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甲板在流水的颠簸中倾斜,摇晃。在我起伏的视野中,低矮的乌云从河上迅即地扶摇起升,在天空的某一个高度再被风扯破,一片片地变淡,一片片地变白,翻卷着向西北方向飞奔。雨停住了,河上的事物渐渐地清晰:流水在夕照的最后一抹霞光中涤荡耀烁。波涌的底部虽在暗处,而且深陷,但仍能呈现出泥沙的褐黄。浪头喧嚣地拔起,边缘带着若即若离的水珠,泛着琥珀色的明亮,一波一波地涌向岸线的蜿蜒,摔碎河滩上,再吐着灰白的泡沫,流回到河水中。被船头切开的水流更急,有一些水花飞溅到船的甲板,它充满着腥气——这是雨后的河流那盛大而辽阔的呼吸。
而那些落在河里的雨已不是雨了,它们现在是水——是明净的天空下,河床上那不舍昼夜东流而去的水。我甚至能辨别出这水的腥气中还有些植物的气味,在这个季节的南岸,油菜花正以耀眼的金黄强烈地对抗着天光,无边无际地在田野上汹涌,它们的香气在雨后持续地弥漫,是如此激越,即使那不断吹来的风也不能使它们散去,反而把它们吹得更远,吹在了河流上。在船的前甲板,我用力吸气,那油菜花的香气,便能从水的腥气中被我仔细地分离出来,一丝一缕地进入我已潮湿的思绪。
……暮色将至时分,风在雨后也歇止,舷外的流水不再湍急,渐渐趋于迟缓,平静。南岸村庄背后的远山被雨洗过,靛蓝,但正慢慢地发黑;北岸之地——我居住的那座城市越来越远,却仍然依稀可见几点灯光的闪烁。但这时的太阳还没完整地没入流水,逆流望去,它在远远的西水波涌之中正剧烈地抖动,喷射的艳红之焰扇状般地流泻,犹如劈剥燃烧的大火,将一河的流水洇染得通红。这会儿如果有人掬起一捧河水,即便是手掌中的那一汪河水,也足以将那个人的脸庞映得热烫。
——岸线在天黑之后模糊,但依然用“岸”的坚硬规定着河流流水的方向——这与我人生经历中的那个“岸”是多么得相像:在时间的流水中,我总是被这样或那样的“岸”阻击着,并规范在它给出的水域上。在“岸”面前,我又该如何?——我问自己。
……夜色中,我们的宁道标212船开始减速,小心翼翼地继续航行。一些不适宜夜航的船,已系泊在码头囤船旁,在岸边缓流的低语里等待着晨曦,那艉部厨舱窗口射出的光线不甚强烈,却照得见煮沸食物时那诱人的白色热气。雨后的河水在夜晚的黑暗中仍有亮光——这微弱的水光只有常年生活在河边或河上的那些人才看得见,它是河水接受了阳光的照耀,储存在流水内部的能量,在夜晚的黑暗中,再将它们慢慢涌现出来的亮光。呵,夜晚的河流自己照亮自己的同时,也照亮了我和他们的眼。
……21时35分,船抵达东流镇塔矶村外那座罐形岸标下。上岸时,脚下的泥土还是湿的。有的地方甚是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