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止办公,倒在靠背椅上养养神,准备到广州大酒家去参加宴会。周主任是广东人,所以同事们今天挑选了一家广东菜馆。他到那里的时候,周主任和别的同事都到了,还没有入座,说是在等候总经理。大家在灯光明亮的厅子里兴高采烈地谈笑。只有两个人不讲话。他自然是其中的一个。他躲在一个角落里,缩在一把椅子上,用茫然的眼光望着众人,偶尔端起杯子喝一两口茶。等了半点多钟,总经理坐着汽车来了。他一年中间见不到这位瘦得像猴子一般的大人物几面。大人物点着一根手杖庄严地走进来,众人一窝蜂地拥上去迎接,他多少带点惶恐地跟在大家后面。总经理带笑地道歉说:“对不起,我来迟了。”“不迟,不迟!我们也是才来!”许多声音一齐说。他没有作声,他不想跟那位大人物讲话,那个人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别的同事们好像也忘了他的存在似的,仍旧把他抛在角落里。摆好了两桌酒席。就座的时候,大家客气地让座,他默默地远远站着,那几个地位跟他的差不多的同事都有说有笑地坐定了。还是钟老招呼他过去,钟老给他保留了一个座位。别人喝酒吃菜,兴致非常好。总经理和周主任坐在另外一席。他这一桌的同事们都过去敬了酒,就只有他一个人不曾去。除了钟老,谁都不理他,连小潘今天也不肯跟他讲一句话。他看不惯大家对总经理和周主任巴结的样子,那些卑下的奉承话使他发呕。
这个环境对他太不相宜了,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他多么需要安静。他们并不需要他,他也不需要他们。也没有人强迫他到这里来。可是他却把参加这个宴会看作自己的义务。他自动地来了,而来了以后他却没有一秒钟不后悔。他想走开,但是他连动也不曾动一下。他一直是埋着头默默地喝酒。钟老偶尔对他讲两三句话,他也只是唯唯地应着。说是因为禁酒的缘故,茶房把黄酒斟在茶杯里冒充茶,免得警察来找麻烦。他现在真的把酒当作茶来喝了。没有人向他劝酒,可是他自己喝了好几杯。他知道自己酒量差,他想喝醉,想使脑筋糊涂,但是一直到席终他还是十分清醒。周主任却醉得只会傻笑,接连讲着一些不合身份的话。他趁着众人吵闹地纠缠在一起似乎在准备游艺节目的时候,一个人偷偷地溜走了。他走出菜馆,到了冷静的街上,觉得有点冷,但是呼吸舒畅多了。他大步走着。他急急地走到了家,欣慰地对自己说:“我还以为今天会生病,现在倒没有事了。”他上了楼。他的房门微微开着,母亲坐在方桌前做衣服,只有她一个人在等候他。房里没有树生的影子。“你回来了?”母亲问道,她抬起头亲切地对他笑了笑。“是,妈。”他答道。眼光还在找寻另外一个人。“你今天没有不舒服罢。我倒担心了一天,我看你早晨出去的时候脸色不大好。”母亲说,就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又把眼镜取下来,揉了揉眼睛。
“我很好。妈,你不休息一下?晚上还要做东西?”他说。她拿起刚才放在桌上的东西给他看:“我在给你做一件汗衣。今天理箱子,找出一段平价白布来。我看你汗衣短裤破得实在不像话,趁着我还能够动针线的时候给你做两套换一下。”“妈,你也不能太累啊。这些东西缓点做也没有关系。”他感动地说,“我那两身旧的总还可以穿三五个月,以后我还可以买新的。”“买新的?你那几个钱的薪水哪里买得了?这两年你连袜子也没有买过一双。你脾气也太好了。要是没有我累着你,你或许不会苦到这样。你从不想到你自己。这几年来你瘦得多了,看起来你好像过了四十岁的人,白头发也有了好多根了。”母亲说着,眼圈也红了。“妈,你不要老想这些事,在这个年头谁不是过一天算一天,能够活下去就算好的了。”他叹了一口气说。“她没有回来过?”他忽然问一句。“她,你说树生吗?她回来过,又出去了,说是行里有什么事,十点钟一定回来。”母亲答道。但是她马上又改变了语调添上两三句:“你看,就是她一个人舒服。家里事她什么都不管。一天就在外面交际。”她忽然望着他,关心地说:“你今天又吃了酒了,吃得不多罢?你身体差,不宜多吃酒啊。”“我喝得不多。”他答道,又叹了一口气。他觉得不舒服极了,头晕,心和喉咙都像被什么东西在搔着一般。他打算去倒一杯开水来喝,刚走一步,身子就向右边歪了一下,仿佛要倒下去似的。他连忙站定,但是身子又接连摇晃了两下。“你怎么啦?”
母亲惊问道,便站起来。“我喝了两杯酒。”他勉强笑了笑。母亲走到他的身边要搀扶他。他摇着头让开身子,接连说,“不要紧,不要紧。我没有醉。”“那么你早点睡罢。”母亲说。“不,我不想睡,我要等她回来。”他说着,在书桌前那把藤椅上坐下了。“你要等她?你晓得她什么时候回来?”“你不是说她十点钟回来吗?”他反问道。“她的话相信不得。你还是睡罢。”“好,我睡,我先躺一会儿也好。”他说着就站起来。当—当,—当—当,当—当。预行警报的钟声响了。“警报啰。妈,你躲一下罢,我今天不想走。”他说,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了下来。“你不走,我也不走。你还是躺一下罢,横顺还没有放‘空袭’。”母亲镇静地说。整个楼房里本来相当安静,现在突然活动起来了。到处都是人声,脚步声,还有关门的声音。街上有人在跑,还有更多的人在叫唤,在讲话。“祝悴蛔甙。俊备舯谟腥嗽诖笊?“我不走,敌机不会来,何必多此一举。”另一个人答道。“这两天快打到贵州来了,说不定敌人会来一次大轰炸,至少可以扰乱人心。我得到银行界的消息,昨天贵阳炸得厉害,连报上都不敢登。我劝你还是去躲一下罢。”“那么出去走走也好,我们就一路走。”接着是关门和走路的声音。虽然中间还隔着一段走廊,但是薄薄的木板壁很容易传声。他们的谈话被这母子两个人听见了。“妈,你还是走罢。”他恳求道。“不要紧,现在才是预行。”母亲慢慢地回答。过了几分钟,空袭警报的汽笛声突然尖锐地响起来。“妈,走得了。”他催促道。“我等到放‘紧急’再走。”母亲答道,她仍旧安静地坐着。“我看还是早点走好,迟了怕来不及进洞了。”他有点着急地说。母亲不曾回答。他忽然站起来,又说:“那么我们一块儿走罢。”“敌机不见得会来,走一趟太吃力,我看还是等到放‘紧急’再走好。”母亲固执地说。他不作声了。母亲又说:“就是炸死了,也没有关系。我们像这样过日子,还不如炸死好。”“妈,你不要这样说,我们没有抢过人,偷过人,害过人,为什么我们不该活呢?”他悲愤地说,又在床沿上坐了下来。门推开了,一个女人走进来。“你们还没有走!”树生惊喜地说。“你不去躲警报,怎么还跑回来?”他站起来迎着她问道。“我回来给你送防空证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你的防空证也放到我手提包里面了,刚才发觉了,特地赶回来送给你。”她含笑说道,一面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张卡片递到他的手里。他感激地对她笑了笑,接过防空证揣在衣袋里,又从那里拿出一封信来。
他说:“其实我还没有想到防空证上面去。要是不发紧急警报,我们就不躲了。”“现在走罢。”树生含笑地催他;“早点进防空洞好些。”她又望着母亲说。“我不走,我不信就会炸死。”母亲板起脸赌气似的说。树生碰了钉子,怔了一下,但是马上又装出笑脸对他说:“你呢,你也不怕死吗?”“我很累,我不想走。”他疲倦地答道。“那么我一个人走了。”她仍然装出笑脸说,便掉转了身子。“树生,”他想起手里捏的一封信便唤了一声。她回转头来。他把捏信的手伸向她,一面说:“小宣来的信,他们学堂又要他补缴三千两百块钱。你看罢。”她走回来,接过信封,取出信笺来看了一遍。她用轻快的声音说:“好的,我明天给他寄三千五百块钱去。”她把信放在手提包里,又往外面走。“你不为难吗?”他问了一句。“不要紧,我可以向行里借。我总比你有办法。”她不在乎地答道,接着又问他一次:“你不去躲吗?”她看见他在迟疑,就一个人匆匆地走出去了。“你看,她好神气,也是你才受得了!”母亲气愤地说。这时高跟鞋的声音还在走廊上响。“不过小宣的学费也亏她。不是靠她,小宣早就停学了。我这个爸爸真不中用。”他叹息地说。“要是我,我宁肯让小宣停学。”母亲咬着牙说。他觉得有一口痰贴在他的喉管上,他用力咳嗽,想把痰咳出来。“我给你倒杯开水,你忍住一下。”母亲说。等到她把开水端来,他已经把痰吐在地上了,不仅地上,他的左手背也溅了些。他看见痰里的血丝,心中一冷,连忙把手背在衣服上擦,又用脚把地板上的痰也擦去了。“好罗,咳出来就好了。”母亲安慰他说,一面把杯子递给他。
他接过杯子,大口地喝了几口,然后勉强装出笑容,回答道:“是,我现在好多了。”他把杯子放到方桌上去,又说:“我累得很,我想睡一会儿。”“那么你不要脱衣服啊。万一放‘紧急’,跑起来也方便些。”母亲叮嘱道。他含糊地答应着,已经走到床前和衣倒下来了。就在这一刻,他的精神和体力似乎完全崩溃了。在昏迷中他觉得母亲来给他盖上了棉被。十二他不肯让母亲和妻子知道他吐血的事。第二天他居然支持着到公司去办公。晚上睡得不好,精神相当差。仍旧是那单调的工作和纠缠不清的译文,周主任的厌恶的表情、吴科长的敌视的眼光和同事们的没有表情的面孔。他忍受着。他捱着时刻。他的心并不在纸上。他也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校出了多少错字。听见开饭的铃声,他放下笔,轻轻叹一口气,他仿佛就是一个遇赦的犯人。他的胃口还是不好,他吃得少,也不讲话。他觉得全桌的眼光都带着怜悯在看他,他不安起来。好容易放下碗,他又像得救似的嘘一口气,离开饭桌。他不敢看旁人,也没有谁理他。他回到楼上,又在办公桌前坐下。他并不看校样。还没有到办公时间,他用不着多耗费他那有限的精力。他的眼光茫然地朝四处看。除了白茫茫的一片外,他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他疲倦,脑筋也较往日迟钝,眼皮渐渐地往下垂,头越来越重。他睡着了。同事们的笑声惊醒了他。他连忙坐正。脑子里还装了一些古怪的影子。他从悲欢离合的梦中醒过来了。他还有一种怅惘的感觉。办公时间近了。周主任和吴科长都不在,同事们高兴地讲着笑话。忽然一个同事提起战局,另一个同事跟着报告昨晚得到的消息。空气立刻紧张起来。日本人不停地向这里前进,没有人挡住他们。据说敌人已经到了宜山。“报上都没有说,你知道!不会有这样快!”汪文宣暗暗地驳斥道,但是他只敢在心里说。“不见得罢。怎么你的消息倒这样灵通?报上还说这两天前方战况很好。”小潘插嘴说。“你相信报纸?你晓得报上每天有多少检查扣掉的新闻?”那个消息灵通的同事反驳道。
“是啊,这两天情形的确不妙,我有个亲戚在贵阳住家四年了,现在也要把全家搬过来。”另一个同事说。“这算什么!我有个朋友已经定了飞机票就要搬家到兰州去啰。要逃索性彻底一点。”又一个同事说。“所以我们公司要搬兰州,这就是彻底啊。”消息灵通的同事说。“你去吗?”小潘问道。“我去?恐怕公司不会要我们这班小职员去罢。你还存这个希望吗?”消息灵通的同事说。其实这个同事不能算是小职员,他是出版科的科员,进公司时间久,底薪也比汪文宣的高得多。“不要我们,总得发一笔遣散费。多支三个月薪水也好。”小潘满不在乎地说。“三个月?我看至多也不过两个月。拿到那一点钱有什么用?逃难不够用;不逃难更不够用。况且这种半官半商、亦官亦商的机关——”消息灵通的同事说到这里,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连忙咽下以后的话,同时做出一个可笑的怪相。周主任来了。整个楼面立刻静下来。小潘也悄悄地回到楼下去。下半天的工作开始了。汪文宣不出声息地坐在办公桌前。他觉得自己还是在梦中。他的眼睛看不见面前摊开的校样。同事们的谈话占据了他的整个脑子。逃难,……遣散,……这不就是他的毁灭吗?还有他的家庭。……湘桂撤退的惨剧,他从别人口中听到的一切,……他又是一个这么不中用的人!……要是真的到了那一天……?他一身发冷。他不敢再往下想,却又不能制止自己。他越想,心越乱。他翻过了两张校样,却没有把一个字装进脑子里去。工作,他已经不关心了。周主任的表情和吴科长的眼光,他也不再关心了。他仿佛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说:毁灭!他被人宣告了死刑。他没有上诉的心思。他昏昏沉沉地过了半点钟光景。他觉得周身不舒服,头忽然发起烧来。头有点晕。几分钟,十几分钟,半点钟,一点钟以后,热度还没有退。“一定是肺病,我昨晚还吐过血!”他断定道。“没有关系,我反正要死。”他安慰自己。心稍稍安定了。他不再像先前那样地害怕了。他却另有一种凄凉的感觉。
“我死,我一个人死,多寂寞啊。”他想着,他恨不得马上跑回家中,抱着母亲,抱着妻,抱着小宣痛哭一场。到下班的时候,他已经不发烧了。他觉得精神稍微好一点,慢慢地走回家去。母亲在家里煮好饭等待他。她用慈爱的调子同他谈话,问他这一天的工作情形。吃饭的时候,母亲谈起树生,又发了一通牢骚。他唯唯地应着,他觉得母亲的话有道理,同时又觉得树生并没有错。“晚饭她既然不在行里吃,就应该回家来吃。你亲眼看见的,她一个月有几天在家?不是去找情人还有什么事!”母亲收抬饭碗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这样地直说了。他不作声。他不相信母亲的话。但是母亲的话使他痛苦。永远是这样的控诉,仇视。“为什么不让我安静?既然你爱我,为什么不也爱她呢?你知道我多么离不开她!”他想道。但是他不敢把这答话说出来。“离不开她”四个字伤了他自己,使他感到寂寞。寂寞中又夹杂了一点焦急不安。他默默地站起来,轻轻咬着嘴唇,在屋子里走了几步。“你没有事,要不要去看电影?我们究竟是读书人,再穷也该有娱乐啊。”母亲做完事情,过来对他说。“我累得很,不想出去了。”他懒懒地答道。过了半晌,他又带着苦笑加上两句:“现在读书人是下等人了。看电影看戏,只有那班做黑货白货生意的人才花得起钱。”树生推开门进来。“你吃过饭吗?”他惊喜地问道。
“吃过了。”她含笑地答道,“我本来想赶回家吃饭的,可是一个女同事一定要请客,不放我回来。今天行里出了一件很有趣的事,等一会儿告诉你。”“她笑得多灿烂,声音多清脆!”他想道。可是母亲只含糊地应一声,就走进小屋去了。她换衣服和鞋子的时候,电灯忽然灭了。他慌忙地找寻火柴点蜡烛。“这个地方真讨厌,总是停电。”她在黑暗中抱怨道。蜡烛点燃后只发出摇曳的微光。满屋子都是黑影。他还立在方桌前。她走过来,靠着方桌的一面坐下。她自语般地说:“我就怕黑暗,怕冷静,怕寂寞。”他默默地侧过头埋下眼光看她。过了几分钟,她忽然抬起头望着他,说:“宣,你为什么不跟我讲话?”“我怕你累,你休息一会儿罢。”他勉强做出笑容答道。她摇摇头:“我不累,行里工作不重,我们又比较自由,主任近来对我很好,同事们都不错。就是——”她停顿一下,忽然改变了语调,皱了一下眉头。“我在外面,常常想到家里。可是回到家里来,我总觉得冷,觉得寂寞,觉得心里空虚。你近来也不肯跟我多讲话。”“不是我不肯讲话,我怕你精神不好。”他惶恐地分辩道。这不是真话,事实是,他害怕讲多了会使她不高兴,并且每天他和她见面的时候并不多。“你真是‘老好人’!”她带笑地责备道。
“我一天精神好得很,比你好得多,你还担心我!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常常想到别人却忘了你自己。”“不,我也想到自己。”他笨拙地辩道。母亲的房里没有声息,烛光摇晃得厉害,屋角的黑影比先前更浓。从二楼送来一个小孩的咳嗽声和哭声。窗外索索地下起小雨来。“我们打两盘bridge罢。”她忽然站起来,兴奋地提议道。他很倦,他不想玩“桥牌”。可是他立刻答应了,并且去把纸牌拿来,放到方桌上。他坐下来洗牌发牌。他看得出来她的兴致愈来愈差。他自己对玩牌更少兴趣。刚玩了两副,她忽然厌倦地站起来说:“不打了,两个人打没有趣味。而且看不清楚。”他默默地把纸牌放进盒子里,低声叹了一口气。他注意到烛芯偏垂在一边,烛油流了一大滩在方桌上。他找着剪刀,把烛芯剪短了。“宣,我真佩服你。”她站在方桌前看他做着这一切,忽然用激动的声音说。他惊讶地抬头望着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真能忍耐,什么你都受得了。”她带着抱怨的调子继续说。“不忍受又有什么办法?”他带着凄凉的微笑答道。“那么你预备忍到什么时候?”“我不知道。”“我烦得很。宣,你说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可以不过这种生活?到什么时候才可以过得好一点?”“我想,总有一天,等到抗战胜利的时候——”她不等他说完,便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头:“我不要再听抗战胜利的话。要等到抗战胜利恐怕我已经老了,死了。现在我再没有什么理想,我活着的时候我只想活得痛快一点,过得舒服一点。”她激动地甚至带点气愤地说。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过了半晌他才吐出一句话:“这要怪我没有出息。”这句话是用痛苦和抱歉的调子说出来的。“怪你有什么用?只怪我当初瞎了眼睛。”她烦躁地说。话刚出口,她的心就软了,但是她要咽住话已经来不及了。每个字像一根针似的刺进他的心。他捧着头,默默地用他的十根手指抓他的头发。她连忙走到他的身旁,温柔地说:“原谅我,我的心乱得很。”她把他的右手从头上拿下来,紧紧地捏在自己的两只手里,捏了许久。她忽然觉得一阵心酸,便放开了它,走到窗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提示】《寒夜》是巴金现实主义创作发展道路上的一个新的标志。作品通过一个普通小职员的家庭悲剧,反映出抗战时期国统区达官贵人飞黄腾达,荒淫无耻,人民群众却如在漫漫寒夜中备受煎熬,对当时的社会和统治者进行了血泪的控诉。作品中一对小职员夫妇汪文宣和曾树生都是大学教育系毕业生,有着相同的志趣和理想,抱着为教育事业献身的理想,梦想办一所中学,但未能如愿。后来汪在某图书公司当了一名校对,妻子则在银行当小职员——实际上被迫充当了被人调笑的“花瓶”。他们的理想和美满的婚姻在生活的重压下化为泡影。由于收入微薄,生活陷入贫困,而且汪文宣又患了肺病,被公司辞退,加之婆媳严重不和,曾树生不堪痛苦,离开了家庭。汪文宣病情日益严重,终于在抗战胜利前的爆竹声中悲惨地死去。妻子回来时,丈夫早已病故,婆母、儿子也不知去向。作品成功地塑造了三个具有较高典型意义的底层社会小人物的悲剧形象。《寒夜》在艺术上发展了巴金一贯擅长的心理描写技巧。首先,他善于以生活为依据,紧扣人物的独特个性,调动多种艺术手段充分发掘和描写人物内心情感的丰富性,深刻性。其次,还善于通过环境的描写来烘托人物心理,含蓄蕴藉,耐人寻味。
【思考练习】分析汪文宣悲剧性格的特点及意义。曾树生形象的丰富和深刻表现在哪些方面?作者如何通过心理描写来刻画人物内心情感的丰富深刻?
老舍
老舍(1899—1966),原名舒庆春,字舍予,满族人。中国现代小说家、戏剧家。1918年北京师范学校毕业。1924年在伦敦东方学院任汉语教员,并开始文学创作。1930年回国,在山东几所大学任中文系教授并继续写作。1936年后专事文学创作。新中国成立回国,任全国文联副主席、作协副主席等职,并创作大量的优秀戏剧作品。1951年北京市人民政府授予他“人民艺术家”称号。老舍作品大多描写北京下层人民的生活和追求,有浓郁的北京地方风味和民族风格。代表作品有小说《老张的哲学》、《骆驼祥子》、《月牙儿》、《离婚》、《断魂枪》、《四世同堂》及戏剧作品《龙须沟》、《茶馆》等。
骆驼祥子(节选)七
祥子上了曹宅。对虎姑娘,他觉得有点羞愧。可是事儿既出于她的引诱,况且他又不想贪图她的金钱,他以为从此和她一刀两断也就没有什么十分对不住人的地方了。他所不放心的倒是刘四爷拿着他的那点钱。马上去要,恐怕老头子多心。从此不再去见他们父女,也许虎姑娘一怒,对老头子说几句坏话,而把那点钱“炸了酱”。还继续着托老头子给存钱吧,一到人和厂就得碰上她,又怪难以为情。他想不出妥当的办法,越没办法也就越不放心。他颇想向曹先生要个主意,可是怎么说呢?对虎姑娘的那一段是对谁也讲不得的。想到这儿,他真后悔了;这件事是,他开始明白过来,不能一刀两断的。这种事是永远洗不清的,像肉上的一块黑瘢。无缘无故的丢了车,无缘无故的又来了这层缠绕,他觉得他这一辈子大概就这么完了,无论自己怎么要强,全算白饶。想来想去,他看出这么点来:大概到最后,他还得舍着脸要虎姑娘;不为要她,还不为要那几辆车么?“当王八的吃俩炒肉”!他不能忍受,可是到了时候还许非此不可!只好还往前干吧,干着好的,等着坏的;他不敢再像从前那样自信了。他的身量,力气,心胸,都算不了一回事;命是自己的,可是教别人管着;教些什么顶混账的东西管着。按理说,他应当很痛快,因为曹宅是在他所混过的宅门里,顶可爱的。曹宅的工钱并不比别处多,除了三节的赏钱也没有很多的零钱,可是曹先生与曹太太都非常的和气,拿谁也当个人对待。祥子愿意多挣钱,拼命的挣钱,但是他也愿意有个像间屋子的住处,和可以吃得饱的饭食。曹宅处处很干净,连下房也是如此;曹宅的饭食不苦,而且决不给下人臭东西吃。自己有间宽绰的屋子,又可以消消停停的吃三顿饭,再加上主人很客气,祥子,连祥子,也不肯专在钱上站着了。况且吃住都合适,工作又不累,把身体养得好好的也不是吃亏的事。自己掏钱吃饭,他决不会吃得这么样好,现在既有现成的菜饭,而且吃了不会由脊梁骨下去,他为什么不往饱里吃呢;饭也是钱买来的,这笔账他算得很清楚。
吃得好,睡得好,自己可以干干净净像个人似的,是不容易找到的事。况且,虽然曹家不打牌,不常请客,没什么零钱,可是作点什么临时的工作也都能得个一毛两毛的。比如太太叫他给小孩儿去买丸药,她必多给他一毛钱,叫他坐车去,虽然明知道他比谁也跑的快。这点钱不算什么,可是使他觉到一种人情,一种体谅,使人心中痛快。祥子遇见过的主人也不算少了,十个倒有九个是能晚给一天工钱,就晚给一天,表示出顶好是白用人,而且仆人根本是猫狗,或者还不如猫狗。曹家的人是个例外,所以他喜欢在这儿。他去收拾院子,浇花,都不等他们吩咐他,而他们每见到他做这些事也必说些好听的话,更乘着这种时节,他们找出些破旧的东西,教他去换洋火,虽然那些东西还都可以用,而他也就自己留下。在这里,他觉出点人味儿。在祥子眼里,刘四爷可以算作黄天霸。虽然厉害,可是讲面子,叫字号,决不一面儿黑。他心中的体面人物,除了黄天霸,就得算是那位孔圣人。
他莫名其妙孔圣人到底是怎样的人物,不过据说是认识许多的字,还挺讲理。在他所混过的宅门里,有文的也有武的;武的里,连一个能赶上刘四爷的还没有;文的中,虽然有在大学堂教书的先生,也有在衙门里当好差事的,字当然认识不少了,可是没遇到一个讲理的。就是先生讲点理,太太小姐们也很难伺候。只有曹先生既认识字,又讲理,而且曹太太也规规矩矩的得人心。所以曹先生必是孔圣人;假若祥子想不起孔圣人是什么模样,那就必应当像曹先生,不管孔圣人愿意不愿意。其实呢,曹先生并不怎么高明。他只是个有时候教点书,有时候也做些别的事的一个中等人物。他自居为“社会主义者”,同时也是个唯美主义者,很受了维廉?莫利司一点儿影响。在政治上,艺术上,他都并没有高深的见解;不过他有一点好处:他所信仰的那一点点,都能在生活中的小事件上实行出来。他似乎看出来,自己并没有惊人的才力,能够作出些惊天动地的事业,所以就按着自己的理想来布置自己的工作与家庭;虽然无补于社会,可是至少也愿言行一致,不落个假冒伪善。因此,在小的事情上他都很注意,仿佛是说只要把小小的家庭整理得美好,那么社会怎样满可以随便。这有时使他自愧,有时也使他自喜,似乎看得明明白白,他的家庭是沙漠中的一个小绿洲,只能供给来到此地的一些清水与食物,没有更大的意义。
祥子恰好来到了这个小绿洲;在沙漠中走了这么多日子,他以为这是个奇迹。他一向没遇到过像曹先生这样的人,所以他把这个人看成圣贤。这也许是他的经验少,也许是世界上连这样的人也不多见。拉着曹先生出去,曹先生的服装是那么淡雅,人是那么活泼大方,他自己是那么干净利落,魁梧雄壮,他就跑得分外高兴,好像只有他才配拉着曹先生似的。在家里呢,处处又是那么清洁,永远是那么安静,使他觉得舒服安定。当在乡间的时候,他常看到老人们在冬日或秋月下,叼着竹管烟袋一声不响的坐着,他虽年岁还小,不能学这些老人,可是他爱看他们这样静静的坐着,必是——他揣摩着——有点什么滋味。现在,他虽是在城里,可是曹宅的清静足以让他想起乡间来,他真愿抽上个烟袋,咂摸着一点什么滋味。不幸,那个女的和那点钱教他不能安心;他的心像一个绿叶,被个虫儿用丝给缠起来,预备作茧。为这点事,他自己放不下心;对别人,甚至是对曹先生,时时发愣,所答非所问。这使他非常的难过。曹宅睡得很早,到晚间九点多钟就可以没事了,他独自坐在屋中或院里,翻来覆去地想,想的是这两件事。他甚至想起马上就去娶亲,这样必定能够断了虎妞的念头。可是凭着拉车怎能养家呢?他晓得大杂院中的苦哥儿们,男的拉车,女的缝穷,孩子们捡煤核,夏天在土堆上拾西瓜皮啃,冬天全去赶粥厂。
祥子不能受这个。再说呢,假若他娶了亲,刘老头子手里那点钱就必定要不回来;虎妞岂肯轻饶了他呢!他不能舍了那点钱,那是用命换来的!他自己的那辆车是去年秋初买的。一年多了,他现在什么也没有,只有要不出来的三十多块钱,和一些缠绕!他越想越不高兴。中秋节后十多天了,天气慢慢凉上来。他算计着得添两件穿的。又是钱!买了衣裳就不能同时把钱还剩下,买车的希望,简直不敢再希望了!即使老拉包月,这一辈子又算怎回事呢?一天晚间,曹先生由东城回来的晚一点。祥子为是小心,由天安门前全走马路。
敞平的路,没有什么人,微微的凉风,静静的灯光,他跑上了劲来。许多日子心中的憋闷,暂时忘记了,听着自己的脚步,和车弓子的轻响,他忘记了一切。解开了钮扣,凉风飕飕地吹着胸,他觉到痛快,好像就这么跑下去,一直跑到不知什么地方,跑死也倒干脆。越跑越快,前面有一辆,他“开”一辆,一会儿就过了天安门。他的脚似乎是两个弹簧,几乎是微一着地便弹起来;后面的车轮转得已经看不出条来,皮轮仿佛已经离开了地,连人带车都像被阵急风吹起来了似的。曹先生被凉风一飕,大概是半睡着了,要不然他必会阻止祥子这样的飞跑。祥子是跑开了腿,心中渺茫的想到,出一身透汗,今天可以睡痛快觉了,不至于再思虑什么。已离北长街不远,马路的北半,被红墙外的槐林遮得很黑。祥子刚想收步,脚已碰到一些高起来的东西。脚到,车轮也到了。祥子栽了出去。咯喳,车把断了。“怎么了?”曹先生随着自己的话跌出来。祥子没出一声,就地爬起。曹先生也轻快的坐起来。“怎么了?”新卸的一堆补路的石块,可是没有放红灯。“摔着没有?”祥子问。“没有;我走回去吧,你拉着车。”曹先生还镇定,在石块上摸了摸有没有落下来的东西。祥子摸着了已断的一截车把:“没折多少,先生还坐上,能拉!”说着,他一把将车从石头中扯出来。“坐上,先生!”曹先生不想再坐,可是听出祥子的话带着哭音,他只好上去了。到了北长街口的电灯下面,曹先生看见自己的右手擦去一块皮。
“祥子你站住!”祥子一回头,脸上满是血。曹先生害了怕,想不起说什么好,“你快,快——”祥子莫名其妙,以为是教他快跑呢,他一拿腰,一气跑到了家。放下车,他看见曹先生手上有血,急忙往院里跑,想去和太太要药。“别管我,先看你自己吧!”曹先生跑了进去。祥子看了看自己,开始觉出疼痛,双膝,右肘全破了;脸蛋上,他以为流的是汗,原来是血。不顾得干什么,想什么,他坐在门洞的石阶上,呆呆地看着断了把的车。崭新黑漆的车,把头折了一段,秃碴碴的露着两块白木碴儿,非常的不调和,难看,像糊好的漂亮纸人还没有安上脚,光出溜的插着两根秫秸秆那样。祥子呆呆地看着这两块白木碴儿。“祥子!”曹家的女仆高妈响亮地叫,“祥子!你在哪儿呢?”他坐着没动,不错眼珠的盯着那破车把,那两块白木碴儿好似插到他的心里。“你是怎个碴儿呀!一声不出,藏在这儿;你瞧,吓我一跳!先生叫你哪!”
高妈的话永远是把事情与感情都掺合起来,显着既复杂又动人。她是三十二三岁的寡妇,干净,爽快,做事麻利又仔细。在别处,有人嫌她太张道,主意多,时常有些神眉鬼道儿的。曹家喜欢用干净瞭亮的人,而又不大注意那些小过节儿,所以她跟了他们已经二三年,就是曹家全家到别处去也老带着她。“先生叫你哪!”她又重了一句。及至祥子立起来,她看明他脸上的血:“可吓死我了,我的妈!这是怎么了?你还不动换哪,得了破伤风还了得!快走!先生那儿有药!”祥子在前边走,高妈在后边叨唠,一同进了书房。曹太太也在这里,正给先生裹手上药,见祥子进来,她也“哟”了一声。“太太,他这下子可是摔得够瞧的。”高妈惟恐太太看不出来,忙着往脸盆里倒凉水,更忙着说话,“我就早知道吗,他一跑起来就不顾命,早晚是得出点岔儿。果不其然!还不快洗洗哪?洗完好上点药,真!”祥子托着右肘,不动。书房里是那么干净雅趣,立着他这么个满脸血的大汉,非常的不像样,大家似乎都觉出有点什么不对的地方,连高妈也没了话。“先生!”祥子低着头,声音很低,可是很有力,“先生另找人吧!这个月的工钱,你留着收拾车吧:车把断了,左边的灯碎了块玻璃;别处倒都好好的呢。”
“先洗洗,上点药,再说别的。”曹先生看着自己的手说,太太正给慢慢地往上缠纱布。“先洗洗!”高妈也又想起话来。“先生并没说什么呀,你别先倒打一瓦!”祥子还不动。“不用洗,一会儿就好!一个拉包月的,摔了人,碰了车,没脸再……”他的话不够帮助说完全了他的意思,可是他的感情已经发泄净尽,只差着放声哭了。辞事,让工钱,在祥子看就差不多等于自杀。可是责任,脸面,在这时候似乎比命还重要,因为摔的不是别人,而是曹先生。假若他把那位杨太太摔了,摔了就摔了,活该!对杨太太,他可以拿出街面上的蛮横劲儿,因为她不拿人待他,他也不便客气;钱是一切,说不着什么脸面,哪叫规矩。曹先生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他得牺牲了钱,好保住脸面。他顾不得恨谁,只恨自己的命,他差不多想到:从曹家出去,他就永不再拉车;自己的命即使不值钱,可以拼上;人家的命呢?真要摔死一口子,怎办呢?以前他没想到过这个,因为这次是把曹先生摔伤,所以悟过这个理儿来。好吧,工钱可以不要,从此改行,不再干这背着人命的事。拉车是他理想的职业,搁下这个就等于放弃了希望。他觉得他的一生就得窝窝囊囊的混过去了,连成个好拉车的也不用再想,空长了那么大的身量!在外面拉散座的时候,他曾毫不客气的“抄”买卖,被大家嘲骂,可是这样的不要脸正是因为自己要强,想买上车,他可以原谅自己。拉包月而惹了祸,自己有什么可说的呢?
这要被人知道了,祥子摔了人,碰坏了车;哪道拉包车的,什么玩艺!祥子没了出路!他不能等曹先生辞他,只好自己先滚吧!“祥子,”曹先生的手已裹好,“你洗洗!先不用说什么辞工。不是你的错儿,放石头就应当放个红灯。算了吧,洗洗,上点药。”“是呀,先生,”高妈又想起话来,“祥子是磨不开;本来吗,把先生摔得这个样!可是,先生既说不是你的错儿,你也甭再别扭啦!瞧他这样,身大力不亏的,还和小孩一样呢,倒是真着急!太太说一句,叫他放心吧!”高妈的话很像留声机片,是转着圆圈说的,把大家都说在里边,而没有起承转合的痕迹。“快洗洗吧,我怕!”曹太太只说了这么一句。祥子的心中很乱,末了听到太太说怕血,似乎找到了一件可以安慰她的事;把脸盆搬出来,在书房门口洗了几把。高妈拿着药瓶在门内等着他。“胳臂和腿上呢?”高妈给他脸上涂抹了一气。祥子摇了摇头,“不要紧!”曹氏夫妇去休息。高妈拿着药瓶,跟出祥子来。到了他屋中,她把药瓶放下,立在屋门口里:“待会儿你自己抹抹吧。我说,为这点事不必那么吃心。当初,有我老头子活着的日子,我也是常辞工。一来是,我在外头受累,他不要强,教我生气。二来是,年轻气儿粗,一句话不投缘,散!卖力气挣钱,不是奴才;你有你的臭钱,我泥人也有个土性儿;老太太有个伺候不着!现在我可好多了,老头子一死,我没什么挂念的了,脾气也就好了点。这儿呢——我在这儿小三年子了;可不是,九月九上的工——零钱太少,可是他们对人还不错。咱们卖的是力气,为的是钱;净说好的当不了一回事。
可是话又得这么说,把事情看长远了也有好处:三天两头的散工,一年倒歇上六个月,也不上算;莫若遇上个和气的主儿,架不住干日子多了,零钱就是少点,可是靠常儿混下去也能剩俩钱。今儿个的事,先生既没说什么,算了就算了,何必呢。也不是我攀个大,你还是小兄弟呢,容易挂火。一点也不必,火气壮当不了吃饭。像你这么老实巴交的,安安顿顿地在这儿混些日子,总比满天打油飞去强。我一点也不是向着他们说话,我是为你,在一块儿都怪好的!”她喘了口气,“得,明儿见;甭犯牛劲,我是直心眼,有一句说一句!”祥子的右肘很疼,半夜也没睡着。颠算了七开八得,他觉得高妈的话有理。什么也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省钱买车;挂火当不了吃饭!想到这,来了一点平安的睡意。八曹先生把车收拾好,并没扣祥子的工钱。曹太太给他两丸“三黄宝蜡”,他也没吃。他没再提辞工的事。虽然好几天总觉得不大好意思,可是高妈的话得到最后的胜利。过了些日子,生活又合了辙,他把这件事渐渐忘掉,一切的希望又重新发了芽。独坐在屋中的时候,他的眼发着亮光,去盘算怎样省钱,怎样买车;嘴里还不住的嘟囔,像有点心病似的。他的算法很不高明,可是心中和嘴上常常念着“六六三十六”;这并与他的钱数没多少关系,不过是这么念道,心中好像是充实一些,真像有一本账似的。他对高妈有相当的佩服,觉得这个女人比一般的男子还有心路与能力,她的话是抄着根儿来的。
他不敢赶上她去闲谈,但在院中或门口遇上她,她若有工夫说几句,他就很愿意听她说。她每说一套,总够他思索半天的,所以每逢遇上她,他会傻傻乎乎的一笑,使她明白他是佩服她的话,她也就觉到点得意,即使没有工夫,也得扯上几句。不过,对于钱的处置方法,他可不敢冒儿咕咚的就随着她的主意走。她的主意,他以为,实在不算坏;可是多少有点冒险。他很愿意听她说,好多学些招数,心里显着宽绰;在实行上,他还是那个老主意——不轻易撒手钱。不错,高妈的确有办法:自从她守了寡,她就把月间所能剩下的一点钱放出去,一块也是一笔,两块也是一笔,放给作仆人的,当二三等巡警的,和作小买卖的,利钱至少是三分。这些人时常为一块钱急得红着眼转磨,就是有人借给他们一块而当两块算,他们也得伸手接着。除了这样,钱就不会教他们看见;他们所看见的钱上有毒,接过来便会抽干他们的血,但是他们还得接着。凡是能使他们缓一口气的,他们就有胆子拿起来;生命就是且缓一口气再讲,明天再说明天的。
高妈,在她丈夫活着的时候,就曾经受着这个毒。她的丈夫喝醉来找她,非有一块钱不能打发;没有,他就在宅门外醉闹;她没办法,不管多大的利息也得马上借到这块钱。由这种经验,她学来这种方法,并不是想报复,而是拿它当作合理的,几乎是救急的慈善事。有急等用钱的,有愿意借出去的,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在宗旨上,她既以为这没有什么下不去的地方,那么在方法上她就得厉害一点,不能拿钱打水上漂;干什么说什么。这需要眼光,手段,小心,泼辣,好不至都放了鹰。她比银行经理并不少费心血,因为她需要更多的小心谨慎。资本有大小,主义是一样,因为这是资本主义的社会,像一个极细极大的筛子,一点一点的从上面往下筛钱,越往下钱越少;同时,也往下筛主义,可是上下一边儿多,因为主义不像钱那样怕筛眼小,它是无形体的,随便由什么极小的孔中也能溜下来。大家都说高妈厉害,她自己也这么承认;她的厉害是由困苦中折磨中锻炼出来的。一想起过去的苦处,连自己的丈夫都那样的无情无理,她就咬上了牙。她可以很和气,也可以很毒辣,她知道非如此不能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她也劝祥子把钱放出去,完全出于善意,假若他愿意的话,她可以帮他的忙:“告诉你,祥子,搁在兜儿里,一个子永远是一个子!放出去呢,钱就会下钱!没错儿,咱们的眼睛是干什么的?瞧准了再放手钱,不能放秃尾巴鹰。当巡警的到时候不给利,或是不归本,找他的巡官去!一句话,他的差事得搁下,敢!打听明白他们放饷的日子,堵窝掏;不还钱,新新!将一比十,放给谁,咱都得有个老底;好,放出去,海里摸锅,那还行吗?你听我的,准保没错!”祥子用不着说什么,他的神气已足表示他很佩服高妈的话。及至独自一盘算,他觉得钱在自己手里比什么也稳当。不错,这么着是死的,钱不会下钱;可是丢不了也是真的。把这两三个月剩下的几块钱——都是现洋——轻轻的拿出来,一块一块的翻弄,怕出响声;现洋是那么白亮,厚实,起眼,他更觉得万不可撒手,除非是拿去买车。各人有各人的办法,他不便全随着高妈。原先在一家姓方的家里,主人全家大小,连仆人,都在邮局有个储金折子。方太太也劝过祥子:“一块钱就可以立折子,你怎么不立一个呢?俗言说得好,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到无时盼有时;年轻轻的,不乘着年轻力壮剩下几个,一年三百六十天不能天天是晴天大日头。这又不费事,又牢靠,又有利钱,那时别住还可以提点儿用,还要怎么方便呢?去,去要个单子来,你不会写,我给你填上,一片好心!”祥子知道她是好心,而且知道厨子王六和奶妈子秦妈都有折子,他真想试一试。
可是有一天方大小姐叫他去给放进十块钱,他细细看了看那个小折子,上面有字,有小红印;通共,哼,也就有一小打手纸那么沉吧。把钱交进去,人家又在折子上画了几个字,打上了个小印。他觉得这不是骗局,也得是骗局;白花花的现洋放进去,凭人家三画五画就算完事,祥子不上这个当。他怀疑方家是跟邮局这个买卖——他总以为邮局是个到处有分号的买卖,大概字号还很老,至少也和瑞蚨祥,鸿记差不多——有关系,所以才这样热心给拉生意。即使事实不是这样,现钱在手里到底比在小折子上强,强得多!折子上的钱只是几个字!对于银行银号,他只知道那是出“座儿”的地方,假若巡警不阻止在那儿搁车的话,准能拉上“买卖”。至于里面做些什么事,他猜不透。不错,这里必是有很多的钱;但是为什么单到这里来鼓逗钱,他不明白;他自己反正不容易与它们发生关系,那么也就不便操心去想了。城里有许多许多的事他不明白,听朋友们在茶馆里议论更使他发糊涂,因为一人一个说法,而且都说的不到家。他不愿再去听,也不愿去多想,他知道假若去打抢的话,顶好是抢银行;既然不想去作土匪,那么自己拿着自己的钱好了,不用管别的。他以为这是最老到的办法。
高妈知道他是红着心想买车,又给他出了主意:“祥子,我知道你不肯放账,为是好早早买上自己的车,也是个主意!我要是个男的,要是也拉车,我就得拉自己的车;自拉自唱,万事不求人!能这么着,给我个知县我也不换!拉车是苦事,可是我要是男的,有把子力气,我愣拉车也不去当巡警;冬夏常青,老在街上站着,一月才挣那俩钱,没个外钱,没个自由;一留胡子还是就吹,简直的没一点起色。我是说,对了,你要是想快快买上车的话,我给你个好主意:起上一只会,十来个人,至多二十个人,一月每人两块钱,你使头一会;这不是马上就有四十来的块?你横是多少也有个积蓄,凑吧凑吧就弄辆车拉拉,干脆大局!车到了手,你干上一只黑签儿会,又不出利,又是体面事,准得对你的心路!你真要请会的话,我来一只,决不含糊!怎样?”这真让祥子的心跳得快了些!真要凑上三四十块,再加上刘四爷手里那三十多,和自己现在有的那几块,岂不就是八十来的?虽然不够买十成新的车,八成新的总可以办到了!况且这么一来,他就可以去向刘四爷把钱要回,省得老这么搁着,不像回事儿。八成新就八成新吧,好歹的拉着,等有了富余再换。可是,上哪里找这么二十位人去呢?
即使能凑上,这是个面子事,自己等钱用么就请会,赶明儿人家也约自己来呢?起会,在这个穷年月,常有哗啦了的时候!好汉不求人;干脆,自己有命买得上车,买;不求人!看祥子没动静,高妈真想俏皮他一顿,可是一想他的直诚劲儿,又不大好意思了:“你真行!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也好!”祥子没说什么,等高妈走了,对自己点了点头,似乎是承认自己的一把死拿值得佩服,心中怪高兴的。已经是初冬天气,晚上胡同里叫卖糖炒栗子,落花生之外,加上了低悲的“夜壶呕”。夜壶挑子上带着瓦的闷葫芦罐儿,祥子买了个大号的。头一号买卖,卖夜壶的找不开钱,祥子心中一活便,看那个顶小的小绿夜壶非常有趣,绿汪汪的,也撅着小嘴,“不用找钱了,我来这么一个!”放下闷葫芦罐,他把小绿夜壶送到里边去:“少爷没睡哪?送你个好玩艺!”大家都正看着小文——曹家的小男孩——洗澡呢,一见这个玩艺都憋不住的笑了。曹氏夫妇没说什么,大概觉得这个玩艺虽然蠢一些,可是祥子的善意是应当领受的,所以都向他笑着表示谢意。高妈的嘴可不会闲着:“你看,真是的,祥子!这么大个子了,会出这么高明的主意;多么不顺眼!”小文很喜欢这个玩艺,登时用手捧澡盆里的水往小壶里灌:“这小茶壶,嘴大!”大家笑得更加了劲。祥子整着身子——因为一得意就不知怎么好了——走出来。他很高兴,这是向来没有经验过的事,大家的笑脸全朝着他自己,仿佛他是个很重要的人似的。
微笑着,又把那几块现洋搬运出来,轻轻的一块一块往闷葫芦罐里放,心里说:这比什么都牢靠!多咱够了数,多咱往墙上一碰;拍喳,现洋比瓦片还得多!他决定不再求任何人。就是刘四爷那么可靠,究竟有时候显着别扭,钱是丢不了哇,在刘四爷手里,不过总有点不放心。钱这个东西像戒指,总是在自己手上好。这个决定使他痛快,觉得好像自己的腰带又杀紧了一扣,使胸口能挺得更直更硬。天是越来越冷了,祥子似乎没觉到。心中有了一定的主意,眼前便增多了光明;在光明中不会觉得寒冷。地上初见冰凌,连便道上的土都凝固起来,处处显出干燥,结实,黑土的颜色已微微发些黄,像已把潮气散尽。特别是在一清早,被大车轧起的土棱上镶着几条霜边,小风尖溜溜的把早霞吹散,露出极高极蓝极爽快的天;祥子愿意早早的拉车跑一趟,凉风飕进他的袖口,使他全身像洗冷水澡似的一哆嗦,一痛快。有时候起了狂风,把他打得出不来气,可是他低着头,咬着牙,向前钻,像一条浮着逆水的大鱼;风越大,他的抵抗也越大,似乎是和狂风决一死战。猛的一股风顶得他透不出气,闭住口,半天,打出一个嗝,仿佛是在水里扎了一个猛子。打出这个嗝,他继续往前奔走,往前冲进,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住这个巨人;他全身的筋肉没有一处松懈,像被蚂蚁围攻的绿虫,全身摇动着抵御。这一身汗!等到放下车,直一直腰,吐出一口长气,抹去嘴角的黄沙,他觉得他是无敌的;看着那裹着灰沙的风从他面前扫过去,他点点头。
风吹弯了路旁的树木,撕碎了店户的布幌,揭净了墙上的报单,遮昏了太阳,唱着,叫着,吼着,回荡着!忽然直驰,像惊狂了的大精灵,扯天扯地的疾走;忽然慌乱,四面八方的乱卷,像不知怎好而决定乱撞的恶魔;忽然横扫,乘其不备的袭击着地上的一切,扭折了树枝,吹掀了屋瓦,撞断了电线;可是,祥子在那里看着;他刚从风里出来,风并没能把他怎样了!胜利是祥子的!及至遇上顺风,他只须拿稳了车把,自己不用跑,风会替他推转了车轮,像个很好的朋友。自然,他既不瞎,必定也看见了那些老弱的车夫。他们穿着一阵小风就打透的,一阵大风就吹碎了的,破衣;脚上不知绑了些什么。在车口上,他们哆嗦着,眼睛像贼似的溜着,不论从什么地方钻出个人来,他们都争着问,“车?”拉上个买卖,他们暖和起来,汗湿透了那点薄而破的衣裳。一停住,他们的汗在背上结成了冰。遇上风,他们一步也不能抬,而生生的要曳着车走;风从上面砸下来,他们要把头低到胸口里去;风从下面来,他们的脚便找不着了地;风从前面来,手一扬就要放风筝;风从后边来,他们没法管束住车与自己。
但是他们设尽了方法,用尽了力气,死曳活曳得把车拉到了地方,为几个铜子得破出一条命。一趟车拉下来,灰土被汗合成了泥,糊在脸上,只露着眼与嘴三个冻红了的圈。天是那么短,那么冷,街上没有多少人;这样苦奔一天,未必就能挣上一顿饱饭;可是年老的,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年小的,有父母弟妹!冬天,他们整个的是在地狱里,比鬼多了一口活气,而没有鬼那样清闲自在;鬼没有他们这么多的吃累!像条狗似的死在街头,是他们最大的平安自在;冻死鬼,据说,脸上有些笑容!祥子怎能没看见这些呢。但是他没工夫为他们忧虑思索。他们的罪孽也就是他的,不过他正在年轻力壮,受得起辛苦,不怕冷,不怕风;晚间有个干净的住处,白天有件整齐的衣裳,所以他觉得自己与他们并不能相提并论,他现在虽是与他们一同受苦,可是受苦的程度到底不完全一样;现在他少受着罪,将来他还可以从这里逃出去;他想自己要是到了老年,决不至于还拉着辆破车去挨饿受冻。他相信现在的优越可以保障将来的胜利。正如在饭馆或宅门外遇上驶汽车的,他们不肯在一块儿闲谈;驶汽车的觉得有失身份,要是和洋车夫们有什么来往。汽车夫对洋车夫的态度,正有点像祥子的对那些老弱残兵;同是在地狱里,可是层次不同。
他们想不到大家须立在一块儿,而是各走各的路,各人的希望与努力蒙住了各个人的眼,每个人都觉得赤手空拳可以成家立业,在黑暗中各自去摸索各人的路。祥子不想别人,不管别人,他只想着自己的钱与将来的成功。街上慢慢有些年下的气象了。在晴明无风的时候,天气虽是干冷,可是路旁增多了颜色:年画,纱灯,红素蜡烛,绢制的头花,大小蜜供,都陈列出来,使人心中显着快活,可又有点不安;因为无论谁对年节都想到快乐几天,可是大小也都有些困难。祥子的眼增加了亮光,看见路旁的年货,他想到曹家必定该送礼了;送一份总有他几毛酒钱。节赏固定的是两块钱,不多;可是来了贺年的,他去送一送,每一趟也得弄个两毛三毛的。
凑到一块就是个数儿;不怕少,只要零碎的进手;他的闷葫芦罐是不会冤人的!晚间无事的时候,他盯坑儿看着这个只会吃钱而不愿吐出来的瓦朋友,低声的劝告:“多多的吃,多多的吃,伙计!多咱你吃够了,我也就行了!”年节越来越近了,一晃儿已是腊八。欢喜或忧惧强迫着人去计划,布置;还是二十四小时一天,可是这些天与往常不同,它们不许任何人随便的度过,必定要做些什么,而且都得朝着年节去作,好像时间忽然有了知觉,有了感情,使人们随着它思索,随着它忙碌。祥子是立在高兴那一面的,街上的热闹,叫卖的声音,节赏与零钱的希冀,新年的休息,好饭食的想像……都使他像个小孩子似的欢喜,盼望。他想好,破出块儿八毛的,得给刘四爷买点礼物送去。礼轻人意重,他必须拿着点东西去,一来为是道歉,他这些日子没能去看老头儿,因为宅里很忙;二来可以就手要出那三十多块钱来。破费一块来钱而能要回那一笔款,是上算的事。这么想好,他轻轻地摇了摇那个扑满,想像着再加进三十多块去应当响得多么沉重好听。是的,只要一索回那笔款来,他就没有不放心的事了!一天晚上,他正要再摇一摇那个聚宝盆,高妈喊了他一声:“祥子!门口有位小姐找你;我正从街上回来,她跟我直打听你。”等祥子出来,她低声找补了句:“她像个大黑塔!怪怕人的!”祥子的脸忽然红得像包着一团火,他知道事情要坏!
【提示】《骆驼祥子》完成于1937年夏。这部作品是老舍现实主义创作发展的一个里程碑,是作者最得意的作品。小说以旧北京为背景,通过人力车夫祥子“三起三落”的悲剧历程,揭示了罪恶的社会和环境对美好人性的摧残;也揭示了个体劳动者本身的弱点,提出了都市贫民如何摆脱悲剧命运的课题。作品主人公祥子是一个破产农民,当上城市人力车夫后,决心凭借自己的体力与诚实的劳动,买一辆自己的人力车,做一个自由的人力车夫。经过三年的艰辛,祥子终于买了一辆新车,可半年后连人带车被匪兵掳去。虎口逃生,带回的三匹骆驼卖得的三十元钱又被抢走。车厂老板的女儿虎妞喜欢祥子,尽管祥子讨厌她,却被迫与她结婚,并用虎妞的钱又买了一辆旧车。但不久虎妞难产死去,祥子只好卖了车办丧事。个人奋斗的一再失败,使祥子由失望走向了堕落。《骆驼祥子》是作者悲剧创作发展的一个新高峰,虽然某些情节中不乏幽默,但却融幽默于悲哀辛酸之中。小说细致真切、鲜明生动地描绘了祥子、虎妞、刘四爷、小福子等人的形象,情节集中紧凑,语言简易流畅,极富生活气息和地方特色。
【思考练习】祥子悲剧命运的深刻性体现在哪些方面?为什么说普通人的生活悲剧所产生的悲剧效果更强烈更持久?体会作者的语言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