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的一边,有时是左边,有时是右边——这条街名叫建设路,不长,如果我以每分钟60米的行进速度,走完它,大约只要五分钟多一点的时间。但我却很少用步行的方式认真地走完它,因为我的居住之处在它的中段,每天清早,骑着那辆多年也不擦拭一次的自行车从“这边”去上班,回来时便是从“那边”了。我在这条街上走了好多年了,只要我没离开这个城市,就一天得在这条街上往返好几趟。
街的这边,是挤满了铺面,不给城市留有一丝缝隙的地方。从人民路与建设路相交的路口开始数起,街这边的店铺名号依次是:岳西绿茶行、大别山茶叶行、新绿绿茶庄、皖江旅社、供电局宿舍区进出巷道口,接着是:高山茶叶行、山地岳西茶叶行、云雾山地绿茶庄、皖南精品茶叶专卖店(其中有两家茶叶店兼有零售香烟柜台)、振风游戏室、城中第一锅、银星干果土特产铺、桂林米粉七分店、西部人家——兰州拉面馆、市府拆迁办公室(这个政府职能机构已在上个月迁址到房地产管理局那座24层的大厦里办公了)、建设路96号——荣仁里居民楼大院……——这大院的某一幢楼房的一居室即是我的住所。
街这边的店铺,或许和我一样,都是街这边的事情,日复一日地在这一个夜晚睡去,并再在那一个早晨醒来。在我看来,它们与我的区别在于:它们是只能在这儿,而不能在那儿的事情。它们不能像我那样——可以在一个又一个地点出现。街这边的店铺,与我日常生活发生直接联系的并不多,我除了经常要光顾那两家茶叶行的香烟柜台、偶尔到那家“七分店”吃上一份大碗的米粉外,我喝的茶叶都是在街对面那家茶庄买来的——那家老板我熟悉,这河边的城市不是他的生身之地,他来自于我经常要填写的履历表中的那个“别处”——天柱山下的某个村庄。他的绿茶在滚沸的水中本色不变,植物的绿即使在酷热的夏天,也仍然保持着山地的青翠,慢慢地洇染了那杯城市的水,清香四溢地进入我的鼻内,使我记起自己曾有过的那三年农民经历。
现在,西北风在这条街上轻轻地刮着,正午的太阳白得耀眼,照在能够照到的那些地方,照亮了店铺的玻璃门窗、店铺里和店铺外那些人的脸,照亮了街对面那家茶庄前的空地,甚至照亮了空地上那个扎着白羊肚头巾的汉子手上的唢呐。呵,唢呐——系着红绸的唢呐,红木杆儿、黄铜碗儿的唢呐,正被来自黄土高原那足够强劲的力量吹响,它反射着这南方河流北岸城市的阳光,然后再次折向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使那张年轻朴素的脸有了金属质地的亮。那是一张鼓圆了腮帮子、眯细了眼,几乎让我看不出有什么表情的脸,它全神贯注在自己吹奏的旋律里,与驻足在空地周围的路人目光视而不见。我没像往常那样,立即走进建设路96号——荣仁里居民楼大院,而是在街的这边停住脚步,有些惊讶地向那个汉子仔细望去。
腊月的阳光不很暖和,不能使街两旁房顶上的积雪全部融化,让那一支接一支吹奏下去的陕北民歌——“走西口”、“信天游”、“《蓝花花》”、“《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在这个城市的街头热烈起来。
其实,在我听到唢呐声,向那个汉子望去的时候,我就认出了他——这应该是我第三次见到他了。第一次是在2002年的腊月,具体到哪一天,甚至是正午还是下午,我也记不清了,我仅记得那个日子大雪纷纷纷扬扬下着,快过年了,街上的路人不多,只有几个人立在那块空地前,听着他不遗余力吹奏着那杆铜唢呐。第二次是2003年的腊月十八——我之所以能够准确记得这个日子,是因为在那个正午,茶庄老板以热情的笑脸欢迎了这杆回肠荡气的唢呐(茶庄老板后来对我说,他一听到吹奏陕北民歌的唢呐声,就打心底“真真个爱死个人了”——这句走腔走调的话,显然不是他那个村庄的口音),并且我与这个吹唢呐的汉子有过一次短暂的交谈,并从交谈中知道了他是“横山边上”的人——“横山边上”到底是指什么地方,我至今不知道。第三次即是这个阳光下的正午了。并且仍然是在街对面茶庄门前的空地上。或许还仍然是同一杆唢呐,在这城市的空地上又一次高亢吹响。
这会儿他停止了吹奏,接过听唢呐听得“真真个爱死个人了”的那位老板递过去的一杯热茶时,他的目光与我相遇。
我走过去——从街的这边,走到了那边。他再次拿起唢呐,让唢呐仰天发出长长的一声呼喊,再骤然停住。我站在了他面前……
……现在,我不想将街边的事情再继续叙述下去,使它成为一个故事。我总觉得,将生活中的每一件事情都能演绎成故事的是一个匠人的行为。生活中很多人事并不因为他们从“别处”来到自己的眼前,我就有理由与权利让他们在我这里成为一个个故事。这包括我居住之地的这条街道——街的这边,或那边的事情;还包括茶庄门前空地,和空地上的那杆唢呐。他们,似乎永远在我这儿之外的那个“别处”发生着——就与我一样,我即使走在“别处”,但在本质上也不可能是“那儿”的事情。
——尽管我意识到了——这样说,或许有些宿命的意思。
可那个陕北唢呐手却必须在这个正午之后,又一次离开这里远行。
然而,西北风还在刮着,街边的店铺、店铺里和店铺外的人,还有我,仍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