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梦树开满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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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家乡乔木

马尾松

植物,我的兄弟姐妹,具备着各种各样的芳香气味,是他们醒目的标识之一。

我喜欢仔细辨别一切植物的气味,固执地认为世界上的一切植物都是可爱的,都是香香的。

马尾松,长得比较粗陋,属乔木中朴实的类型:没有好看的花朵,没有可口的果实,分泌粘稠的松油,散发着浓烈的松香。长相普通但极具实用价值,就像那些有一身好肌肉,好力气,手脚勤快,什么事情都做得漂亮利索的男人,没有突出的特点,但把他放在任何位置上,你都能放心,生活中的小小困难,他总能神奇地解决掉。

造房子,打家具,做枕木,做一切粗使用的木头工具,都可以对松木说:上。它不是木中贵族,属于百姓级别,无法登上大雅之堂,不像红木、檀木,楠木,甚至连它的堂兄柏木也比不上。但我们小百姓喜欢它,做一套散发着松木清香的家具,做一栋散发松木清香的农家小楼,刷上生漆或者桐油,红堂堂的,黄亮亮的,农家的光景就显出了兴兴头头的意味。

松木,像庄稼一样长在山坡上,生生不息。村庄变老了,人一茬茬地走了,松林仍然守着村庄,给村庄一拔拔的子孙供给木材和燃料,制造清新空气。月夜,它们和风一起,给村庄唱起催眠曲,在松林的轻轻吟唱中,村庄和林中的鸟儿一起安然睡去,只剩明月一轮挂在清寂的夜空。

人们习惯了松树在生活中的存在,就像习惯了空气。

每每看到松树,就看到了与松树在一起的童年岁月,松树的枝杆一圈圈对生,下面的枝杆修剪过,留下一圈圈树桩,一级级向上,像天然的梯子,我们像猴子一样,很快就能窜到树的高处,坐在树丫子里自得其乐,或向伙伴炫耀。

松树林,是拾柴的乐园。秋天,松针厚厚地铺满了林子,像一张金色的地毯,松林里特有的香气令人神清气爽,我们在松毛毯上撒欢打滚,玩够了,划分范围,一人一块,用耙子将松毛搂到篓子里,一趟趟运回家,堆满柴屋,一个冬天的引火柴足够了。搂松毛常有意外收获,秋天落下的栗子、榛子、猕猴桃,捂在厚厚的松毛下,变得又香又甜。老松树的根部,能搂出一窝窝凝固的松油,点煤油灯的童年,早上起床,两个鼻孔总是黑黑的。松油可以浇成一个个油亮子,没煤油了,就点一根油亮子照明,又香又不黑鼻子。除了搂松毛,还有捡松果,一棵大松树,就能捡满一背篓。枯干的松果,像一朵朵盛开的花儿,木质的花瓣儿层层张开,有序的富有张力的盛开姿态。如果将松果做成装饰性的干花,一定很漂亮,就是随手采一束松果,找一个古色古香的陶瓶插上,也很好看。

冬天的早晨,天空刚泛白,鸡在笼子里咕咕地叫唤,母亲起床了,塞一抱松毛在灶洞里,又拿一堆到火塘屋,翻开晚上埋下的火石,呼拉拉一吹,火塘屋烘一下暖和起来,用火钳夹一撮燃着的松毛引燃灶塘火,炊烟开始在屋瓦上升腾,在山坳里铺展。松毛燃烧的香味儿和烟雾满屋子乱窜,熏得我极不情愿地睁开惺忪的眼睛。冬天的早晨又慵懒又美好,那些记忆总跟松的清香混在一起。

松木特别肯燃,烧起来又有一股特别的清香。大块的松木劈柴总是放在婚丧嫁娶、过年过节这些重要的日子才派用场。松木是木材,不是木柴,拿来烧火做饭的,要么长弯了要么裂口了,或者是做正事后余下的边角剩料。

松树不像栎木,只知道一个劲儿地痴长,松树在向上生长的过程中,下部的枝条会自己枯掉,这是松树的生长哲学吧。它是一种特别有方向的树,虽然没有名贵的身分,将自己长成一根笔直的栋梁之材,大约是每棵松树的理想。

一个村庄和一坡松林生活在一起,这是一个有福的村庄。农家小院的中堂、大红松木方桌的上方,常常挂着迎客松、松鹤延年图、岁寒三友图。松树长青,意味着不老、长寿。村里人对松树除了爱,还有敬。他们或许不知道“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这样的诗句,他们只知道自己的生活永远也离不开松树的帮衬。他们习惯看松林满山青葱,习惯在松林的吟唱中睡去,在松鸦的鸣叫中醒来。这样的日子,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松树,是可以依靠的树,每次看到松树,就想,来生做一棵松树也不错。哦,忘了说,家乡的松树,都是马尾松。

花栎木

对我而言,家乡的栎木身上,笼罩着一层母性的光辉。

老家人习惯叫花栎木。查了些资料,栎木就是栎木,没有叫花栎木的,这大约是我们家乡人对栎木特殊的爱称吧。栎木并没有鲜艳的花朵,可她的树皮很特别,长出一层层的皱褶,有点像翻开的花瓣。

如果说松木是勤劳健壮、懂得自我发展的小伙子,栎木则是树中痴长的傻女、纯朴、憨厚、没有心计、茁壮成长。栎木不择环境,田边地头,路旁沟畔,到处都有她们的身影,她们伸展粗壮的腰身、撒开宽阔的叶片,一幅乐呵呵什么都不计较的样子。

栎木也和松柏杂生,松林中的栎木长得细细小小的,叶子因缺乏阳光而泛黄发红,像个受气包,又像要故意装成楚楚可怜的林妹妹,松柏的严肃压抑了栎木活泼的天性。松柏天生就是一种强势植物,在成片的栎木林中,单棵的松柏长得格外高大威猛,仿佛一群心宽体胖的婆娘中站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如果要给树木划分一下性别,松柏无疑是雄性的,而栎木,是天生的女性树。

亚热带落叶阔叶树,这应是她的官名。家乡的沙质土壤和温润气候,特别适宜栎木生长,一棵长在田畔的栎木,一个春天不见,她就丰满得在夏天弄出一大片浓荫,歇凉的人很喜欢,但它遮了田里的庄稼,主人只得把它砍了,成为灶门前的一根好柴。如果是棵松树或者杉树,可能会被留下来,栎木的命贱。

在家乡人心目中,柏木最好,松杉次之,栎木最上不得台面,她天生就是烧火柴,就像女人天生得围着锅台转。谁能想到栎木也有三十年河东的好日子,在今天的家俱市场上,栎木占得一席之地,成为做实木家俱的好材料。栎木从来不思考这些问题,她的使命就是没心没肺地生长,为我们的乡村生活提供种种需求。

栎木水气重,非得提前砍好晒干才好烧,故乡的山坡上,常常躺着一片片砍倒的栎木。因富含水分,留在土里的栎木根烂得快,春天,腐烂的栎木树兜上长出一丛丛的黑木耳,秋天,挖枯树兜准备过冬的柴禾时,我们还在回味肉汤煮木耳的滋味。暮春的栎木林,肥沃的腐殖土成为菌类生长的温床,像变魔术一样,一场雨过后,各种菌类从落叶下拱出肉嘟嘟的脑袋。栎树菌最惹眼,一丛丛一片片,红艳艳的,像栎木这没脑筋的树把花儿开到了地上。撕掉红色的表皮,栎树菌的肉白嫩嫩的,加几瓣大蒜在开水里焯一下,清炒或者加腊肉炒,都是至上美味。像善生养的女人,栎木是种菌类的好材料。老家人用栎木种香菇,种了卖,放在专门搭的菌棚里,种点自己尝鲜,就随便堆放在山墙后,竹林里,照样长出一嘟噜一嘟噜的大香菇。栎木种出的香菌肥厚,有嚼劲,还有一股特殊的菌香。有时,在菌子之外也会长出木耳来,好像这栎木有用不完的精力。

老家的山像大地上涌动的波浪,一波挨着一波。栎木喜欢聚群而居,连绵不绝的栎木林连成一片栎树的海洋,大山躺在她们丰硕的身体之下,宁静安详。最喜欢看暴风雨来临前栎树林和风一起制造汹涌波涛,坐在我家门槛上,可以尽览群山风光。大风一吹起,栎树林就变成了晃荡不安的大海,栎树叶背面微微泛白,风吹翻栎木的叶片,海变成了白色,换个方向,海又变成了绿色。顺着山势和风向摇动的栎木林,像海水样掀起了泼天巨浪,那浪随着风一波波走远了,又走近了,就是走不到我面前来。所有的栎木此时都变成了歇斯底里的摇滚女郎,扭腰摆臀甩头发,跟着风一起啸叫,直到暴雨垂直地从天上倒下来,将她们镇住。松林就不这样,松涛在头上怒号,像雄浑的男声大合唱,像一条大河在头顶流动,松树干儿却纹丝不动,树下小草安之若素。栎木再一次显露出她的女性气质,张扬、柔韧,颇有些爱热闹。

栎木种类很多,我所熟知的,就是花栎木,她陪伴了我的整个童年。在她身上捉绿虫,在她树下捡菌子,听从母亲的吩咐砍她回来做柴禾,想偷懒的时候,躲进树林,扒一堆栎树叶,钻进去睡个大觉,有时,在厚厚的落叶中还能找到遗落的野果,一饱口福。曾经,她们差点被砍光烧光,现在,封山育林,退耕还林,老家的栎木又长成了海洋。那个遥远的小山村,几百口人已走得只剩下十来个老人,走的人带不走故乡的栎木,人的世界完全变成了栎木的世界。

再过些年回老家,栎木将是我唯一可以找到的亲人。

几场雨过去,街边摆出了卖蚕宝宝的小摊子,白白胖胖的小宝贝们在绿色的桑叶上蠕动,它们不再是吐丝做茧的天虫,而是城市孩子的新宠。折一个小纸盒子,养上一条两条,天天盯着它们吃叶子、睡觉、蜕皮,写观察日记。女儿吵着闹着,也要养蚕,每次都被我以没有地方采摘桑叶为由严加拒绝。最后,爷爷答应她,明年,一定在院子里栽一棵桑树,有了桑树再养蚕。每天从小摊前经过,每天都能看到那些蚕的变化。

小时候,也养过蚕。偷偷在床下的垫絮上揪一坨棉花,将黑色的蚕子包在里面,放在贴身衣服的小荷包里捂着,像捂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捂几天,蚕就出世了。天天采桑叶,天天盼着它们快长大。也不知道蜕了几次皮,蚕宝宝的肚子变得亮通通的,开始吐丝织茧子,茧子有的金黄色,有的雪白。将织好的茧子小心地藏在老鼠找不到的地方,过段日子,拿出来放在旧报纸上,灰不溜丢的蛾子咬破茧皮钻了出来,开始它们传宗接代的使命。经过自由恋爱,母蛾在报纸上留下它们爱情的结晶,公蛾和母蛾失踪了。第二年,又可以养下一代蚕宝宝了。这是我玩过的养育游戏。为什么不让女儿也玩呢?反省一番,主动买了几条蚕,带回了家。

女儿天天抱着蚕宝宝看,跟我小时候一个模样。

我得让女儿知道,更多的关于桑和蚕的事情。

《诗经·小雅·小弁》曰:“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家乡的桑树与梓树,是父母种的,必须对它们心怀敬意。诗经里的父母们必须种桑树,不种桑树,没有好衣服穿;也必须种梓树,不种梓树,就没有比松明高档的照明用的蜡烛。当然,大多数时候,他们并不是这些衣服和蜡烛的享用者。有诗曰:“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桑梓,与粮食作物一样在古代农事中占据着必不可少的位置。诗经里的桑树和梓树,一代代地传下来,长在村头和离乡的必经之路。回家的游子远远望见的,不是父母,而是这些树,伸着迎接他们的枝梢,轻轻拂去鼓胀在游子心头的离愁别恨和惆怅之情。桑梓,从此成了故乡的代名词。

我们这个古老的农业大国,怎么也不能忘记曾经繁荣至极的桑事蚕景,不能忘记已被黄沙掩埋的丝绸之路、楼兰古国。祖先们曾在一枝一叶的绿桑、一丝一缕的蚕茧中,过着永久不变的寻常日子。哪一个时代,比现在,离桑和蚕更远?我们的生活离不开农业,但我们的农业,已无文明可言。

桑树,不能食不能用不能赏,桑树,老了。

古老的东方,有一个叫汤谷的地方,在茫茫大海边,生长着一棵几千丈高的大桑树,太阳神羲和的儿子们在大海里洗完澡,便在树上歇息,擦干金色的羽毛,然后跨上羲和妈妈给他们准备好的太阳车,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晚上回到汤谷,他们也歇息在这株大桑树上。

天帝的桑树上,寄生着一种小虫子,专以食桑叶为生。天帝没有用灭虫剂杀掉生长在神树上的小虫子,天帝的儿子金乌们似乎也不吃虫子。天帝还给了它一个好听的名字:蚕。看看蚕字的构成吧,它就是天虫的意思。小虫子吃桑叶,桑叶倒越吃越发,桑与蚕生死相依,生生不息。

古时候的人,能遮体御寒的东西,除了树叶就是兽皮了,树叶易破,兽皮难得。某一天,一个叫伏羲的人突发奇想,这天虫能吐丝作茧,何不将它的茧化而为丝,织成人可以穿用的布匹呢?于是伏羲开始驯养天虫,大概经历了一个规模化养殖的过程,他做得很成功。上古时期,有许多像伏羲、神农这样的神人,他们一心一意为人类的生存谋福利,比当代公仆们更像人民的公仆。伏羲成功地驯养了天虫,黄帝的老婆西陵氏开始教地上的人类种桑、养蚕、织布。西陵氏就是嫘祖。“伏羲化蚕,西陵氏始蚕”的故事就这样流传了几千年。

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的“非衣”帛画中,有一棵与龙身相伴生长的大桑树,所以啊,桑树,是生长在天帝之侧的神树。鼻子贴在玻璃上,看汉墓里出土的彩色织锦,单从颜色与花纹上,难以感受到时空的距离,似乎比现代的织锦工艺,还要高超完美。丝绸之路的繁荣盛景,西方人对中国丝绸的狂热之情,唐朝仕女极尽华美的服饰,在眼前一一闪现。

桑树,生长在太阳升起的地方,桑树,陪伴在伏羲帝的身旁。

在嫘祖教民养蚕织布的西陵,早已不再养蚕。田间地头,偶尔可见桑树,它们像先古遗民一样,生活在各种庄稼中间。嫌它占田的时候,尽可以砍掉,弃之不顾。

又见桑树绿山坡。蚕宝宝们,快快长吧,在孩子们的纸盒里。

有一个词叫桑榆暮景。落山的太阳,照在村前桑榆的树梢上,安详的老人,坐在太阳的余辉里,享受着自然的天光。远处鸡鸣狗吠,眼前儿孙绕膝,真是其乐融融啊。这是我的理解。

漆树

漆树是一种奇怪的树,身上被割漆人划下数不清的伤口,可它从来不死;传说月份比它小的人从树下过,身上就会长漆疮,月份比它大的人,怎么弄它都没事,欺小怕大,真是势利眼儿。

我生于三月,比漆树大四个月,每次走到漆树下,故意窜来窜去,甚至跑上去踢它几脚,那些七月后生的小孩子,绕得远远地。我炫耀自己不怕这可恶的树,也在气漆树,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我三月的,是你老大。漆树其实很可怜,它天生就得挨刀,就得流出自己的汁液,没有一棵漆树不是伤痕累累。气它,我还有些同情它。

每到割漆的季节,一身古怪打扮的大舅就来了。他把自己裹得只能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身衣服,看不出来颜色,也不知道补过多少块补丁,且散发出一股说不清的味道,叫化子也比这时的大舅穿得体面几分。舅舅拿一把形状奇特的小弯刀在漆树上划一个口子,在口子下方插进去一根小竹管,慢慢地,就有乳白色的液体沁出来,速度缓慢地流进竹筒。第二天舅舅会一一来回收,将小竹筒里的生漆倒进他的大桶。舅舅割下的生漆,能做出许多漂亮的东西。老人拿它漆寿木,黑亮黑亮的,闪着宝石般的光泽。父母拿它给出嫁的女儿漆嫁妆,高低柜、五斗柜、带黄铜锁的大木箱、梳妆台、洗脸架,全红堂堂的,闪耀着洋洋喜气。我曾梦想自己有一套那样的嫁妆,三十二个脚的,摆在家里又阔气又亮堂。有了这个秘密愿望,我对漆树格外高看一眼,我的三十二个脚,全指望它来打扮呢。

漆树默默地长在田间地头,不仅为我们贡献生漆,漆子还可以榨油,漆油炒饭、煮菜、炕土豆、煎鸡蛋,特别好吃。榨过漆油的漆枯,可以和玉米面同蒸,做漆枯饭。困难年月,漆树救过很多人的命。

有的人天生对漆树过敏,这跟月份大小并没有关系。在各种化学漆泛滥的今天,特别怀念漆树。我们的家具、墙面,如果都能用上生漆,根本就不用担心什么甲醛和苯了。我们需要的,大自然都给了,可我们更喜欢“高科技”,它能更快地满足人的种种欲望,但跟生漆相比,再好的高科技产品,也不是最好的。

有点想念漆枯饭。每到薅高粱草的日子,母亲会蒸一甑漆枯饭,在柴火灶上用菜油小火炒出香味,以此来犒劳辛苦的自己。日上三竿,锣鼓喧天中醒来,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揭锅盖,就能看到一碗热着的油亮的漆枯饭。

快三十年了,已忘了漆枯饭的味道,只剩一根根全身长满刀口的漆树,偶尔在梦中沙沙作响。

不灭的诗之灯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北岛、顾城、舒婷等诗人的名字,长在我的青春岁月里。他们像诗国的天使,注定坐在他们的经典名句上,永驻中国新诗的圣坛。代表他们的经典名句,已成为打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文学之殿的钥匙。世界喧哗无度,对诗歌的向往只好在心底深埋,怀念还是会在春天的晨光或秋天的月夜醒来,尤其在这个春天读北岛的随笔集《青灯》,对过去的怀念变得深重。在散文的国度里沉缅太久,我已远离诗歌。有人问,你写过诗吗?我说没有。我的确没有认真地追逐过诗歌,但对诗歌的向往从未消逝,尤其对北岛们的怀念。如果读诗,他们仍是首选,一遍又一遍重温,一边读一边回忆青春激荡的日子。

《青灯》让枯荒的心随同这个春天一起,长出了绿色的嫩芽,再一次感受到,无论这个世界如何喧嚣,文学的命运其实是一个整体,它包括了北岛,也包括了我这样微如芥子的文学爱好者。爱诗者的心,无论在海德格尔,还是中国乡村的某个小镇,贯穿着一条看不见的道路,只分你走不走上访友之路。通过《青灯》,找到了《今天》,这本1978年创办的民间刊物,1990年在海外复刊,它让人想到1918年的新文化运动,但倡导者的命运却是如此之不同。打开《今天》的网址,又看到了那些熟悉的名字,读到了他们的作品,并在博客里看到了诗人们冒着热气的当下生活。他们仍与我们在同一片天空下,只不过,他们把自己走成了一群遥远的人,甚至变成了某个诗歌符号。将《今天》网刊连进博客,希望呼吸到海外的新鲜空气,再次感受八十年代文学的神圣和繁荣。

《今天》,固执地说着一句话:我们一直都在。

读《青灯》才知道,原来写诗,是这样一件有趣的事情。只有将诗歌完全融入生活、当作毕生追求的人,只有将灵魂与诗歌远举于浊尘之上,才可以这样快乐而纯粹。

读《青灯》,想到我们已经倾力举办了三届的“屈原杯”全国诗歌大赛,想到生根于乐平里的千年骚坛,我们在为诗歌努力,还是在为什么努力?为了发展地方经济,为了宣传某种精神,为了让别人都知道某个地方,我们要……,还是为了诗歌为了文化,我们要……当即得利益的喧哗远去,我们所付出的努力将会收获什么?是诗歌传统的延续吗?当一个人总是追问自己所做事情的意义时,是痛苦的,不管有意义还是没有意义,你都得做,这是现实。我们渴望看到效果,就像我现在看到北岛在《青灯》里叙述的故事,我们与诗歌的故事能够流传吗?谁来书写僻远小县的“诗之青灯”?骚坛、诗歌大赛、端午诗会、诗歌之乡,一年又一年,一切为诗歌的努力……身在其中,感觉无力而悲怆,时间和生命却在流逝。

追问是无聊的,我们也在固执地说着一句话:诗歌在这里。

北岛说:“我相信,这种回溯到人类源头的古老形式,将会世代延续下去,直到地老天荒。”正在逝去的民间文化,正在被抢救的人类遗产,它们的回溯只能靠流传来进行。我的母亲和外婆都会唱优美动听的民歌,而我,永远徘徊在那个神奇的民谣系统之外。我们这代人可以将其尽量保护起来,但流传的动力和激情却永久地丧夫了。世代延续,只是北岛的一厢情愿,他不知道,在中国的乡村,年轻人对物质的向往远远超过古老手艺的流传,他们不再是农民,而是活跃在建设工地上的“农民工”。他们将现代文明带回乡村,将古老的乡村传统丢得很干脆。民歌,孕育了中国诗歌,却终将被遗忘,被代替。回溯,变成少数人的事情,像回流的鲑鱼,等待他们的是熊口还是源头的重生,谁知道呢?

如果北岛知道秭归的“骚坛”,这个从明朝就开始活跃于屈原诞生地的民间诗社,假如他看到那些七八十岁的老人每年端午节在屈原庙提笔吟诗,祭拜诗祖,他会说什么呢?应该不仅仅是“只要有人烟的地方,诗歌这古老的手艺就不会失传。”骚坛、民歌,都是古老的手艺,诗经、楚辞也是古老的手艺,也许,失传就是他们的命运。

我敬慕那些写了一辈子诗歌的人。这一点表明,诗歌是可以无所不为的,只看你是否修炼到了那个境界,就像人剑合一,达到人诗合一。传唱千古的“史诗”,肩负着给后人以此类启迪的使命。一个真正的诗人,诗歌将伴随他生命的始终。我们没有荷马史诗,但《诗经》、《楚辞》也是可以传唱的,在我心中,屈原是一个行吟诗人,走到哪他的创作就到哪,他就唱到哪,直到汨罗江边,也不停止。他是诗人,他也是歌者,真正长歌当哭的第一诗人。

读完《青灯》,接着看了刚刚获得奥斯卡奖的电影《米尔克》,竟然发现坚持诗歌的使命与争取同性恋权益之间有着某种联系。人人有享受平等、自由的权力,同性恋当然不例外,但他们曾经是邪恶、怪胎,所谓的正常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作为人类生活之一种,诗歌必会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人们为什么如此害怕诗人们的歌唱呢?北岛因此飘泊,屈原因此放逐。所幸这个时代越来越宽容,所幸终有一天人们看到,诗人和他们的诗歌,是这个美好世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青灯》是关于诗歌往事的叙述,它应该是诗歌历史的一部分。《青灯》的书写是纯粹而快乐的,不管被迫还是主动,我觉得一本关于诗歌的书,完全应该无视那些与诗无关的杂音。漂泊、乡愁、怀疑、拒绝、困窘,只要有诗歌,这一切算得了什么?北岛并不认同自己是某个时代的诗歌符号,被圈定归类,盖棺定论。他从未停止过接近诗歌真谛的脚步,他在世界各地行走,汇同不同国籍、不同语言的诗者,制造属于诗歌的道场,在接纳他们和诗歌的地方,用各自的母语面向听者高声朗诵。所到之处,无论欧洲、亚洲、还是美洲、非洲,诗歌的旗帜永远在风中骄傲地飘扬。一个真正的诗人,他一生的活动本身就是一部诗史。北岛不是某个诗歌符号,他是汉语诗史在永恒的时间和变化的空间中流动的一部分,历史是有生命的,他就是诗史活在当下的证明。

“哦,孤单的声音,夜间火车汽笛那孤单的声音。”此时,我想到书中艾德的这句话。前年秋天,在一条铁轨旁住了两个月,每天夜里,都能听到火车鸣叫着,驶向远方。我像火车一样,发出孤单的鸣叫,却找不到可以奔赴的远方。《青灯》里的北岛,是一列出发的火车,从中国走向世界,从一个中国诗人变成一个世界诗人,所幸的是,他的鸣叫并不孤单,应者云集。《青灯》讲述了许多诗人之间的温情故事,他说“这不仅仅是地理上,而是历史与意志、文化与反叛意义上的出走”。我却想到《诗经》里的句子:“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环宇之内,因为诗歌,你可以在任何一个诗人府上成为受欢迎的嘉宾。

从诗歌大国走出去的北岛,应该有更多的事情可做。如果楚辞汉赋、唐诗宋词能够变成各种各样的文字在全世界传诵,智利小姑娘就不会问:那个东方诗歌大国真的存在过吗?

为了诗歌,真的还有很多的事情可以做。

但愿诗歌能从大地的深渊拯救更多的人。

2009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