做,一天就懂得哭。娘儿们不搽个粉,不抹个胭脂,你……你想,你怎挂得上客?〔小东西坐在方桌旁,低头摩弄自己的衣裾,不理他。翠喜(对小顺子)你别理她,这孩子天生刺儿头!〔小顺子提水壶由正左门下。〔半晌。小东西黑三就快来了吧?翠喜还怕他不来?我跟你说,你到这儿三天啦,一天也没挂上个客人,可哪一天黑三又让你好好地过啦?你别想你是从大旅馆搬来,看过好客人。到这儿来,就得说这儿的规矩,你今天一天又没有好生意,你看黑三那个狗杂种会饶过你?小东西罪也有受够的时候。翠喜受够?这个罪没个够。我跟你说,咱们姐妹不是什么亲的热的,东来西往的,你在老姐姐我的屋子搭住这三天,也是咱们姐儿们的缘分。我不是跟你小妹妹瞎“白货”,我从前在班子的时候也是数一数二的红唱手,白花花的千儿八百的洋钱也见过。可是“人老珠黄不值钱”,岁数大了点,熬不出来,落到这个地方,不耐心烦受着,有什么法子?我告诉你,亲妹子,你到了这个地方来了,你就不用打算再讲脸。小东西可……可是——翠喜可是什么?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到这儿来的,哪个不是色催的?打打闹闹说说笑笑,有钱的大爷们玩够了,取了乐了,走了,可是谁心里委屈谁知道,半夜里想想:哪个不是父母养活的?哪个小的时候不是亲的热的妈妈的小宝贝?
哪个大了不是也得生儿育女,在家里当老的?哼,都是人,谁生下就这么贱骨肉,愿意吃这碗老虎嘴里的饭?(低头,似乎要落泪)小东西(拿出手帕,给她)你……你擦擦。翠喜我没有哭。(嘘出一口气)我好些年没有眼泪了。我跟你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这是老了,早晚替家里大的小的累死了,用芦席一卷,往野地一埋就完事。你年轻,你还有的是指望。熬几年,看上个本分人,从了良,养个大小子就快活一辈子。你现在跟黑三用不着拐扭,顺着他点,少受多少眼前的罪。咱们到这儿来,出不去,顶不济是死,还说到哪儿去?凭什么受这兔崽子一顿一顿的打?咱们娘儿们“恼在心里,喜在面上”,心里分就得了。你说得好听的,听着;说得不好听的,就给他一个“实棒槌灌米汤”,来个寸水不进,我算是满没有听提,这才能过日子。小东西我……我实在过不去了。翠喜这叫什么话,有什么过不去的。太阳今儿个西边落了,明儿个东边还是出来。没出息的人才嚷嚷过不去呢。(叹气)人是贱骨头,什么苦都挨,到了还是得过,你能说一天不过么?卖报的声音看报,看晚报,看看小录事跳大河的新闻。看报来,看小晚报,看看全家子喝鸦片烟的新闻。小东西你听!卖报的声音(渐远)看报,看看小录事跳大河的新闻。翠喜别听这个,“尽听拉拉蛞叫,别种庄稼了。”打扮打扮回头好见客。〔左边小门传出小孩子哭醒了的声音。小东西你的孩子醒了。你进去喂喂他吧。翠喜嗯。
〔外面叫卖声,在门内小儿的哭声和翠喜唔唔地拍着孩子睡觉的声音。〔小东西一声不响地坐在床上。〔隔壁散出一个女人淫荡地随着胡四唱小曲的声音。叫声小亲亲哪,眼瞅着到五更,五更打过哥哥就起身哪。亲人啊,小妹妹舍不得呀,一夜呀夫妻呀百日的恩哪。小妹妹坐房中啊,越坐越冷清,思想起哥哥热上旁的人儿啊。亲人啊,小妹妹舍不得呀,狠心的哥哥呀太无情啊。〔唱了几句,忽然停住,男女欢笑声喧然。〔小东西扑在床上抽咽起来。小顺子由正左门走进来,走到小东西面前。小顺子(望着小东西)我……我说,小翠……你这样……是自己……〔小东西望了他一眼。小顺子(叹一口气)小翠,你……打算怎么样?小东西我没有打算。小顺子(厚嘴唇翻上翻下地)你怎么这么个死心眼呢?这儿不是咱们庄稼地,卖点苦力就一样吃窝窝头过好日子。到了这个地方,你还有……有个什么讲究。你看,你看这三天叫……叫黑三打……打……打成什么样?小东西(忽然)为什么我爸爸就会叫铁桩子砸死呢?小顺子你爸爸活着,不也是自屎蚵蜋,没人理;一个破砸夯的,他能怎么样?小东西(追思地)我也许不会苦到这一步。他比黑三有劲多了。又高又大。他要看见黑三把我下了窑子,他一拳就会把黑三打死。我爸爸是个规矩人。小顺子(眨一眨眼)可是……这不是已就已就!……他不是也死了。小东西(低沉地)嗯,他死了。我眼瞅着一个大铁桩子把他……把他砸死的。
(忽然扑在床上)哦,爸爸!(抽咽起来)爸爸呀!小顺子你这孩子,你有叫爸爸的工夫,你为什么不想法挂个客。(在方桌边坐下)〔在窗外有一个人敲着破碗片按板,很有韵味地唱《秦琼发配》(流水):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尊一声列位听从头。一非是响马兵贼寇,二非是强盗把诚投。杨林他道我私通贼寇,因此上发配到登州。舍不得大老爷待我的恩情厚,舍不得衙门众班头,舍不得街坊四邻好朋友,实难舍老母白了头。儿是娘身一块肉,儿行千里母担忧。眼望着红日坠落在西山后,尊一声公差把店投。唱戏人的声音(唱完重重地将碗片铿然一击,又恢复本有的凄凉的嗓音)有钱的老爷们,可怜可怜吧。我是出门在外,困在这个地方了。大冷天的,赏个店钱吧,有钱的老爷们!小东西几点了?小顺子十二点多了。小东西快完事了吧?小顺子倒……倒也该落灯了。可也说不定,客人也……也许这时候哄哄地来一大帮子。小东西(看了看小顺子,叹一口气)熬吧,再熬一会就完了。小顺子(不懂)哼,不熬得客人都走了,你能……能睡觉?可也说不定,说不定一会来……来个住客,看上你,住这儿,你不就可以早点睡了么?外面尖锐的声音前边!请这边走,腾屋子。小顺子有客。(向里面)三姑娘,有客来了。(提着水壶走出去)〔翠喜由左屋出来。翠喜你一个坐着发愣干嘛?小东西(擦泪)你孩子睡着了?翠喜睡着了。外面尖锐的声音见客啦!翠喜(对小东西)去吧,看看去吧。挂上一个好住客,你也省得今天再受罪。〔小东西呆呆地站起来。外面尖锐的声音见客啦,前院后院的都出来呀!见客啦!〔小东西被翠喜拉着出去。外面尖锐的声音(嚷完每一个花名都停顿一下)宝兰,金桂,翠玉,海棠,黛玉,……〔铃声响。另一个声音让屋子,让屋子。二爷这边坐。请这边坐。〔小顺子掀开帘子,让进来福升和胡四。胡四穿着皮大衣,琵琶襟紫呢坎肩,高领碎花灰缎夹袍,花丝袜子,黑缎鞋,歪戴着西瓜帽,白衬衫袖子有寸来长甩在外边,风流潇洒地走进来。福升也是兴高采烈的,油光满面,他穿一件旧羊皮袍子,里面看得见的号衣底襟,猜得出他是很忙地抄上衣服就跑出旅馆来的。进门来,胡四四面望望,拿出手帕掩住鼻子。王福升怎么啦?胡四这屋子好大味。
(轻轻地坐在凳子角上)王福升(用手在桌上一抹)瞧衣服。胡四(忙站起,掸大氅)他妈的,这缺德地方。五福升(油嘴滑舌地)四爷,我可把您送到这个地方来了。我得回旅馆去了。胡四(一把拉住他)不,不成。你得陪着我,你不能走。王福升我的爷爷,旅馆正忙,潘经理正请客,我得回去照应。胡四你不是托别的伙计照应了么?王福升您叫我陪您到这儿来,这可是谁都不知道。回头叫顾八奶奶知道了,我可把话描在头里,这可是您一个人来的。胡四我哪一次玩的时候连累过你?王福升好,那我待一会,一会我就回去。胡四我一会儿也回去。小顺子(对福升)二爷,您好久没来了。您招呼的那五姑娘都挪了地方了。您另招呼个人吧。一福升不,不是我,是四爷。(指胡四)我们胡四爷要到这儿来开开眼,玩玩。小顺子那么,叫几个您看看?胡四(非常在行地)嗯,见见,先叫几个来见见。小顺子是,四爷。(出去)见客来,见客啦。王福升那么,您费半天的劲叫我陪您看看这小东西,到这儿您不要了。胡四(翻翻白眼)为什么不?大爷花了钱,不多看几个不有点冤的慌,傻瓜蛋,反正回头我们挑那孩子玩玩就得了。
〔小顺子撩开正右门的帘子,自己立在外边。小顺子(对着那些妓女)向里边站。〔胡四和福升立在门口向外看。另一个声音见客啦!前院后院都来见客啦,玉兰!〔便有个妓女在他们眼前晃晃。胡四(吐舌头)老窝瓜啦。另一个声音(很快地接下去)翠玉!金桂!海棠!黛玉!〔随着名字一个个妓女在门口晃一下,各种各样的笑声。胡四(仿佛检查牲畜一般,随着每个妓女的出进做各种姿态的评断)不好,简直地不好,这个不错,可惜瘦点!(向福升丢眼色)好肥母猪!越看越不济!——这个名儿倒不错,哼,可惜模样有点看不下去。〔福升在随和着。另一个声音翠喜!胡四(望见翠喜)劲头不小。另一个声音小翠。王福升(低声对胡四)就是她,就是这孩子。另一个声音凤娥!小小!月卿!小顺子(对胡四)都齐了,四爷。有告假的,有病的,都齐了。胡四(对小顺子)翠喜,小翠,这是姐儿俩?小顺子嗯,都是一屋子的姐妹。胡四招呼这姐儿俩!小顺子三姑娘,八姑娘。〔翠喜和小东西进了门。小顺子出去。翠喜(非常老练地)侍候哪位?胡四(指自己)我。翠喜我这妹子呢?(指小东西)胡四(指自己)也是我。翠喜(笑嘻嘻地)这合适么?王福升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小东西认出福升。翠喜(对胡四)二爷贵姓?胡四胡,胡四。翠喜(朝胡四)胡四爷。(指福升)四爷,您引见引见。胡四这是王八爷。王福升王倒姓王,可还没有八。〔小顺子提茶壶进。由口袋拿出一包瓜子,打开放在方桌上一铁盘里,等一个伙计奉手巾。翠喜(奉瓜子)四爷,八爷。四爷您不宽宽大衣。胡四不,我有点怕冷。
翠喜(向小东西)你这么愣着干嘛!(对着胡四)四爷,您得多包涵着点,这孩子是个“雏”,刚混事由没有几天。王福升(替胡四说)没有说的。胡四(拉着小东西的手)我得瞧瞧你。这孩子倒是不错,难怪金八看上她啦。王福升(指自己)你认识我不认识我?小东西(切齿)你磨成灰,我也认识你。王福升(高了兴)喝,这小丫头在这儿三天,嘴头子就学这么硬了。胡四(赏鉴)这孩子真是头是头,脑是脑。穿几件好衣服,叫我胡四带她到马场俱乐部走走,这码头不出三天她准行开了。王福升那赶子好。可是您问她有这么大福气么?胡四可是……(忽然对小东西)是你把金八爷打了么?〔小东西低下头,一语不发。翠喜四爷跟你说话啦,傻丫头。〔小东西石头似的站在那儿。王福升瞧瞧,这块木头。胡四(点着烟卷)奇怪,这么一点小东西怎么敢把金八打了?王福升要不庄稼人一辈子没出息呢?天生的那么一股子邪行劲儿。你想,金八爷看上她,这不是运气来了?吃、喝、玩、穿、乐,哪一样不是要什么有什么。他妈的,(回过头对小东西)这孩子偏偏一心要守着黄花闺女,贵贱她算是不卖了。(指着小东西)可你爸爸是银行大经理,还是开个大金矿?大洋钱来了她向外推,你说(对翠喜)这不是邪行?翠喜咳!“是儿不死,是财不散。”这都是罡着,该她没有那份财喜。王福升(对小东西越看越有气)妈的,这一下子玩完了,这码头你以后还想待得住?他妈的,我要有这么一个女儿,她也跟我装这份儿蒜,把这么一个活财神爷都打走了,我就“咔嚓”了她,宰了她,活吃了她。(指指小东西)真他妈的“点煤油的副路”。(非常得意地说出这句洋文)胡四福升,你这是干什么?王福升我……(笑)我这是越说越有气,替这混孩子别扭得慌。小东西你到这边来。王福升(向胡四丢个眼色,嘻皮笑脸地)干什么呀?小东西(浑身发抖)我好容易逃出来,你把我又扔到黑三手里。王福升妈的,我们送你到这儿来,给你找婆家,你他妈的还不知情!翠喜(对小东西)你这孩子又犯了病了?小东西(不理她)我,我恨死你。胡四(走到小东西面前,故意打趣)别恨啦,疼还疼不过来呢。(又拉小东西的手,叫她坐在他的膝上)〔小东西甩开胡四的手,跑到福升面前连着打他两个嘴巴。王福升(捂着脸)你要干嘛?翠喜(拉着小东西)你发疯了。〔小顺子进来。小顺子怎么啦?〔黑三——翻穿皮袍,满面胡髭,瞪着凶恶的眼睛——进。翠喜黑三!小东西(立刻放下手)啊!黑三(狞笑,很和气地向小东西招手)过来!〔小东西望着房里每个人的脸,不敢走到黑三面前。〔寂静。王福升去吧!孩子!(把小东西一推)黑三(更和气地)过来呀!〔小东西慢慢走过去。
黑三(一把抓住小东西的小手,对胡四)您受惊。四爷!这孩子有点不大懂规矩。(对翠喜)三姑娘,你先好好陪陪四爷,跟他老人家多多上点劲。八兄弟,今天可委屈你了。〔黑三把小东西拉出房门。门一关上就听见:黑三的声音(狠狠地)妈的!(在小东西脸上一巴掌)妈的!(又一巴掌,小东西倒吸口气迎着黑三的粗重的手,“啊!啊!”叫出来)黑三的声音到那屋去!走!走!〔半晌。翠喜这是怎么说的?这孩子的脾气也是太“格涩”,八爷,您刚才没有撞破哪儿?这真怪过意不去的。王福升没有说的,没有说的。小顺子(笑)可不是,孩子小,小孩子脾气,二位多……多包涵着点。胡四去你的,谁问你啦?小顺子是,没……没问我,就算我没说。(搭讪着出去)胡四福升,怎么样?刚才那两下痛不痛?五福升没什么!这孩子连金八爷都劈啪两耳刮子,我王八爷挨这两下子打,算什么。〔外面铃声。外面的声音让屋子,来客啦。胡四人就是那么一回子事,活着不玩玩就是个大混蛋,挨两下就挨两下。王福升走吧,四爷。我看您也该回旅馆了。翠喜谁说的?(对福升)去!去!去!你看你这个忙劲儿。王福升挨了打,还在这儿死赖皮做什么?翠喜八爷,混事由的,都不易,得原谅着点,就原谅着点。〔小顺子进屋。小顺子二爷,迁就迁就,拉拉帐子。〔小顺子把左边方桌的东西移到右边,将中间的帐子拉起,于是一间屋子隔成两间。他走到左边打开门,让进来方达生。〔方达生穿一件棉袍,外套毛蓝布大褂,很疲乏地走进。小顺子(对方达生)二爷,请您这边落落。方达生嗯。小顺子二爷,有熟人提一声。〔方达生四面望望,摇头。小顺子二爷,有熟人提一声吧。方达生没,没有。(咳嗽)小顺子这屋子冷点,二爷!〔同时,在屋子的右半,胡四把翠喜拉在一旁。胡四你来,我跟你说一句话。翠喜(笑着)干嘛呀!胡四你过来呢!(低语)翠喜(格格地笑)去你的吧。胡四真的。(又低语)喜翠美得你好上天哪!〔胡四大笑,拧了翠喜一下,翠喜叫一声,两个人对笑起来。这时福升渐渐注意到左面的客人。〔在布幔的左面,戏还同时进行着的。方达生傻傻地立在那里,很窘迫的样子。最后——小顺子我给您叫来见见。方达生我走了好些家了。小顺子(搭讪着)二爷,闲着没事逛逛玩玩。方达生(自语的样子)还是没有找着。小顺子您是——方达生我要找一个人。小顺子(莫名其妙)找……找人?方达生嗯,一个刚到这一带来不久的姑娘。小顺子这一带百十来家娼户,……您得说出个名儿。方达生她姓杨。小顺子她在班子里的花名叫什么?方达生这个我不知道。小顺子那可就难了。那么,多……多大岁数?方达生十五六岁。小顺子那倒有几个,我叫几个给您瞅瞅。〔同时,在右面——王福升(偷偷拉开缝由布幔帐向左一望,忽然低声)四爷,四爷!方,方先生来了。胡四谁?王福升方达生。胡四什么?(跑去偷看)可不是他?他也会跑到这儿来啦!〔福升忽然由右正门跑出去。胡四便立在幔帐右边偷看,翠喜走到胡四面前,仿佛问他那是谁……一些事,但他只笑着摇摇手。翠喜看见不得要领,便废然地走到镜台旁,抓了一把瓜子,踱到正右门,斜倚着门框闲着。在左边——外面是黑三的声音叫:“小顺子!小顺子!”小顺子(答声,向方达生)二爷,我给您找找去。方达生啊!(嘘了一口气很疲倦地坐在方桌旁)〔半晌。〔这时又传进一个乞丐的声音。打着带铃的牛胯骨唱数来宝。〔乞丐打着牛胯骨:“提提哒,提提哒,提提哒提哒提哒。”唱:喂,毛竹打,响连声,看见头子站在门口拉走铃。拉上走铃更不错,未曾来人好见客:有翠喜,和宝兰,各的各的个赛貂蝉,拉一个铺,开一个盘,拉铺还得一块钱?乞丐的声音(又恢复原来的苍老声调)有钱的老爷们,老板们,赏一个大,凑个店钱吧。翠喜(立在门口)讨厌,又是你。乞丐的声音老板,可怜可怜吧,您行好,明天就从良,养个胖小子。翠喜去你的,今天晚上就冻死你兔崽子。〔乞丐打着牛胯骨:“提提哒,提提哒,提提哒提哒提哒。”
唱:毛竹打,更不离儿,老板本是个大美人儿!曲青头发大辫子儿,尖尖下颏红嘴唇儿,未曾说话爱死人儿。〔提提哒,提提哒,提提哒提哒提哒。毛竹打,更不错,老板身穿华丝葛。人才好,穿的阔,未曾说话抿嘴乐,哪天都有回头客!〔提提哒,提提哒,提提哒提哒提哒……〔同时,在左边屋子——门开了,进来一个卖报的,单裤子,上面穿一件破棉袄,一脸胡子,规规矩矩地抽出一份报,放在书桌上,打手势要钱,行外国礼,立正,打恭,口里呀呀地叫着。方达生我,我没有零钱。哑巴(伸手要钱)啊……啊……〔方达生给他一张角票,不让他找。哑巴又作揖,又行礼,千恩万谢地走出去。方达生(拿起报读,扔在桌上,靠着椅背,叹出一口闷气)啊!〔同时,在右边——胡四(撂下帐子,独语)小疯子!(踱到门口)〔乞丐还打着牛胯骨:“提提哒,提提哒,提提哒提哒提哒。”唱:喂,好话说了老半天,还是老板不给咱。别瞧要饭低了头,要饭不在下九流。将门底子佛门后,圣人门口把你求。念过诗书开过讲,懂得三纲并五常。念过书,识过字儿,懂得仁义礼智信儿。胡四滚,滚,滚!少在这儿麻烦。乞丐的声音给不给,别骂人哪。胡四妈的,我就骂你,你敢怎么样?翠喜(从口袋里掏出三个铜元给要饭的)好了,好了,拿着走吧。乞丐的声音费心,老板。(又转到旁处唱起来)〔福升走过来。胡四(指左边)怎么样啦?五福升(狞笑)您看哪。(福升、胡四立帐幔旁偷看)〔在左边——黑三同小顺子走进来。黑三二爷,找着两个你瞧瞧。方达生(到门口看,大失所望)不是,不是她们,那个小孩子岁数不大,圆圆脸,大眼睛,说话愣里愣气的。小顺子可您总得说出个名字啊。方达生(突然)你们这儿有个叫小东西的么?小顺子小东西?方达生嗯。小顺子没有。黑三(狞笑)这名字就“格涩”。方达生(拿起帽子)对不起,打扰你们了。(低头正要出门)〔黑三拦住他的去路,伸出手。方达生你这是干什么?黑三您叫我们跑了半天,您不赏点嘛么!方达生(惊愕)这也要钱?黑三您瞅瞅来的是什么地方;我们是喝西北风长大的?方达生(拿出钱来)你拿去吧!小顺子(忙着伸手)谢谢。黑三(打开小顺子的手)您这是打哈哈,您这一点是给要饭的?〔方达生又扔在桌上一些钱,走出。〔黑三恶狠狠地大笑。〔小顺子送出。〔左面小屋内孩子哭起来,翠喜拉开中间的幔帐,跑进左面的小屋子,唔唔地哄着小孩睡觉。黑三四爷!您先歇着,我给您叫小翠来陪您。
王福升不用啦,黑三,我们该走啦。胡四我们待的时候不少了。黑三别截,您先玩会儿。(忙走出去,叫)小翠!王福升快回去吧,您这身新衣服也该在客人们面前多显派显派。胡四(又想起他的“第一美男子”的诨号,很高兴地)你说,这身衣服我穿着不错吧?王福升“赶子”,我看您这身比哪一身都好。胡四(不自主地又开始搔首弄姿,掸掸衣服,自满地)我看也不大离。〔黑三进,后随小东西。黑三好好地侍候四爷一会。四爷好多照应你。叫声四爷。小东西四爷。黑三跟王八爷赔个罪。〔小东西望着福升。黑三说,说,下次不敢了,王八爷。小东西下次不敢。王八爷。王福升没有说的。没有说的。黑三(得意洋洋)给四爷倒杯茶,求八爷明儿陪着四爷来“回头”来。胡四明儿见。(起身)得了,别客气啦,没有什么说的。〔翠喜由屋内出来。翠喜谁说走?谁也不许走,四爷,您刚才怎么说的?(耳语)胡四(频频点头)对,对,——(嘻嘻地)可我实在有事。今儿个不成,明儿见。王福升(笑)有事,明儿见吧!黑三这是碰着四爷,好说话的。好,要碰着个刺儿头,这不连窑子都砸了。翠喜(拉着胡四)那明儿你一定来?〔胡四嘻嘻哈哈地点头。〔这时小东西已斟好茶,正向胡四送过去。王福升(开玩笑)小心点,别烫着手,小姐。〔小东西低头,走到胡四面前,眼泪汪汪的。王福升四爷,您瞧,小翠跟您飞眼呢。〔小东西气得回首向福升望一眼。胡四(高兴)是么?(想拧小东西的脸蛋)小东西看上了我么?小东西(蓦地回过头来,没想到胡四这样近靠着她,茶碗碰着胡四的手,茶水溅湿他的衣服)啊!胡四你看!黑三(大吼)妈的,你看你!小东西(吓了一跳,失手,一碗茶整个地倒在胡四的新衣服上)啊!胡四(急青了脸)我你奶奶的,这个不是人揍的孩子!(连忙用手帕揩)黑三(跳到小东西面前,举手就要打)你他妈的——王福升黑三,人家衣服要紧。黑三(忙)小顺子,赶快拿手巾来。〔小顺子拿手巾跳进。大家一起擦衣服。只有小东西吓得立在一旁。胡四(恼怒)去,去,去,别擦了!(将衣服拿在灯光下看看)哼,这一身新衣服算毁了。妈的,(对福升)走!走!走!(忽然跑到小东西面前)你这贱骨头,我——(仿佛就要动手,看到小东西后退,他一扭身)死货!(忽然从袋里取出一束钞票,对小东西)你瞧见这个么?大爷有的是洋钱。可就凭你这德性(向黑三)一个子也不值!(对小顺子)把这个拿给三姑娘盘子!(一张钞票给小顺子)这个给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