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甲板上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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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灯塔下

橙红的流水。岸与岸之间的流水。那一抹晚霞消失之后,不再艳丽地灼烧、迅速暗去,并且越来越暗,暗黑得不见了波澜的流水。流水在夜晚的黑中流淌。而河的岸线却隐约可见,它被灯塔的微光照耀着,漠然注视着船的暗影从它面前经过。河面开始起风,舷窗外的岸在微微地摇晃,那是我熟悉的东至乡村的大堤——我知道,堤的那边,一望无际汹涌的是水稻,它们的籽粒沉甸、饱满、结实,在这个季节谦逊地弯下了腰,尽管它们的金黄之色几乎已被夜晚呑没,在向更远更黑的船艉方向移去,但我还是听到了——因为它们的存在,风才在这个夜晚刮出了更大的响声。

没有被夜色呑没的不仅仅是庄稼地里的风声,还有河滩上野鸭子们的叫喊,栖息在堤下树丛中鸟儿的啾鸣,田间沟沟壑壑中彼伏此起的蛙声,村庄里那些忠实警惕的狗吠……这些声音不断地从河的南岸传来,在河的上空,被持续升起的水气浸湿,格外清晰地飘荡——轻轻撞击着我的耳鼓。我望见,那几只野鸭子毫无睡意,扑棱棱飞到灯塔下,扇动着墨绿而油亮的翅膀,在那片洼地的浅水里,伸缩着脖子,欢快呑食着什么东西,它们的嗓门沙哑,近乎肆无忌惮的喊叫,将夜的天空推到灯塔的光照不到的那个地方。

水仍然像白天那样流着,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地流着,流向船的两舷,再一波一涌地扑向岸边。岸上有的地方土质疏松,就有一些沙土或杂草被回头的浪带到河里,那里的河水肯定是浑浊的。不过现在已是深夜,即便那片水面泥沙俱滚,我也无法指出此处与彼处的江水有什么两样,在夜晚,江水的反光可以映出灯塔的倒影,但却不能照出它自己的清澈或浑浊。

真正能够拒绝隐入任何黑暗的是那些灯塔。当天色暗黑,即使在白天——乌云笼罩的白天——只要能见度足够低劣,它也会自行其是地开启电源,让黑暗中的眼,远远地去注目那盏灯光,知道自己的安全船位,避开海图标明的碍航之物,保证这一个航次不至于在途中触碰礁石、搁浅河床,顺利抵达太阳跃出水面的白天——夜晚与夜晚之间的那个白天。

——这么说,白天就像是夜与夜之间的一个停顿。那么,黑夜呢?它是不是昼与昼之间的那个黑色的空白?也许我们就在事物与事物间的那个停顿或空白中,有滋有味,或无可奈何地活着。其实世上的事情基本如此,它们的凹陷或凸起,总是包含着能够呈现它们的那个另外事物。事物与事物的交替往复造成的缝隙,给它们、给我们,留下了大大小小生存下去的理由。现在,我就在这个隙缝之中听到了野鸭子的叫喊,这叫喊出现有多少年了?它们真实的存在决不是只在今晚,但我能听见昨夜那些野鸭子的喊叫吗?

水在此岸与彼岸之间流着。风声、蛙鸣、狗吠、鸟儿的啾啾、野鸭子的喊叫,仍然持续不懈地在河面上飘荡。灯塔的光,弥漫在河流之上的雾气里,因为夜晚的黑,我们不能看见那细微滴水折射的光……

夜航中,我喜欢上到船的二层甲板,长时间地去凝望着那一座座沿岸蜿蜒而来、再蜿蜒而去的灯塔,看那塔尖上的灯光,向四周、向天地方向——漫射而去的形状。其实灯塔的光即使再强烈,也不可能像城市的路灯照亮街道那样,照亮漫长而辽阔的一江流水,更不能照亮比河流更广袤的天空。那灯塔的光在夜的天空中,是那样的虚幻,它不具有向下——洒向陆地时,那种即使微弱,也是真实可靠的感觉,它似乎没有任何形状,散漫地向上进入夜空,不曾照亮什么,却被更高处的黑暗消融,我似乎看见了那些光在黑暗中慢慢融化时的情景,那是一种由白向黑过渡而去的复合之色,它最后全部融化在黑暗之中。这一点让我有了些微的怅惘,甚至失望,但我总觉得这光的底部之外的黑暗中,依然渗流着那灯塔的光,它仅因为我的视力所限,而不能将它与黑暗分别开来……

长期的夜航经历,使我习惯于黑夜中去注视那一座座灯塔,并在这个注视的过程中不断加上自己的冥想。但这个“冥想”仍然包含了与水有关的那个虚虚实实的“具像”。比如,此刻的我,就再次想起了古代七大奇观之一——埃及亚历山大法罗斯岛上的那座灯塔。其实,历经40年建造起来的那座135米高、燃烧了近千年火焰的灯塔,早已不复存在,它被那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摧毁,夜夜灯火通明的责任,悲怆地坍塌在公元1375年(另一说,是1435年)的大海。确凿地说,那座古老的灯塔,与我现在看到的所有灯塔都没有具体的联系,它的火光——而不是灯光,尽管曾经激越地熊熊燃烧,照亮了法罗斯岛周围的海面,但从未照亮我的眼。

这自然是时间,也是历史对我冷漠的阻止。然而,我还是心存目想地“想”到了那座灯塔,并用想象的方式看见了那塔顶上盛大的火焰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