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外文学名作导读
18265900000013

第13章 中国现代文学(4)

第二节 左翼时期文学(1928~1937)(1)

概述

年1月,发生了这样几个标志性的事件:蒋光慈、钱杏屯主持创办了《太阳月刊》并且组成了太阳社,全部由共产党员构成;创造社也发生着重大变化,新成员李初黎、冯乃超、彭康主持的《文化批判》创刊,创造社的另一刊物《创造季刊》也有大的变化。这些刊物的变化共同指向一点——倡导“革命文学”。郭沫若称:“个人主义的文艺老早过去了”,代替它们的必定是“无产阶级文艺”;同年3月,倾向自由主义的作家胡适、徐志摩、梁实秋在《新月》月刊公开表明自己的态度,要维护“独立”“健康的原则”与“尊严的原则”。这两种对立倾向的文艺观,标示着现代文学进入到了一个新的时期。这个时期,五四以来所开创的思想自由的氛围消失,左翼文学蓬勃发展并使文学变得空前政治化。有趣的是,左翼文学的发展,是在国民党政府从建立到相对稳定的时期形成的。国民党政府也曾为建立党制的文化和文学而付出了种种的努力,提出了“三民主义文艺”,创办了《文艺月刊》、《民国日报》、《觉悟》等十多种刊物,但却始终无法构成真正的影响力,也缺乏文学创作上的实绩。1930年3月,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与之对立的国民党的宣传部门让潘公展、朱应鹏召集了王平陵、黄震遐、范争波、傅彦长等发起了“民族主义文艺运动”,而统一于“民族主义”的“中心意识”。但同左翼文艺的实力相比,显然构不成优势。这就出现了一个奇异的现象,国民党尽管在政治、军事、经济上都处于绝对的统治地位,但却在文化上与他们宣称要打倒的“革命文学”和“无产阶级文学”相比,却始终处于劣势。在两种对立的文艺倾向下,自由主义作家也在分化,有的受左翼作家影响较大,就偏向了左翼,有的则倾向于国民党。所以,30年代的文学的基本面貌是无产阶级文学运动及其文学和民主主义、自由主义作家的文学运动及其文学。他们相互竞争,共同活跃着文坛。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尽管有着它的自身发展的线索和逻辑,但真正的推动力却是残酷的现实的力量——1927年四一二事变所导致的国共合作的破裂。上海聚集的一批参加过革命实际活动的作家和从日本回来的激进青年,构成了倡导革命文学的主力,他们也接受了共产党内的“左”倾主义路线的影响。后期创造社的骨干李初梨明确提出:文学的任务就是“反映阶级的实践和意欲”,“当作组织的革命的工具去使用”,并认为五四以来的那些反映现实的作品已经落伍,新文学队伍也要按照阶级属性重新划线站队。

于此,倡导者们便将五四时期已经成名的作家作为清算的对象,重点批判起鲁迅、茅盾、叶圣陶、郁达夫等人。他们说“阿Q的时代早已死去”,说鲁迅是“封建余孽”“二重反革命人物”;其他资深作家也被戴上“有产者与小有产者代表”的帽子。太阳社、创造社这种激进的“左”倾姿态,连同对五四文化主将的攻击,同时引起了鲁迅、茅盾们对文艺思潮的反思,也迫使他们更加深入地研究探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鲁迅译介过前苏联卢那察尔斯基的《艺术论》和普列汉诺夫的《艺术论》。同时,也对这些攻击进行了反击,说创造社、太阳社不敢正视残酷的现实,光凭纸上的“打打”“杀杀”,只不过是“空嚷”而已。他批评创造社诸人的“文学工具论”的观点,说“一切文艺固是宣传,而一切宣传却并非全是文艺。这正如一切花皆有色,而凡颜色未必都是花一样”。所以“如果将文艺等同于政治,那就是踏着‘文学的是宣传’的梯子,而爬进唯心的城堡里去了”。茅盾也赞成革命文艺的倡导,但反对文学的工具论,批评他们凭借获得的一知半解东西,而自命不凡地写所谓的“革命情绪的‘即兴小说’”,而不可避免地走向标语口号化的路;同时严厉批评了创造社、太阳社对五四文学传统的否定。这些论争,亦引起国共两党的注意。国民党提出以“三民主义的文艺政策”来统一文坛,要遏制“革命文学”“无产阶级文学”;共产党则指示创造社、太阳社停止攻击鲁迅,要他们团结鲁迅及其他“同路人”,成立统一的革命文学组织,对抗国民党的围剿。这样,论争便告结束。1930年3月2日在上海成立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出席会议的有鲁迅、冯雪峰、沈端先、冯乃超、柔石、李初梨、蒋光慈、彭康、田汉、钱杏屯、阳翰笙等40余人。当时加盟的有50余人,郭沫若、郁达夫都在其中。

会上通过的理论纲领宣告:“我们的艺术是反封建阶级的、反资产阶级的、又反对‘失掉了社会地位’的小资产阶级的倾向”,表明要“援助而且从事无产阶级艺术的产生”。后来茅盾、周起应(周扬)相继从日本回国,也参加了左联。鲁迅在会上作了《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的重要讲话,批评某些革命作家的盲目乐观心态,认为他们不明白“革命是痛苦,其中也必然混有污秽和血”,说这样的左翼作家一碰到实际,即刻要撞碎,倒“是很容易成为右翼作家的”。此后,左联出版的刊物有《拓荒者》、《萌芽月刊》、《北斗》、《文学导报》、《文学》等,又接管改组了《大众文艺》、《现代小说》、《文艺新闻》等期刊。左联的活动,吸引了大批追求革命的文学青年并且与国际作家联盟建立联系,扩大了自己的影响。由于左联的许多作家自身又是革命者,因而遭到国民党当局的通缉、逮捕、杀害。日本侵华的野心进一步昭显之后,为了形成抗日民族统一阵线,1936年春左联解散。其对30年代乃至后来文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巨大的影响。左联时期,左翼作家对于将马克思主义经典文艺论著推介到中国,起到了重要作用,做了许多扎实的工作,并用马克思主义的批评方法去观照现存文学的一切,初步建立起了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体系。瞿秋白对鲁迅作品集所做的序跋、茅盾的《徐志摩论》、胡风的《林语堂论》都是这一尝试的成果。

由于鲁迅、瞿秋白、茅盾、冯雪峰、周扬、胡风、钱杏屯等人的努力,唯物史观的文艺批评首次在中国文坛上确立。大量翻译出版外国文学书籍,是左联时期的又一贡献。特别是对前苏联作品的翻译和推介,影响了中国后几十年文学的趣味和倾向。其中有高尔基的《母亲》、法捷耶夫的《毁灭》、绥拉菲摩微支的《铁流》、肖洛霍夫的《被开垦的处女地》等。1935年,郑振铎主持编辑世界文库,诸位大家都参与了翻译,鲁迅翻译了《死魂灵》、郭沫若翻译了《浮士德》、伍光建翻译了《十日谈》、傅东华翻译了《吉诃德先生》、张竞生翻译了《忏悔录》等。中国的一批作家的作品也介绍到了国外。鲁迅在这一时期提出的“拿来主义”思想,在如何对待中外文学遗产方面,有着重要的理论突破。创造社成员在政治上的“左”倾化,也带来对自身曾主张的浪漫主义的怀疑,他们此刻提出独尊现实主义而排斥其他的创作方法。1929年下半年,太阳社又从日本引进左翼文学家藏原惟人提出的新写实主义,看重客观的真实性。1932年4月,瞿秋白、茅盾为华汉(阳翰笙)的小说《地泉》作序,对“革命的罗曼蒂克”进行了清算,否定将人物描写变成“时代精神号筒”的简单化写法,提倡“唯物辩证法创作方法”。

在此,将世界观等同于创作方法,使许多作家认为不能再写自我的情感心理。这种创作方法的倡导也受到一些作家的抵制。胡秋原、苏汶就提出不同的观点,认为不可“将艺术堕落到一种政治的留声机”的地步,创作标准不只是“正确”,更应该考虑“真实”。因此,他们反对文学上的“干涉主义”,要求给作家充分的创作自由。胡、苏的“文艺自由论”和“第三种文学”,引起左翼作家的群起攻之,将本可以引向理论纵深探讨的问题,上升为政治论争,强化了“唯物辩证法创作方法”的消极影响。在左联后期,又从前苏联引进“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口号,其影响一直延续到当代,对这个口号作系统论述的是周扬。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与自由主义文艺思想在论争中始终集中在文学艺术发展的外部关系上,如文艺与阶级的关系、文艺与政治革命的关系、文艺与生活和时代的关系、文艺与人民的关系等,文艺内部关系的讨论却显得浮光掠影,未能深入展开。自由主义作家在理论上的代表是梁实秋、朱光潜、沈从文等,他们尽管反对“为艺术而艺术”,主张文学应该表现和反映人生社会,但他们反对文学成为政治斗争的一翼,强调要“脱离现实”斗争的原则,即所谓“艺术和实际人生的距离”。左翼作家和“新月派”作家的论争是比较重要的一次。1928年3月,《新月》杂志创刊,主要撰稿人有徐志摩、罗隆基、胡适、梁实秋等。他们打出“人性”的旗帜,要以“永恒的人性的文学”否定“无产阶级的阶级的文学”。

鲁迅马上撰文回击。新月派的另一观点是天才论。梁实秋认为“一切的文明,都是极少数天才的创造”,而资本主义又代表着现代文明,所以,“反文明”的无产阶级早晚要被文明的势力所征服。他将革命文学、左翼文学看作是“伤感的革命主义”“浅薄的人道主义”式的浪漫。1932年到1935年,林语堂先后创办主持《论语》、《人世间》、《宇宙风》,并依托这三个阵地,形成一个“性灵文学”流派,认为这是一个“自我表现的学派”,性灵就指的是人性与精神。他们强调对自我灵魂的表现,排斥自我之外的对国家民族社会的关注探索;要求文艺摆脱社会的束缚,回到自然,回到个体生命的本能和非意识状态中。这种要求显然和大时代不相合拍,鲁迅及左翼作家指责林语堂和周作人的“性灵文学”是“抚慰劳人的圣药”,麻痹民族灵魂的“麻醉性的作品”。左翼文坛还与“京派”作家发生过论辩。朱光潜、沈从文是京派的代表人物。朱光潜提出“和平静穆”是美的最高的理想的境界,这是超脱现实,泯化一切利害是非的“无冲突”的美学观。沈从文指责文学创作上的“差不多”雷同现象,认为其原因在于记着“时代”,忘了“艺术”,认为这样的作品就是媚悦流俗,从而不可能产生永恒性的经典。茅盾批评沈从文是将文学的时代性和艺术的永久性对立起来。刘西渭是这一时期最有影响的批评家,他认为“批评应该往批评里放进批评家自己”,批评是批评家“叙述他的灵魂在杰作之间的奇遇”。

因此,刘西渭的批评行文中,有着精彩的论断,批评本身就成为一篇精妙的美文。沈从文除了他的创作外,在批评领域,他的《沫沫集》也显露出不凡的识见。这一时期形成的左翼、京派、海派三大文学派别之间,出现了对峙和互渗。海派的商业文明带来的先锋意识;京派的学者性文人,追求着文学的独立与自由,维护着文学的理想主义;左翼作家自觉地代表着大工业下的无产阶级,强化着对资产阶级、西方殖民者的激烈批判,并自觉地将文学运用为无产阶级夺取政权的工具。文学的题材在这一时期也有着扩展,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文学的描写领域出现了一大批表现个人走向社会历程的作品。假如说五四时期是以个性解放为主题的话,那么这一时期则是以表现个人融进社会历史之中,以寻求社会解放作为主题。作家们在此基础上建立起各自独特的“艺术世界”。例如,茅盾在他的以《子夜》为代表的作品中,构筑的飘摇的资本家家族,构成他的“都市生活世界”;老舍在以他的《骆驼祥子》为代表的作品中,所叙写的破产中的市民社会,构成他的“北京小市民世界”;沈从文尽管还是写着他的古朴的田园式的艺术,如《边城》,但也是出自“农村变动中的忧患”,这些构成他的“湘西边城世界”;巴金以他的《家》为代表,构成“热情忧郁的青年世界”。中长篇小说和多幕戏剧成为这一时期最受人注目的文学形式。除上述几位大家的长篇小说外,戏剧作家曹禺的《雷雨》、《日出》,夏衍的《上海屋檐下》,都在当时产生了极大影响。在左翼文学的晚期,左翼作家普遍注意到了人的个性和时代社会环境的关系,自觉追求“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这是其革命现实主义艺术创作走向成熟的重要标志。在心理刻画上,也有显著进步,茅盾、丁玲、吴组缃是这一时期这类心理小说的最杰出的代表。

具有鲜明的民族风格和个人风格,又具有现代品格的作品也开始涌现,如鲁迅的《二心集》、《伪自由书》,上述茅盾、巴金、老舍、沈从文的小说,曹禺的戏剧,还有艾青的长诗《大堰河?我的保姆》,戴望舒的《乐园》等。这时期的审美特征所发生的变化,主要体现在作品的粗砺、壮阔、厚实的力的美,而非那种“供雅人的摩挲”的“小摆设”。这些都表明现代文学正趋于成熟。茅盾茅盾(1896—1881),原名沈德鸿,字雁冰,浙江桐乡人。中国现代著名作家。1916年即开始了文学活动。1921年与叶圣陶等创立文学研究会。1930年与鲁迅等致力于推动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发展。建国后历任中国作家协会主席、中央文化部长全国政协副主席等职。代表作品有小说《蚀》、《子夜》、《林家铺子》、《春蚕》、《腐蚀》等;散文集《白杨礼赞》、《风景谈》等。子夜(存目)

【提示】《子夜》成书于1932年,共19章,30多万字,1933年由开明书店出版。它是五四运动以来最优秀的长篇小说,30年代左翼文学的代表作,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长篇小说的里程碑。小说以恢弘的气魄,描写了1930年前后民族资产阶级与买办资产阶级的斗争,工人阶级以及农民运动的情况。通过各种势力、各类人物之间复杂尖锐的矛盾冲突,艺术地再现了30年代初期中国社会的广阔图景。同时,它也揭示了这样一个主题:资本主义在中国是没有前途的;帝国主义和买办资产阶级决不容许中国民族工业得到发展;中国社会仍旧是半封建半殖民地性质。这对托派的谬论是一个有力的回击。《子夜》的故事发生在30年代初典型的殖民地大城市——上海,主要矛盾是通过民族工业资本家吴荪甫与买办金融资本家赵伯韬之间的斗争来展现的。吴荪甫有魄力,有雄心,有资本,立志独立发展民族工业,幻想做中国工业界的王子。但赵伯韬处处与他作对,逼他塌台。吴荪甫虽竭尽全力,却难以挣脱赵的经济封锁,只好在工人身上转嫁危机,引起工人的反抗;与此同时,军阀混战使交通阻塞,农村经济凋敝,产品无销路,加之日货竞争,农民暴动,使吴四面楚歌。他又涉入公债市场,企图挽回败局,结果又落入赵的圈套,最终以彻底失败而告终。此外,小说还描写了一群百无聊赖的知识分子和女性形象,也刻画了几个不同类型的地主角色及工人群众等,丰富了作品的主题。《子夜》在艺术上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作者善于驾驭重大复杂的结构;注重从多方面的矛盾冲突中刻画人物;对人物内心世界刻画细致入微;人物语言不仅个性化而且时代化。总之《子夜》是一部思想性、艺术性完美结合的优秀作品。

【思考练习】

1.作者写作《子夜》的意图是什么?

2.分析吴荪甫悲剧命运的深刻含义。

3.《子夜》在人物刻画上的成就有哪些?

林家铺子(节选)五

凄凉的年关,终于也过去了。镇上的大小铺子倒闭了二十八家。内中有一家“信用素著”的绸庄。欠了林先生三百元货账的聚隆与和源也毕竟倒了。大年夜的白天,寿生到那两个铺子里磨了半天,也只拿了二十多块来;这以后,就听说没有一个收账员拿到半文钱,两家铺子的老板都躲得不见面了。林先生自己呢,多亏商会长一力斡旋,还无须往乡下躲,然而欠下恒源钱庄的四百多元非要正月十五以前还清不可;并且又订了苛刻的条件:从正月初五开市那天起,恒源就要派人到林先生铺子里“守提”,卖得的钱,八成归恒源扣账。新年那四天,林先生家里就像一个冰窖。林先生常常叹气,林大娘的打呃像连珠炮。林小姐虽然不打呃,也不叹气,但是呆呆地好像害了多年的黄病。她那件大绸新旗袍,为的要付吴妈的工钱,已经上了当铺;小学徒从清早七点钟就去那家惟一的当铺门前守候,直到九点钟方才从人堆里拿了两块钱挤出来。以后,当铺就止当了。两块钱!这已是最高价。随你值多少钱的贵重衣饰,也只能当得两块呢!叫做“两块钱封门”。乡下人忍着冷剥下身上的棉袄递上柜台去,那当铺里的伙计拿起来抖了一抖,就直丢出去,怒声喊道:“不当!”元旦起,是大好的晴天。关帝庙前那空场上,照例来了跑江湖赶新年生意的摊贩和变把戏的杂耍。人们在那些摊子面前懒懒地拖着腿走,两手扪着空的腰包,就又懒懒地走开了。孩子们拉住了娘的衣角,赖在花炮摊前不肯走,娘就给他一个老大的耳光。那些特来赶新年的摊贩们连伙食都开销不了,白赖在“安商客寓”里,天天和客寓主人吵闹。

只有那班变把戏的出了八块钱的大生意,党老爷们唤他们去点缀了一番“升平气象”。初四那天晚上,林先生勉强筹措了三块钱,办一席酒请铺子里的“相好”吃照例的“五路酒”,商量明天开市的办法。林先生早就筹思过熟透:这铺子开下去呢,眼见得是亏本的生意,不开呢,他一家三口儿简直没有生计,而且到底人家欠他的货账还有四五百,他一关门更难讨取;惟一的办法是减省开支,但捐税派饷是逃不了的,“敲诈”尤其无法躲避,裁去一两个店员罢,本来他只有三个伙计,寿生是左右手,其余的两位也是怪可怜见的,况且辞歇了到底也不够招呼生意;家里呢,也无可再省,吴妈早已辞歇。他觉得只有硬着头皮做下去,或者靠菩萨的保佑,乡下人春蚕熟,他的亏空还可以补救。但要开市,最大的困难是缺乏货品。没有现钱寄到上海去,就拿不到货。上海打得更厉害了,赊账是休转这念头。卖底货罢,他店里早已淘空,架子上那些装卫生衣的纸盒就是空的,不过摆在那里装幌子。他铺子里就剩了些日用杂货,脸盆毛巾之类,存底还厚。大家喝了一会闷酒,抓腮挖耳地想不出好主意。后来谈起闲天来,一个伙计忽然说:“乱世年头,人比不上狗!听说上海闸北烧得精光,几十万人都只逃得一个光身子。

虹口一带呢,烧是还没烧,人都逃光了,东洋人凶得很,不许搬东西。上海房钱涨起几倍。逃出来的人都到乡下来了,昨天镇上就到了一批,看样子都是好好的人家,现在却弄得无家可归!”林先生摇头叹气。寿生听了这话,猛地想起了一个好办法;他放下了筷子,拿起酒杯来一口喝干了,笑嘻嘻对林先生说道:“师傅,听得阿四的话么?我们那些脸盆,毛巾,肥皂,袜子,牙粉,牙刷,就可以如数销清了。”林先生瞪出了眼睛,不懂得寿生的意思。“师傅,这是天大的机会。上海逃来的人,总还有几个钱,他们总要买些日用的东西,是不是?这笔生意,我们赶快张罗。”寿生接着又说。再筛出一杯酒来喝了,满脸是喜气。两个伙计也省悟过来了,哈哈大笑。只有林先生还不很了然。近来的逆境已经把他变成糊涂。他惘然问道:“你拿得稳么?脸盆,毛巾,别家也有,——”“师傅,你忘记了!脸盆毛巾一类的东西只有我们存底独多!裕昌祥里拿不出十只脸盆,而且都是拣剩货。这笔生意,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的了!我们赶快多写几张广告到四栅去分贴,逃难人住的地方——嗳,阿四,他们住在什么地方?我们也要去贴广告。”“他们有亲戚的住到亲戚家里去了,没有的,还借住在西栅外茧厂的空房子。”叫做阿四的伙计回答,脸上发亮,很得意自己的无意中立了大功。林先生这时也完全明白了。心里一快乐,就又灵活起来,他马上拟好了广告的底稿,专拣店里有的日用品开列上去,约摸也有十几种。他又模仿上海大商店卖“一元货”的方法,把脸盆,毛巾,牙刷,牙粉配成一套卖一块钱,广告上就大书“大廉价一元货”。店里本来还有余剩下的红绿纸,寿生大张的裁好了,拿笔就写。两个伙计和学徒就乱哄哄地拿过脸盆,毛巾,牙刷,牙粉来装配成一组。人手不够,林先生叫女儿出来帮着写,帮着扎配,另外又配出几种“一元货”,全是零星的日用必需品。这一晚上,林家铺子里直忙到五更左右,方才大致就绪。第二天清早,开门鞭炮响过,排门开了,林家铺子布置得又是一新。

漏夜赶起来的广告早已漏夜分头贴出去。西栅外茧厂一带是寿生亲自去布置,哄动那些借住在茧厂里的逃难人,都起来看,当作一件新闻。“内宅”里,林大娘也起了个五更,瓷观音面前点了香,林大娘爬着磕了半天响头。她什么都祷告全了,就只差没有祷告菩萨要上海的战事再扩大再延长,好多来些逃难人。一切都很顺利,一切都不出寿生的预料。新正开市第一天就只林家铺子生意很好,到下午四点多钟,居然卖了一百多元,是这镇上近十年来未有的新纪录。销售的大宗,果然是“一元货”,然而洋伞橡皮雨鞋之类却也带起了销路,并且那生意也做的干脆有味。虽然是“逃难人”,却毕竟住在上海,见过大场面,他们不像乡下人或本镇人那么小格式,他们买东西很爽利,拿起货来看了一眼,现钱交易,从不拣来拣去,也不硬要除零头。林大娘看见女儿兴冲冲地跑进来夸说一回,就爬到瓷观音面前磕了一回头。她心里还转了这样的念头:要不是岁数相差得多,把寿生招做女婿倒也是好的!说不定在寿生那边也时常用半只眼睛看望着这位厮熟的十七岁的“师妹”。只有一点,使林先生扫兴:恒源庄毫不顾面子地派人来提取了当天营业总数的八成。并且存户朱三阿太,桥头陈老七,还有张寡妇,不知听了谁的怂恿,都借了“要量米吃”的借口,都来预支息金;不但支息金,还想拔提一点存款呢!但也有一个喜讯,听说又到了一批逃难人。晚餐时,林先生添了两碟荤菜,酬劳他的店员。大家称赞寿生能干。林先生虽然高兴,却不能不惦念着朱三阿太等三位存户是要提存款的事情。大新年碰到这种事,总是不吉利。

寿生忿然说:“那三个懂得什么呢!还不是有人从中挑拨!”说着,寿生的嘴又向斜对门呶了一呶。林先生点头。可是这三位不懂什么的,倒也难以对付:一个是老头子,两个是孤苦的女人,软说不肯,硬来又不成。林先生想了半天觉得只有去找商会长,请他去和那三位宝贝讲开。他和寿生说了,寿生也竭力赞成。于是晚饭后算过了当天的“流水账”,林先生就去拜访商会长。林先生说明了来意后,那商会长一口就应承了,还夸奖林先生做生意的手段高明,他那铺子一定能够站住,而且上进。摸着自己的下巴,商会长又笑了一笑,伛过身体来说道:“有一件事,早就想对你说,只是没有机会。镇上的卜局长不知在哪里见过令爱来,极为中意;卜局长年将四十,还没有儿子,屋子里虽则放着两个人,都没生育过;要是令爱过去,生下一男半女,就是现成的局长太太。呵,那时,就连我也沾点儿光呢!”林先生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难题,当下怔住了做不得声。商会长却又郑重地接着说:“我们是老朋友,什么话都可以讲个明白。论到这种事呢,照老派说,好像面子上不好听;然而也不尽然。现在通行这一套,令爱过去也算是正的。——况且,卜局长既然有了这个心,不答应他有许多不便之处;答应了,将来倒有巴望。我是替你打算,才说这个话。”“咳,你怕不是好意劝我仔细!可是,我是小户人家,小女又不懂规矩,高攀卜局长,实在不敢!”林先生硬着头皮说,心里扑扑乱跳。“哈,哈,不是你高攀,是他中意。——就这么罢,你回去和尊夫人商量商量,我这里且搁着,看见卜局长时,就说还没机会提过,行不行呢?可是你得早点给我回音!”“嗯——”筹思了半晌,林先生勉强应着,脸色像是死人。回到家里,林先生支开了女儿,就一五一十对林大娘说了。他还没说完,林大娘的呃就大发作,光景邻居都听得清。她勉强抑住了那些涌上来的呃,喘着气说道:“怎么能够答应,呃,就不是小老婆,呃,呃——我也舍不得阿秀到人家去做媳妇。”“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呃,我们规规矩矩做生意,呃,难道我们不肯,他好抢了去不成?呃——”“不过他一定要来找讹头生事!这种人比强盗还狠心!”林先生低声说,几乎落下眼泪来。“我拼了这条老命。呃!救苦救难观世音呀!”林大娘颤着声音站了起来,摇摇摆摆想走。林先生赶快拦住,没口地叫道:“往哪里去?往哪里去?”同时林小姐也从房外来了,显然已经听见了一些,脸色灰白,眼睛死瞪瞪地。

林大娘看见女儿,就一把抱住了,一边哭,一边打呃,一边喃喃地挣扎着喘着气说:“呃,阿囡,呃,谁来抢你去,呃,我同他拼老命!呃,生你那年我得了这个——病,呃,好容易养到十七岁,呃,呃,死也死在一块儿!呃,早给了寿生多么好呢!呃!强盗!不怕天打的!”林小姐也哭了,叫着“妈”!林先生搓着手叹气。看看哭得不像样,窄房浅屋的要惊动邻舍,大新年也不吉利,他只好忍着一肚子气来劝母女两个。这一夜,林家三口儿都没有好生睡觉。明天一早林先生还得起来做生意,在一夜的转侧愁思中,他偶尔听得屋面上一声响,心就扑扑地跳,以为是卜局长来寻他生事来了;然而定了神仔细想起来,自家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又没犯法,只要生意好,不欠人家的钱,难道好无端生事,白诈他不成?而他的生意呢,眼前分明有一线生机。

生了个女儿长的还端正,却又要招祸!早些定了亲,也许不会出这岔子?——商会长是不是肯真心帮忙呢,只有恳求他设法——可是林大娘又在打呃了,咳,她这病!天刚发白,林先生就起身,眼圈儿有点红肿,头里发昏。可是他不能不打起精神招呼生意。铺面上靠寿生一个到底不行,这小伙子近几天来也就累得够了。林先生坐在账台里,心总不定。生意虽然好,他却时时浑身的肉发抖。看见面生的大汉子上来买东西,他就疑惑是卜局长派来的人,来侦察他,来寻事;他的心直跳得发痛。却也作怪,这天生意之好,出人意料。到正午,已经卖了五六十元,买客们中间也有本镇人。那简直不像买东西,简直像是抢东西,只有倒闭了铺子拍卖底货的时候才有这种光景。林先生一边有点高兴,一边却也看着心惊,他估量“这样的好生意气色不正”。果然在午饭的时候,寿生就悄悄告诉道:“外边又有谣言,说是你拆烂污卖一批贱货,捞到几个钱,就打算逃走!”林先生又气又怕,开不得口。突然来了两个穿制服的人,直闯进来问道:“谁是林老板?”林先生慌忙站了起来,还没回答,两个穿制服的拉住他就走。寿生追上去,想要拦阻,又想要探询,那两个人厉声吆喝道:“你是谁?滚开!党部里要他问话!”六那天下午,林先生就没有回来。店里生意忙,寿生又不能抽空身子尽自去探听。里边林大娘本来还被瞒着,不防小学徒漏了嘴,林大娘那一急几乎一口气死去。她又死不放林小姐出那对蝴蝶门儿,说是:“你的爸爸已经被他们捉去了,回头就要来抢你!呃——”她只叫寿生进来问底细,寿生瞧着情形不便直说,只含糊安慰了几句道:“师母,不要着急,没有事的!师傅到党部里去理直那些存款呢。我们的生意好,怕什么的!”背转了林大娘的面,寿生悄悄告诉林小姐,“到底为什么,还没得个准信儿。”

他叮嘱林小姐且安心伴着师母,外边事有他呢。林小姐一点主意也没有,寿生说一句,她就点一下头。这样又要招顾外面的生意,又要挖空心思找出话来对付林大娘不时的追询,寿生更没有工夫去探听林先生的下落。直到上灯时分,这才由商会长给他一个信:林先生是被党部扣住了,为的外边谣言林先生打算卷款逃走,然而林先生除有庄款和客账未清外,还有朱三阿太,桥头陈老七,张寡妇三位孤苦人儿的存款共计六百五十元没有保障,党部里是专替这些孤苦人儿谋利益的,所以把林先生扣起来,要他理直这些存款。寿生吓得脸都黄了,呆了半晌,方才问道:“先把人保出来,行么?人不出来,哪里去弄钱来呢?”“嘿!保出人来!你空手去,让你保么?”“会长先生,总求你想想法子,做好事。师傅和你老人家向来交情也不差,总求你做做好事!”商会长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会儿,又端相着寿生半晌,然后一把拉寿生到屋角里悄悄说道:“你师傅的事,我岂有袖手旁观之理。只是这件事现在弄僵了!老实对你说,我求过卜局长出面讲情,卜局长只要你师傅答应一件事,他是肯帮忙的;我刚才到党部里会见你的师傅,劝他答应,他也答应了,那不是事情完了么?不料党部里那个黑麻子真可恶,他硬不肯——”“难道他不给卜局长面子?”“就是呀!黑麻子反而噜哩噜嗦说了许多,卜局长几乎下不得台。两个人闹翻了!这不是这件事弄得僵透?”寿生叹了口气,没有主意;停一会儿,他又叹一口气说:“可是师傅并没犯什么罪。”“他们不同你讲理!谁有势,谁就有理!你去对林大娘说,放心,还没吃苦,不过要想出来,总得花点儿钱!”商会长说着,伸两个指头一扬,就匆匆地走了。寿生沉吟着,没有主意;两个伙计攒住他探问,他也不回答。商会长这番话,可以告诉师母么?又得花钱!师母有没有私蓄,他不知道;至于店里,他很明白,两天来卖得的现钱,被恒源提了八成去,剩下只有五十多块,济得什么事!商会长示意总得两百。知道还够不够呀!照这样下去,生意再好些也不中用。他觉得有点灰心了。里边又在叫他了!他只好进去瞧光景再定主意。林大娘扶住了女儿的肩头,气喘喘地问道:“呃,刚才,呃——商会长来了,呃,说什么?”“没有来呀!”寿生撒一个谎。

“你不用瞒我,呃——我,呃,全知道了;呃,你的脸色吓得焦黄!阿秀看见的,呃!”“师母放心,商会长说过不要紧。——卜局长肯帮忙——”“什么?呃,呃——什么?卜局长肯帮忙!——呃,呃,大慈大悲的菩萨,呃,不要他帮忙!呃,呃,我知道,你的师傅,呃呃,没有命了!呃,我也不要活了!呃,只是这阿秀,呃,我放心不下!呃,呃,你同了她去!呃,你们好好的做人家!呃,呃,寿生,呃,你待阿秀好,我就放心了!呃,去呀!他们要来抢!呃——狠心的强盗!观世音菩萨怎么不显灵呀!”寿生睁大了眼睛,不知道怎样回话。他以为师母疯了,但可又一点不像疯。他偷眼看他的师妹,心里有点跳;林小姐满脸通红,低了头不作声。“寿生哥,寿生哥,有人找你说话!”小学徒一路跳着喊进来。寿生慌忙跑出去,总以为又是商会长什么的来了,哪里知道竟是斜对门裕昌祥的掌柜吴先生。“他来干什么?”寿生肚子里想,眼光盯住在吴先生的脸上。吴先生问过了林先生的消息,就满脸笑容,连说“不要紧”。寿生觉得那笑脸有点异样。“我是来找你划一点货——”吴先生收了笑容,忽然转了口气,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来。是一张横单,写着十几行,正是林先生所卖“一元货”的全部。寿生一眼瞧见就明白了,原来是这个把戏呀!他立刻说:“师傅不在,我不能做主。”“你和你师母说,还不是一样!”寿生踌躇着不能回答。他现在有点懂得林先生之所以被捕了。先是谣言林先生要想逃,其次是林先生被扣住了,而现在却是裕昌祥来挖货,这一连串的线索都明白了。寿生想来有点气,又有点怕,他很知道,要是答应了吴先生的要求,那么,林先生的生意,自己的一番心血,都完了。可是不答应呢,还有什么把戏来,他简直不敢想下去了。最后他姑且试一试说:“那么,我去和师母说,可是,师母女人家专要做现钱交易。”“现钱么?哈,寿生,你是说笑话罢?”“师母是这种脾气,我也是没法。最好等明天再谈罢。刚才商会长说,卜局长肯帮忙讲情,光景师傅今晚上就可以回来了。”寿生故意冷冷地说,就把那张横单塞还吴先生的手里。吴先生脸上的肉一跳,慌忙把横单又推回到寿生手里,一面没口应承道:“好,好,现账就是现账。今晚上交货,就是现账。”寿生皱着眉头再到里边,把裕昌祥来挖货的事情对林大娘说了,并且劝她:“师母,刚才商会长来,确实说师傅好好的在那里,并没吃苦;不过总得花几个钱,才能出来。店里只有五十块。现在裕昌祥来挖货,照这单子上看,总也有一百五十块光景,还是挖给他们罢,早点救师傅出来要紧!”

林大娘听说又要花钱,眼泪直淌,那一阵呃,当真打得震天响,她只是摇手,说不出话,头靠在桌子上,把桌子捶得怪响。寿生瞧来不是路,悄悄的退出去,但在蝴蝶门边,林小姐追上来了。她的脸色像死人一样白,她的声音抖而且哑,她急口地说:“妈是气糊涂了!总说爸爸已经被他们弄死了!你,你赶快答应裕昌祥,赶快救爸爸,寿生哥,你——”林小姐说到这里,忽然脸一红,就飞快地跑进去了。寿生望着她的后影,呆立了半分钟光景,然后转身,下决心担负这挖货给裕昌祥的责任,至少师妹是和他一条心要这么办了。夜饭已经摆在店铺里了,寿生也没有心思吃,立等着裕昌祥交过钱来,他拿一百在手里,另外身边藏了八十,就飞跑去找商会长。半点钟后,寿生和林先生一同回来了。跑进内宅的时候,林大娘看见了倒吓一跳。认明是当真活的林先生时,林大娘急急爬在瓷观音前磕响头,比她打呃的声音还要响。林小姐光着眼睛站在旁边,像是要哭,又像是要笑。寿生从身旁掏出一个纸包来,放在桌子上说:“这是多下来的八十块钱。”林先生叹了一口气,过一会儿,方才有声没气地说道:“让我死在那边就是了,又花钱弄出来!没有钱,大家还是死路一条!”林大娘突然从地下跳起来,着急的想说话,可是一连串的呃把她的话塞住了。林小姐忍住了声音,抽抽咽咽地哭。林先生却还不哭,又叹一口气,哽咽着说:“货是挖空了!店开不成,债又逼的紧——”“师傅!”寿生叫了一声,用手指蘸着茶,在桌子上写了一个“走”字给林先生看。林先生摇头,眼泪扑簌簌地直淌;他看看林大娘,又看看林小姐,又叹一口气。“师傅!只有这一条路了。店里拼凑起来,还有一百块,你带了去,过一两个月也就够了;这里的事,我和他们理直。”寿生低声说。可是林大娘却偏偏听得了,她忽然抑住了呃,抢着叫道:“你们也去!你,阿秀。放我一个人在这里好了,我拼老命!呃!”忽然异常少健起来,林大娘转身跑到楼上去了。林小姐叫着“妈”随后也追了上去。林先生望着楼梯发怔,心里感到有什么要紧的事,却又乱麻麻地总是想不起。寿生又低声说:“师傅,你和师妹一同走罢!师妹在这里,师母是不放心的!她总说他们要来抢——”林先生淌着眼泪点头,可是打不起主意。寿生忍不住眼圈儿也红了,叹一口气,绕着桌子走。忽然听得林小姐的哭声。林先生和寿生都一跳。他们赶到楼梯头时,林大娘却正从房里出来,手里捧一个皮纸包儿。看见林先生和寿生都已在楼梯头了,她就缩回房去,嘴里说“你们也来,听我的主意”。

她当着林先生和寿生的跟前,指着那纸包说道:“这是我的私房,呃,光景有两百多块。分一半你们拿去。呃!阿秀,我做主配给寿生!呃,明天阿秀和她爸爸同走。呃,我不走!寿生陪我几天再说。呃,知道我还有几天活,呃,你们就在我面前拜一拜,我也放心!呃——”林大娘一手拉着林小姐,一手拉着寿生,就要他们“拜一拜”。都拜了,两个人脸上飞红,都低着头。寿生偷眼看林小姐,看见她的泪痕中含着一些笑意,寿生心头扑扑地跳了,反倒落下两滴眼泪。林先生松一口气,说道:“好罢,就是这样。可是寿生,你留在这里对付他们,万事要细心!”七林家铺子终于倒闭了。林老板逃走的新闻传遍了全镇。债权人中间的恒源庄首先派人到林家铺子里封存底货。他们又搜寻账簿。一本也没有了。问寿生。寿生躺在床上害病。又去逼问林大娘。林大娘的回答是连珠炮似的打呃和眼泪鼻涕。为的她到底是“林大娘”,人们也没有办法。十一点钟光景,大群的债权人在林家铺子里吵闹得异常厉害。恒源庄和其他的债权人争执怎样分配底货。铺子里虽然淘空,但连“生财”合计,也足够偿还债权者七成,然而谁都只想给自己争得九成或竟至十成。商会长说得舌头都有点僵硬了,却没有结果。来了两个警察,拿着木棍站在门口吆喝那些看热闹的闲人。“怎么不让我进去?我有三百块钱的存款呀!我的老本!”

朱三阿太扭着瘪嘴唇和警察争论,巍颤颤地在人堆里挤。她额上的青筋就有小指头儿那么粗。她挤了一会儿,忽然看见张寡妇抱着五岁的孩子在那里哀求另一个警察放她进去。那警察斜着眼睛,假装是调弄那孩子,却偷偷地用手背在张寡妇的乳部揉摸。“张家嫂呀——”朱三阿太气喘喘地叫了一声,就坐在石阶沿上,用力地扭着她的瘪嘴唇。张寡妇转过身来,找寻是谁唤她;那警察却用了亵昵的口吻叫道:“不要性急!再过一会儿就进去!”听得这句话的闲人都笑起来了。张寡妇装作不懂,含着一泡眼泪,无目的地又走了一步。恰好看见朱三阿太坐在石阶沿上喘气。张寡妇跌撞似的也到了朱三阿太的旁边,也坐在那石阶沿上,忽然就放声大哭。她一边哭,一边喃喃地诉说着:“阿大的爷呀,你丢下我去了,你知道我是多么苦啊!强盗兵打杀了你,前天是三周年……绝子绝孙的林老板又倒了铺子,——我十个指头做出来的百几十块钱,丢在水里了,也没响一声!啊哟!穷人命苦,有钱人心狠——”看见妈哭,孩子也哭了;张寡妇搂住了孩子,哭得更伤心。朱三阿太却不哭,弩起了一对发红的已经凹陷的眼睛,发疯似的反复说着一句话:“穷人是一条命,有钱人也是一条命;少了我的钱,我拼老命!”

此时有一个人从铺子里挤出来,正是桥头陈老七。他满脸紫青,一边挤,一边回过头去嚷骂道:“你们这伙强盗!看你们有好报!天火烧,地火爆,总有一天现在我陈老七眼睛里呀!要吃倒账,就大家吃,分摊到一个边皮儿,也是公平,——”陈老七正骂得起劲,一眼看见了朱三阿太和张寡妇,就叫着她们的名字说:“三阿太,张家嫂,你们怎么坐在这里哭!货色,他们分完了!我一张嘴吵不过他们十几张嘴,这班狗强盗不讲理,硬说我们的钱不算账,——”张寡妇听说,哭得更加苦了。先前那个警察忽然又踅过来,用木棍子拨着张寡妇的肩膀说:“喂,哭什么?你的养家人早就死了。现在还哭哪一个!”“狗屁!人家抢了我们的,你这东西也要来调戏女人么?”陈老七怒冲冲地叫起来,用力将那警察推了一把。那警察睁圆了怪眼睛,扬起棍子就想要打。闲人们都大喊,骂那警察。另一个警察赶快跑来,拉开了陈老七说:“你在这里吵,也是白吵。我们和你无冤无仇,商会里叫来守门,吃这碗饭,没办法。”“陈老七,你到党部里去告状罢!”人堆里有一个声音这么喊。听声音就知道是本街有名的闲汉陆和尚。

“去,去!看他们怎样说。”许多声音乱叫了。但是那位作调人的警察却冷笑,扳着陈老七的肩膀道:“我劝你少找点麻烦罢。到那边,中什么用!你还是等候林老板回来和他算账,他倒不好白赖。”陈老七唬起了脸孔,弄得没有主意了。经不住那些闲人们都撺怂着“去”,他就看着朱三阿太和张寡妇说道:“去去怎样?那边是天天大叫保护穷人的呀!”“不错。昨天他们扣住了林老板,也是说防他逃走,穷人的钱没有着落!”又一个主张去的拉长了声音叫。于是不由自主似的,陈老七他们三个和一群闲人都向党部所在那条路去了。张寡妇一路上还是啼哭,咒骂打杀了她丈夫的强盗兵,咒骂绝子绝孙的林老板,又咒骂那个恶狗似的警察。快到了目的地时,望见那门前排立着四个警察,都拿着棍子,远远地就吆喝道:“滚开!不准过来!”“我们是来告状的,林家铺子倒了,我们存在那里的钱都拿不到——”陈老七走在最前排,也高声的说。可是从警察背后突然跳出一个黑麻子来,怒声喝打。警察们却还站着,只用嘴威吓。陈老七背后的闲人们大噪起来。黑麻子怒叫道:“不识好歹的贱狗!我们这里管你们那些事么?再不走,就开枪了!”他跺着脚喝那四个警察动手打。陈老七是站在最前,已经挨了几棍子。闲人们大乱。朱三阿太老迈,跌倒了。张寡妇慌忙中落掉了鞋子,给人们一冲,也跌在地下,她连滚带爬躲过了许多跳过的和踏上来的脚,站起来跑了一段路,方才觉到她的孩子没有了。看衣襟上时,有几滴血。“啊哟!我的宝贝!我的心肝!强盗杀人了,玉皇大帝救命呀!”她带哭带嚷的快跑,头发纷散;待到她跑过那倒闭了的林家铺面时,她已经完全疯了!

年6月18日作完

【提示】《林家铺子》是茅盾短篇小说代表作之一。1932年发表于申报月刊创刊号。小说以“一·二八”事变为背景,描写了江南某小镇上一个小商人破产的故事。林家铺子的老板是一个兢兢业业,精明能干的生意人,但在内忧外患的压迫下濒临破产。抵制日本货的风潮波及本镇后,林老板为了渡过年关想尽了办法,虽也换回了一些现钞,可仍经不住逼债、勒索,走投无路只好带着女儿外逃,而那些把仅有的积蓄存在他手中的贫民只有发出绝望的呼叫。小说通过小镇店铺走向破产的描写,不仅生动地揭示了小商人遭排挤破产的悲剧命运,同时也揭示了广大民众无法摆脱的厄运,而批判的锋芒却无疑指向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的黑暗社会。

【思考练习】

1.林老板破产的原因是什么?

2.阅读全文体会本文的叙述特点。巴金巴金(1904—),原名李尧棠,字芾甘,四川成都人。中国现代著名作家。1923年到上海、南京等地求学。1927-1928年旅居巴黎其间,完成了处女作《灭亡》。回国后积极参与抗日救亡运动,同时致力于文学创作,到建国前共完成短、中、长篇小说30余部。这些作品在读者中产生了广泛的影响。鲁迅说巴金“是一个有热情、有进步思想的作家”。粉碎四人帮后创作的散文集《随想录》被誉为是“力透纸背,情透纸背”的讲真话的散文佳作。代表作品有“激流三部曲”——《家》、《春》、《秋》、“爱情三部曲”——《雾》、《雨》、《电》,以及《憩园》、《寒夜》等。

【提示】《家》完成于1931年,1933年由开明书店出版,是“激流三部曲”中影响最大的一部。小说通过对一个大官僚地主家庭的生活内幕的生动描写,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社会的腐朽与黑暗,控诉了旧礼教,旧势力的罪恶,歌颂了五四时期知识青年的觉醒及对封建势力的斗争。作品以五四革命浪潮影响到四川成都为背景,真实地写出了高家这个有代表性的封建家庭腐烂溃败的历史,塑造了觉慧、觉民、琴等反对旧礼教的青年形象。觉慧是这个腐败家庭中勇敢的叛逆者;觉民违逆包办婚姻的戒律勇敢逃婚;琴为争取自由和幸福而奋斗。这些进步青年的思想和行为有力地冲击了封建制度和封建道德观念。高氏家族由于内部腐朽而走向败落,它意味着封建制度的衰败、封建社会已走向终结。《家》在艺术上具有卓越的成就,继承了五四现实主义传统,生活意蕴深刻,描写客观、细致、逼真,有令人信服的历史真实性和强烈的感情色彩,结构严谨周密,充分显示了作者观察生活和驾驭生活的艺术力量。

【思考练习】

1.概括说明《家》是怎样表现封建家庭必然灭亡的历史趋势的?

2.分析觉慧形象,说明他性格的主要特点和典型意义。

3.体会小说中所贯注的强烈的感情色彩。

寒夜(节选)十一

第二天上午他起身比他妻子早。母亲要他在家多躺一天。他不肯。他说他精神很好,而且今天得去参加替周主任祝寿的公宴,他不去,同事们会以为他穷或者吝啬,会更加看轻他。母亲也放弃了她的主张。他陪着母亲吃了一碗昨夜剩下来的稀饭。母亲上街去买菜,他同她一块儿出去。那时树生还坐在书桌前化妆。他们走出大门,母亲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他不知道母亲怀着什么心思。两个人走了一段路,快要分手了,母亲忽然声音颤抖地唤着他说:“宣,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你要为家庭牺牲你自己了。”他皱了皱眉,过了一两分钟才低声说:“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你还不是一样吃苦?”“可是她,她过得快活啊,去办公室还要打扮得那样摩登,像去吃喜酒一样。”她忍不住爆发地说。他低下头不出声。“宣,我给你说,她跟我们母子不是一路人,她迟早会走自己的路。”她又说。他停了半晌才回答一句:“她跟我结婚也已经十四年了。”“你们那种结婚算什么结婚呢!”母亲轻蔑地说。他觉得这句话很刺耳,心里不高兴,就闭紧嘴不再作声了。母亲也不再说什么,他们分道走了。他到了公司。还是钟老带着笑脸跟他打招呼。“你怎么不多休息一天?今天又来得这样早!”钟老说,一面用肥大的手摸自己发光的秃头顶。“我没有什么病,我很好。”他笑答道。他在钟老的眼光和态度中看到了怜悯,那个老人在可怜他,可是他并不觉得受侮辱。他说了两句闲话,便走上楼去。单调的工作又开始了。永远是那些似通非通的译文,那些用法奇特的字句。他没有权修改它们,他必须逐字校读。他坐下不过一点多钟,就觉得背上发冷,头发烧。他不去管它。“就为了几个钱啊!”他不时痛苦地暗暗念着。

他勉强工作到十二点钟。他并不想吃什么,可是他对自己说:“我至少应该吃一碗饭,我没有生病啊。”他便走下楼去,在饭桌旁坐下,他果然吃完了一碗饭。碾过的平价米在平日吃起来倒并不怎样难吃,今天却有点难下咽了。放下碗,他立在门前看街景,站了一会儿,他觉得毫无趣味,便回到楼上办公桌前去。他坐在自己位子上随意翻了翻文件,又把看过的校样整理好。工友送了一封信来。他看信封上的字,便知道是小宣从学校里寄来的。他好像得到了一点安慰似的,轻轻吐了一口气。他把信拆开了:……先生说:物价高涨,我们这期收的图书费、伙食费都不够。每个人还应该补缴三千二百元,说是多了以后还可以退回来。很多同学都缴了。我知道爸爸很苦,没有多的钱,不敢向爸爸要。不过先生又来催了,催得很厉害,说是不缴钱,今年不准参加学期考试。我只好向爸爸、妈妈要求。请爸爸、妈妈三天内把这笔钱寄到学校里来……仅有的一点安慰也消失了。他的眼光停在那几行稚嫩的字迹上。“已经缴过两万多了,还要补缴,哪里来的钱!”他低声抱怨道。没有人注意他。“学堂又不是商店,只晓得要钱怎么成!中国就靠那班人办教育,所以有这种结果!”他愤怒地小声骂道。信纸冷冷地躺在他的面前,不回答他。

“找树生商量,看她有没有办法。”他想道,“那么现在去。”“现在不好,还是晚上罢。”他又想道,“她也许不在行里,我也累,不想多动。”最后他把信纸折好放回在信封内,又郑重地把信封揣在衣袋里面。下半天的工作又开始了。还是那些疙里疙瘩的译文,他不知道这是哪一个世界的文字。它们像一堆麻绳在他的脑子里纠缠不清。他疲乏极了。可是他不能丢开它们。他觉得浑身不舒服起来。他很想闭上眼睛,忘掉这一切,或者就伏在桌子上睡一觉。但是吴科长的严厉的眼光老是停留在他的脸上(他这样觉得),使他不敢偷懒片刻。后来他连头也不敢抬起了。“天啊,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啊!我什么都忍受!什么人都欺负我!难道我的生命就该被这些纠缠不清的文字销磨光吗?就为了那一点钱,我居然堕落到这个地步!”他心里发出了这个无声的抗议。然而没有用,这种抗议他已经发过千百回了。但是谁也没有听见,谁也不知道他起过不平的念头。当面也好,背后也好,大家喜欢称他做“老好人”,他自己也以老好人自居。

好几年都是这样。“就是最近几年的事。我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以前,我和树生,和我母亲,和小宣,我们不是这样地过活的。完了,我一生的幸福都给战争,给生活,给那些冠冕堂皇的门面话,还有街上到处贴的告示拿走了。”他的眼光不停地在校样上面移动,他的思想却在另一个地方。“我这是什么思想!我怎么改变到这个地步!贪生怕死,只顾自己!”他又这样地责备自己。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止不住要想:“要是胜利早一点到来,我应该有办法改善我们的生活。……但是日本人已经深入广西……他们还说要攻取贵州——”他不敢再往下想。事实上他也不能往下想了。他头痛得厉害。他拿左手按住他的前额,他还在发烧。发烧,没有关系,近年来他常常在下午发烧,他已经习惯了。反正他不会这么早就死去。况且他也没有考虑死活问题的余裕。那一对严厉的眼睛老是这么凶恶地望着他。“为什么要这样欺负我?至多我不吃你们这碗饭就是了,我哪一点不及你们!”他曾经这样想过。但是他离开这个吃饭地方,又到哪里去呢?他在这个山城里没有一个居高位或者有势力的亲戚朋友,这个小小位置还是靠了一位同乡的大力帮助得来的。那是在他失业三个月、靠着妻子的薪金过活的时候。那位对他有好感的同乡已经到别的省份去了,他的惟一的希望也失去了。“为了生活,我只有忍受。”他常常拿这句话来答复他心里的抗议,现在他又拿这句话来对付他的解决不了的问题了。好容易熬到了五点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