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梦树开满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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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兴弟

一篮村,鄂西群山中一个美丽的小山村,离县城将近五个小时的车程,这个藏在大山深处的小村庄,在九十年代初一夜知名,因为那里发现了县境内第一名艾滋病患者,随后的检查中,二十多名感染者被一一查出,兴弟就是其中的一个。那一年,兴弟18岁。

与闭塞相伴随的,是穷困。一篮村人祖祖辈辈居住在山中,种田、狩猎,生活方式古老简朴,可现代信息无孔不入,重重大山挡不住它的进入,外面世界的诱惑、富裕生活的渴望冲击着一篮村人的心灵。15岁那年,兴与哥哥们分了家,他与母亲过。几场连阴雨,房子塌了,兴借了一千多元钱做了两间土房子。当时火柴两分钱一盒,米3角钱一斤,一千多元外债对兴来说,是一座沉重的大山。兴跟着村里人开始了外出的打工生涯,可一年做到头,不是结不到帐,就是工资太低,吃了喝了,根本攒不下几个钱,人倒苦得走了形。在河南一个砖厂做了大半年,老板跑了,没有钱回家,他们只好做临时工挣回家的路费。母亲心疼儿子,说,就在家里吧,种田也能养活人。兴不这样想,青春的热血在他身体里激荡,大千世界,他不相信自己挣不下一个好生活,他要母亲跟着他享福呢。一种挣钱方式在同伴们中间秘密流传,兴踏上了去河南的路,这是一条不归路。800CC鲜血,60元。这就是兴弟青春热血的价格。兴弟觉得划算,血抽了还会长出来,60元啊,他累死累活做一个月,也攒不到这么多钱!原来钱就长在自己身上,兴弟成了自己的“摇钱树”。传说卖血的人会得一种可怕的病,躲躲闪闪的说法唤不回人们对金钱的渴望,卖血的人排成了长龙,兴弟一个月抽了十八针,跟他一起去的华18天抽了16针,他们把自己的身体当成了水库,不过开闸放出来的,是泛着温热的鲜血!贫穷压榨他们,他们压榨自己的身体。

一篮村出去的人,家里的日子开始好转,不断有人走上这条黑色的快速致富路。兴弟还清了债务,母亲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们不知道,魔鬼已在他们的血液里安营扎寨,灾难随时都会搅乱宁静的小山村。就在这一年,村里那棵百年古松死了,那是一棵象征风水的“神树”,老人们说,村里的风水坏了,一篮村有灾了。

原来是真的有灾了,这场灾难对刚刚好过起来的几十个家庭,将是一场毁灭性的打击。

2006年去兴弟家时,看到了那棵“神树”,它黑森森地站立在大地上,像从大地深处伸出的一只魔掌,想要抓取什么,却被魔法突然定住了,炎热的午天,一丝凉意从我脚底升起。死而不倒的百年古松让一篮村笼罩在悲哀和恐惧的气氛里,又像一个死去的祖先,冷冷地盯视着他在这片土地上挣扎的子孙。

兴弟与我采访过的其他感染者不一样。他不诉苦、不悲哀、不逃避,对我们的到来,不卑不亢。不用交谈,我已知道他的自尊、自强,他绝不需要怜悯,他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已承担起所有的后果。事实也正是如此。从得知那个消息开始,他再没有出去打工,守在家里与老母亲相依为命,十五年过去了,他一直坚持劳动,坚持不服药,从他的身体状况看,应该说,他已经创造了奇迹。不知道他是如何度过最初的黑暗的,我见到的兴弟,一脸平和的笑容。他想到过自杀,悄悄上山为自己砍好了寿木,这个孝顺的孩子,最终丢不下母亲,母亲成为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只要母亲在,他就要凭自己的双手养活她一天。下定决心活下去,兴弟开始把所有的心思放在种田上,村里出门打工的人越来越多,他把他们的田种起来,日落月升,他整天爬在地里,拚命地做。分家的时候说好他养活母亲,他不想给兄弟们增添负担,他要在能做的时候多为母亲攒点钱。政府对他们有专项救助,也有好心的社会人士提供一些资助,兴对这些帮助是感激的,但他也是倔强的。衰弱终会到来,兴弟说,就是赖也要赖在地里,种好每一季田,他说这话时,好像土地欠了他的人情,他要竭尽所能,要回自己的收获。土地的确欠了他的,本来,他可以一辈子在这片土地上耕耘,生儿育女,直到老去。一切,在18岁停止,他成了没有未来的人。

现在,很后悔当时一遍遍追问他去河南的经过。这就像问自残的人,是怎么把刀插进心脏的。那刀已将他的生命割得鲜血淋淋,我非得还要在锈蚀的刀柄上摇动几下,为了所谓的宣传,我是多么残酷的人!如果不是苍白的脸色,因劳作变得骨节粗大的双手,兴弟更像一个温文尔雅的白面书生。其实兴弟是喜欢读书的,在校时成绩不错,如果家庭条件稍微好一点,他怎么会十五岁就担起家庭的重任?十五岁少年的肩膀太稚嫩了,谁能阻止他不在穷困的逼迫下铤而走险?

即使在都市,人们也谈艾色变,在封闭的一篮村,人们对此事保持了缄默,不谈论,也不接近“他们”。很长时间,“他们”生活在歧视和隔绝中。最初的悲哀过去,兴弟想改变这种现状,他要做人的尊严,他一直在人们的无知和自我的自卑中奋力突围。在他家里,他找出自己珍藏的最好的茶叶给我们泡茶,走的时候,给我们捡了满满两口袋大洋芋,兴弟笑着说,高山的洋芋比低山的好吃。我们邀请他一起到镇上吃饭,他很爽快地答应了,吃饭时,给我们敬酒,笨拙地说着感谢的话。也许是他努力的结果,他的邻居们对他很好,我们去采访的那天早晨,家里一下子坐满了人,他给他们泡茶、相互敬烟,说长道短,看不出任何隔阂。

至今记得接到兴弟第一个电话时,我的意外和感动,本来以为,他不会跟我联系的,所有的采访者我都留了电话,他是唯一一个打来电话的人。在电话里,他叫我梅姐。打电话来,只是问候我好不好。从此,这世上,我多了一个弟弟。每隔一段日子,会打电话问问他的收成,他的身体,甚至,忘了他是病人。过年的时候,他专程到县城来,送给我一个肥肥的猪蹄膀。要他玩一天,他怎么也不肯,母亲身体不好,他得在当天赶回去,结果,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走了。前年春节前,兴弟终于在我家歇了一夜,我拚命地找话说,想逗他高兴一些,可又怕自己过分表现,反而让敏感自尊的他觉察出什么来。我实在是个无法超脱的人,没办法将兴弟当作普通人。兴弟其实早看穿了我的心思,所以,他尽量表现得很随意,我还是看出了他的拘谨和小心,这让我心里更难过。兴弟洗澡时,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心里特别难受,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家里的人是很能理解的,可还是怕他受了委屈。第二天,他跟女儿在一起放风筝,两人玩得很高兴,看得出来,他很喜欢孩子。如果他……我总喜欢这样去设想——他应该除了是好儿子、好兄弟,肯定也是好丈夫、好父亲。可世界上哪有“如果”呢?只有“已经”!兴弟总是烟不离手,委婉地劝他少抽烟,他笑着说,他就只这么点嗜好呢。

这一切,我都看成是兴弟获取尊严的努力,他要努力活得像个正常人。这是我敬佩兴弟的地方,他有走出自己、走向他人的勇气,无论灾难何时降临,生活照常进行。从兴弟做事做人的态度,我看到了男人的坚强和自立,看到了人的尊严和生命的从容。行笔到此,止不住眼泪。

兴弟走时,一再跟他强调,别种那么多田了,不要喂那么多猪了。我不要他的腊肉,宁愿他多休息。万一哪一天没力气种田了,我给他和母亲买米吃。可从这次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兴弟的消息,电话一次也没有打通过。从山里传来消息,我采访过的勇、玉、华,都在年前这段时间走了,那棵死而不倒的“神树”,某一天突然自己燃烧起来,大树烧了三天,连地下的树根都烧成了灰!有人说,神树倒了,一篮村的风水这回要变好了。一篮村的风水好不好,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这些年发展烤烟,一篮村已经富起来了。

翻开采访本,过去回到了眼前。三年前的夏天,清晨的阳光照耀着兴弟家的大门,兴弟坐在木椅上,一幅还没睡醒的样子,在金黄的阳光中,偏过头笑微微地望着我的镜头。

无所不能的春天啊,你为什么不能让兴弟的生命像花一样再开一次,像草一样再绿一季呢?无法挽留的春天,无法挽留的生命,令人悲伤无言。我祈求贫穷快点从大地上消失,我祈求命运眷顾“兴弟”,让他的坚强创造人间奇迹。

2009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