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几本书。我总算已经写了两本:一本关于一生经历的《未带地图的旅人》66,另一本是关于毕生文字工作的。可我写的时候,并非淋漓尽致。有些事太琐碎,不值得写;也有些认为还不便写——譬如感情生活,由于怕触动旁人,也怕触动自己,就一笔带过。我一路总提醒自己要从大处着眼,但有时也情不自禁地针对过去运动中某些恶意歪曲捏造——捎上一笔。但我总努力做到不啰唆,因而叙述多而描绘少。所以我一再告诉人,那只是本“传记”,算不上“文学”。要写一本凭记忆和想象力来再现往日生活中的人和事的作品,才算得上“传记文学”。我并没朝这个方向努力。也许我根本没这本事。
一九七八年以前,我从没动过写回忆录的念头,更没想过要写两本。那时我认为,已经写了的,反正白纸黑字,就任凭人家去揣摩、追踪、评议吧,自己用不着再多嘴多舌。至于一生的经历,那也是白纸黑字,随人家或褒或贬,更用不着自己去作什么脚注了。然而写完两部回忆录之后,竟然仿佛意犹未尽。时有阵阵冲动,想再写它一部——比方说,感情回忆录。总觉得这方面自己磕磕碰碰的经历,写出来对青年读者也不无裨益。
我老早就喜欢写这种自剖性的小文。我是一九三三年九月才开始写小说(《蚕》)的,然而一九三二年我就已写了《题一个人的照片》。那人当然就是我自己。其实,生活中我一向不大照镜子。家人经常从我脸上抹掉点什么零碎儿(如鼻烟)。小时候,我在生理上还有过自卑感。一次去人家拜年,那家姑娘刚掀开帘子就嚷:“哎哟,怎么这么黑呀!”臊得我扭头就跑。还有人嫌我长得太矮。一九二六年夏天投考《世界日报》练习生时,我就因身高问题而落的选。所以我对自己这副尊容,从来兴趣不大。可我素喜搜索自己的精神世界,也习惯于从旁人的表情来推测其心态。甚至文革期间戴红箍儿的罚我跪或站的时候,我还从他们那蛮横的表情中揣度:他们真是出于“革命”义愤呢,还是虚张声势来保护自己?抑或内心深处对这么干也并不以为然,只好敷衍塞责?自然,我也省察自己当时的狼狈心境。
专谈本人经历的自传,我看了并不过瘾。我更倾向于读回忆录——就是那既写自己也写旁人;既反映社会,也描绘人生。这种写法路子宽,视野广,拘束较小,因而或许会有点深度。
然而就我已问世的两本回忆录而言,我并未能实现这一理想。往往单纯把事情写出,却把观感略掉了。例如在我的《文学回忆录》“精辟的结论”那一节中,我就仅仅把那篇社论的全文引了。本想还发挥一下,但我却什么也没说。有的朋友读后,认为那样适可而止最好不过,也有的嫌我太不痛快。殊不知,一九五七年我那篇《放心·容忍·人事工作》也够含蓄的了,可还是遭了大殃。从那以后,我立志有话点到为止,绝不图一时痛快。
七十年代末重新拿笔以来,我认为写文章心中当然首先要有读者,但也切不可忘记梁效先生。如今,梁效先生倒也挺知趣。对于不那么刺耳的,他也会只皱皱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双方都学点自我约束,和平共处,天下就可太平。在写那两本回忆录时,我就一路奉行这种自我约束。如果是在五十年代,尽管关着闸门,奉行了自我检查制度,也难免不被挑剔,甚至声讨。所以我认为八十年代以后,情况毕竟大大不同了。正因为如此,像我这样的惊弓之鸟,才居然又展起翅来。
两本回忆录出版之后,我还没写够吗?这就难说了。拿《未带地图的旅人》来说,其中,我故意把自己的感情生活一笔带过,写得还远没有李辉那本《浪迹天涯——萧乾传》67充分。我时常在拂晓半醒未醒之际,有股冲动,想写写这个方面。及至完全清醒后,就又踌躇了。我私下里命令自己:还是安安分分地译你的《尤利西斯》。这样的意识流作品,五十年代连提也不敢提。今天出版社居然来约稿了,这也说明时代确实在前进。
译完之后呢?也许我会写一本《我的七情六欲》。这时,红灯又亮了。性欲算不算其中之一欲呢?思想里又出现了路障。我的笔可从来也没触及过这方面。一九三五年我这个毛头小伙子在评郁达夫的《出奔》时,竟还冒冒失失地责备这位先辈作家“没看到当时革命高潮中,青年的嘶喊和热血,因为他总忘不了男女之间的那件事”68。字里行间,明显地对关于“那件事”的描述带有反感。
我并不是个清教徒。中外这类“名著”我也浏览过一些。四十年代,还钻研过美国的亨利·米勒。一九三四年,我就曾在《国闻周报》上发表过一篇小说,描写一个同人轧姘头的寡妇丢下亲生儿子私奔的事,题名《放逐》。我已记不起是从哪里得来的素材。反正我一直十分厌恶此作。所以一九八三年编四川那套四卷集时,我就没把它收进去。今年问世的台湾版六卷集69,自然也略去了。其实,那篇小说并没有肉欲或性爱描写。但发表之后,我始终为之脸红。至今,我对单独描写性爱的作品还是不感兴趣。我赞赏张贤亮笔下关于这方面的描写,因为本质上他写的并不是情欲,而是一个被冤枉、受尽折磨的青年,在囚禁中压抑情绪的爆发。同样,竹林在反映云南知青生活的长篇小说《呜咽的澜沧江》中的一些性爱描绘,实际上写的也是兵团里暗无天日的生活。曾经在五七干校待过三年半的我,对此并不陌生。我充分知道那年月手里掌握回城大权的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干得出的。狼吃人,一点不足为奇。
二次大战期间,伦敦街道的垃圾桶是分类的。破罐头盒丢在“五金”桶里,菜叶子还可用来喂猪。
近来,我在书桌旁挂了个纸盒,上书“七·六”二字。朋友看了,有些莫名其妙。这正是我为设想中的那本《七情六欲》准备下的。说不定我肚子里也还有些精神垃圾。我想先把它们理一下,也许有的还能派上用场。那就作为我的余烬吧。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一日
(原载香港1992年11月20日《华侨日报》,收入《关于死的反思》,陕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