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歌乐山
我从长江下游城市安庆出发,就要抵达歌乐山。我在车上。充满水分的空气一直努力地浸润着我的面孔,并告诉我的眼睛:这是亚细亚最漫长的河流与嘉陵江汇合之处的山城,它三面环水,流溢着遥远的公元前11世纪周代巴国建都时的愿望。愿望持续地坚持在历史的盆地中,弥漫在蜀地的雾雨里,在今天,仍然是那样的潮湿。雷声轰隆隆由远及近,渐渐撵到了车顶的上空。正午车窗外面的天幕湿漉漉地像是在降落,灰色的云雾低矮地飘浮在江面上,穿行在或远或近那栉次鳞比的楼房的隙缝里,它们被暖昧的天光照亮——是那种潮湿的亮。一道炽烈的闪电发出晕眩的白光,瞬间惊落了我眼镜上的雾珠,扯开了那些更高更远更浓厚的云层。然后,从云的裂缝里,听到一声炸雷的轰响,足以使我们的耳膜发生疼痛。雨,这秋天山城里的雨啊——就这样飘下来,飘下来了。跟在雨后面的是风,它们扑打在车的蓬顶、外壳和车窗的玻璃上,发出了沉闷而尖锐的亢奋或嘶哑之声,但仍然让我感到是那样单调得近乎枯燥。我不知道这是雨,还是雨所触碰之处那些个物体的声音?可是我却感觉到:即使这样枯燥的声音也必定处在湿潮之中。
车窗玻璃的外膜上爬满了雨水的蜿蜒,它们在驶往歌乐山的过程中轻轻地抖动着,就像那个正在哭闹着的婴儿脸蛋上的泪痕;泪水在啼哭声中不断地流淌,湿亮了那个年轻母亲前襟的一大片。那些瘦细的风和雨,从关不紧的铝合金窗框的缝隙间,一丝一缕地挤进了车箱,是那样清新地触摸着这么多苍桑或青春的脸颊,还有他们鲜艳或暗淡的衣装,传递着所有乘车人的汗液及他们所携带物品的气味。我的嗅觉不是那么敏锐,却也辨出了它们是:熟玉米、麻辣牛肉干、面包、永川豆豉、风油精、清凉油,及说不出牌子的香水的味道。还有,那个婴儿刚刚睡着了,他嘴上溢流的乳汁,散发着来自他母亲身体深处那温润的气息……
拐弯。车子开始严肃地爬坡。我们即将到达歌乐山风景区。这时有人开始咳嗽、喝水、涂抹风油精(涂抹风油精的人是我),那个孩子也倏忽间醒来了,这回他没有啼哭,而是在他的母亲的怀抱中欢快地蹬踢着白胖的小腿,将目光投向陌生人的脸孔,在灿烂地笑着。窗外的树,在缓缓升起的坡地上渐渐地绿——那种愈来愈厚、粗略看起来有些墨黑的绿,它们摇动着枝叶,轻轻地甩落了些有重量的雨水,浓绿得让我有了窒息的抑郁。
车子终于停稳,可窗外的雨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们就要走进雨中,带着车箱里那复杂得难以说清的气味,将自己的眼睛与心灵从很远的地方轻轻地搬到这里,去开始抚摸这被雨雾湿透了多少年的那赤褐色岩石雕塑成的群像。
——它正是我今天来到这里的目的!
秋雨中的渣滓洞
我站在了这里。
“这里”是一个故事,它门前的那块空地已被2003年9月21日的秋雨打湿,那有坑凹的地方汪着一滩滩浅浅的水——这是那些渗不进泥土深处的雨所积聚起来的水,它们映射着我们衣裳的暗淡与鲜艳,有了让我眩目的光亮。在我箅着眼睛的视线里,“这里”是一座有围墙的院落,它的背后是山——那山上的植物大部分是阔叶的树和疯狂的草(也有些是灌木),它们湿漉漉地葳蕤着山的形状。这与我生活的那个地方不同,这里的树和草在珠丝一样密集的雨雾中(这里秋天的雨像雾一样地在飘浮),没有一丝秋色中的枯或黄,依然像夏天一样葱郁。现在,它们正肃穆地压矮了我将要走进去的那个院子。
我站在了这里。这里已被2003年9月21日的秋雨打湿。那两扇院子的门已经吱吱吱作响地被拉开,排队的人开始剪票进去。“这里”对我而言,是一个相对于“那里”的地方,但也是一个指示性代词,它指明了我现在的位置,就如我从一个地方走到了另一个地方,歇住脚,想在那个地方做一件事情的时候,那个地方就是“这里”了。
在我来到这里之前,这里一直是一个故事。此刻,我站在这里,正是为了走进那个有故事的院子。可是,我能走进那个红色故事中去吗?我又能在故事中做些什么事情?
来到这里的人很多,且越来越多。有好些人与我一样没带伞,他们雨中的身体使有些雨不能落在地上,让他们旅途也具有了这里的湿度。那些急切或诧异的目光先于自己的脚步走进院内。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像翻开小说《红岩》那样,跟在他们后面去仔细读完这个沸腾过我童年血液的院子?但我仍然可以确定那是一本书的力量让我记住这里,并来到了这里!
在我的童年的记忆中,这里发生过的故事让我慢慢地变得坚硬。我童年的心里,那种坚硬就是一种岩石——红颜色的石头,它们给了我童年和少年时对英雄的憧憬:要是我早生多少年那该有多好啊!后来我的坚强在母亲的棍棒下得到了证实——那一个署期我刚学会游泳,便胆大地和几个同学结伴去长江大水中玩耍。上岸的时候我的一只凉鞋找不着了,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也没找到,母亲因此知道了我那一个假期中去同学家做作业后面的秘密。她抄起一根劈柴,愤怒地要我说出是谁带我去的。我没说,一直不说一一母亲手上的那根劈柴打折了,我的手臂在噼里啪啦声中血都渗出来了,又红肿起来了,也没说。我甚至向母亲笑着。其实我心里一直在说话的:我是石头。妈妈,你打的是不会说话的石头呀。后来我吊着绷带去上学,在伙伴们感激的目光中我有了做英雄的矜持……
雨还在下着,我从院子的故事中走出。
——下一个故事就在白公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