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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如此逼视着唐古拉山主峰——冰雪的各拉丹东的西南,这晶莹剔透的雪冰,悲怆而快乐地崩裂着,冲撞着,发出了一声声沉闷而又响亮的呼喊,渐渐消融了凝固与坚挺,风驰电掣冲刷在青藏高原那纵横逼仄的沟壑中。这孤寂高原上喧嚣的冰水,挥舞着不再凯旋的旗帜,集聚再集聚,轰隆隆地奔腾,奔腾而下,穿过连绵不断的横断山脉,劈开重峦迭嶂的云贵高原,流经丘陵起伏的四川盆地,左冲右突,终于一泻千里地驰骋在广阔坦荡的平原上。
然而,这不是它的终点,平原只是它的驿站——我的家园,流水以经过的方式在这里继续着,河床也在继续,河流与河床的终端还在我居住城市下游的方向——那个海的基准平面处的吴淞零点。一条河流历经6300公里,自5400米的高度一个梯级一个梯级地向下,是为了寻找一种水与另一种水的平等,这与涌动着欲望的人流不一样,平等是一种向上仰望的攀登,而河流的水从来就是向下的,这种向下的力量是因为承负起它们的河床是向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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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纬30°30',东经117°02'相交之处那个城市的边缘,我伏下身去,看到了荡漾在河面上的塔影,这塔影在对岸的视野里倒置着,是一个真实物体在水面上的虚拟,但它是15世纪明穆宗隆庆四年的虚拟,因而它有历史做后盾而不必流逝也不必沉没。我没有理由不伸出自己的双手,让这一条河流的流水颠簸地从我的指间流过。我拢紧手指,让河流的水静止在我凹起的掌心里;起身站立,我捧起了那已不流动的河水,然后,让它自倾斜的掌中飞溅而下,我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粘附在我手指上的泥沙,它们难以计数,颗粒碎细,每一颗都诉说着河底的闷郁,每一粒都折射着阳光的斑斓。……我的视线悄无声息地滑过河面,登上对岸柳树与柳树们站成的青绿如带的岸线,可是,我的视线与河流的流水的都被阻止在它的面前。现在,我已经让我思绪随着河流的流水奔跑,我注定会这样,因此我的思绪充满了这一条河流的湿润,它古老而辽远,蜿蜒而跌宕,轰然而迂缓,挟带着悬移中的砾石与泥沙,在河水的涡流中激昂地舞蹈,渐渐的,于相对静寂的状态中,我的思绪和一些砾石、泥沙慢慢地沉降,堆积,一页复一页,层层叠叠地铺叙在河流流水的下面……
3
河床一直用一种沉默的方式隐蔽着,隐蔽在奔流的下边,它心神安宁,以大地的宽容热爱着一条水的流动,在我们的生活中,河床自始至终被忽略,是缘水而居的智慧茁壮着村庄或城市,剥夺着上苍给予河床的尊重。河流的水每时每刻以新的秩序阻拦着我对河床的凝望,我没见过河床,我身后的城市也没见过河床,但河床所起伏的陆地天天在支撑着我们身体,在衡量着我们的生计。有时候,河床也会悬在我们的头顶,让我们木然的感觉有了点激灵。
那年秋天,我和冬冬从郑州乘火车去南京,经过开封时我想起了家乡河流的兄弟——黄河,我对他说,“我们就在这里下车,去看一看黄河吧。”他说:“为什么?”我告诉他说:黄河在这里全靠两岸数千里大堤管着,它的河床比开封市高出7米,是一条流在我们头顶上的河流。我和冬冬在古典的开封什么地方也没去,只是走到那连结着河床的大堤上,带着旅途火烧火燎的干燥,去看望一条悬浮在人类头顶上的河流。冬冬说:我感到了来自我们思想之上的威胁。
冬冬是个诗人,他的话很暧昧,却让我有了天地倒置般的感觉。
后来,我和冬冬在这次旅途中,还看到了那条已被黄河遗弃的河床,它不是向下,凹陷地伸展大地上,它被青色或土黄色的砂复掩着,没有一丝河流流过的迹像,已失去了河床的概念,与平原的土地相融。我和冬冬看到的不是河床,是黄河的故道,它在蓝色封面的《中国交通图册》中,被命名为“废黄河”。
“废黄河”的河床上的流水已经逃亡,那里,沙土飞舞弥漫,只有荒凉的风在流荡。
可是,我仍然在这荒凉之中找到了一些生动:那些枯涩的树桩显示着年轮的切面,一棵又一棵地勾勒着河床的边沿,指出河床不能瞑目的向往;那些裸露的鹅卵石间或在单调的砂土中,这是一些比砂还沉重的东西,没有流水,它们的鲜艳已经褪去,变得没有一点水色,它们的身体也不再在流水中,而在风的剥蚀中——日复一日地渐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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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北宋的寇准,到任蛮荒之地巴东令时还很年轻。他忧心忡忡顺着慈溪的流水来到河边,用一个政治家的抱负在掂量着自己任期内的责任。在县衙庭院中,他种下了两棵树,这两棵树都是柏树而不其它的树,所以它们有着一个高大或明志的意义。他说:“山上的野兽越打越少,地上的粮食越种越多”,我的责任就是这个道理,很简单——劝民农耕稼穑,穿暖吃饱。这个寇准用三年时间完成了自己任期内愿望,但责任是不能间断的,更大、更高的责任还在那个台阶上等着他。
这三年,是北宋太平兴国五至八年(公元980-983);寇准把三年的巴东令做得很有诗意——一部有156首诗的《巴东集》显露了他官至宰相的波澜老成,但他哪能知道:那一句“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又摄住多少后人的心?
187年后的陆游没有这样的责任,所以,在南宋乾道六年(公元1170),他想见到的那两棵柏树已经槁死,甚至那座当年的巴东城也被废弃并荒芜了,早已迁建在长江以南。
如今,这些事情并不重要。比较紧要的是一个著名的工程将把这些事情沉落于河底——沉到135米以下的河床上。
沉入的,还有石宝寨、白帝城、大昌城……和新滩民居群落——那些古老和远古里的事情。在2000年,考古学家偶然发现了另一个白帝城——宋代的白帝城遗址。它有5平方公里,比现在奉节老县城大几倍,可惜它的一部分也将于2003年的上半年沉入水中。这迟到的发现叫他们喜而忧戚。
在河床上,这些沉入的物事将成为一卷历史中被折断的部分,成为日后我们睁大着眼睛努力去推断、去寻找的的论据;这些论据充满可疑的水分,还要求我们挤一挤。当然,正在进行的,毕竟比过去、甚或比将来的重要——这是现代人类判断事物的逻辑。可是我希望,这些河床上的真实会被清澈的流水折出水面,给予走在河岸上的众生去复原历史的机遇。
5
河床上日出日落、年复一年地让甘冽的乳汁在自己的身体上奔跑,它哺育着两岸的村庄与城市,滋润着花草、森林和庄稼,这是它最诚实而劳累的工作。它总有累了、乏了的时候,也得找一处歇脚的地方,喘喘气、伸一伸腰板,把那些沉入在河床上的秘密显现在人们的面前。尽管我没见过河床——河流流水下面的河床,但我从我的阅读中得知:有很多双眼睛都看到过河床。
河边泰兴的村庄正站在元至正二年(公元1342)的八月里。南风中,那些不怕热的柳树在河堤上扬起了飘逸的枝条,把大汛期河水的腥气、田野上的稻香,亲昵地拂向村庄。男人们还在忙,他们和他们的女人们刚刚割完庄稼,把一个季节里的汗珠珠一粒粒地摊晾在稻床上,让太阳将它们晒壮实,然后装进篾箩,装进村庄大大小小的米瓮里。
和往常一样,那天他们起得很早,那个起得更早、去河边挑水的汉子走到河边时给吓了一跳,他发现,一夜之间,河水枯竭见底……这个消息震憾了村庄,一村庄的人都上了河堤。胆大的终于禁受不住诱惑,开始走向河底,去拾河床上的东西……河床上的东西一定很多(是些什么东西?),因为我在那仅有三行文字的史料记载中读到了人们“纷纷”的字样。次日,潮水骤至,那些还在河床上的人谁也没有跑过滚滚而下的河水……
还是河畔的泰兴,在1954年7月13日4时许,沿岸风沙骤起,灰黄地遮蔽了天空的颜色,这一刻滔滔河水顿失,河床再一次将自己躯身显现在天空下,显现在人们眼前。这一次时间很短,两个小时后,河水如雷轰然而下;这一次村庄中没有人走下河床,他们记住了612年前的惊惧——那时河床与河流两个人之间的游戏,应该与人们的欲望无关。
我当然不会用那时、那样的灾难,去嘲笑、谴责几百年前的村庄,我只是告诉我自己:世上的游戏有很多,有的神秘,有的还很热闹,但那都是游戏者之间的事情。我是一个不喜欢参与游戏的人,如果我没有站到游戏队伍里,那将是我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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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曲折向下倾斜而去的河床,承担的不仅仅是一条水的流动,它还载负着57年前一个正在流血流泪民族的抵抗。
那些装满炸药柱体形状的钢铁,长着触角或翅翼,漂流在河水中,兀立在礁石旁,淤伏于泥沙里,与12520方中国的石头和几百艘下沉献身的船只,在河流流水的下面——河床上,组成了第1道和第2道阻塞线。
1937年8月12日的阻塞在江阴。它由海军上将陈绍宽指挥,完成了这样一个事实:日本海军水路直抵南京的战略落空,不得不重新集结兵力,转陆路进攻南京;它使民国首都的沦陷延缓到那年的年底;1937年12月20日的阻塞在马当、在东流、在田家镇、在葛店(从江西彭泽至湖北武汉的长江水道),……它也重复了这样一个事实:阻塞再次阻截了日军溯流而上的进攻,大武汉的保卫战坚持到第二年的10月。
八年抗战,在河床上是15000枚锚雷与1100枚漂雷对几百艘炮舰的碰撞!在铁与铁撞击中,复仇的迸裂把321艘日本军舰击沉击伤,把4300名伤亡的日本武士的忠诚还给了扩张本土、爱好侵略的天皇。
2002年1月19日,我在东流直水道的岸边又看见了一枚水雷,它的三只触角已被拆掉,安安静静卧在摇曳的枯草中,散发着钢铁沉重的亮。那位早已退休的老水手李师傅,揸开着拇指与中指,码量着它的直径与身长。他说:妈*,狗日的二(日)本人,真不是个东西。我大声向他喊:这水雷不是日本的,是我们中国的!他捂着一只耳朵对我说:我知道,咱们的水雷是对付二(日)本兵的!可我的这只耳朵炸出血、震聋几十年了,我能不骂他二(日)本鬼子?他的事情我知道:在1960冬季的东流水道清障扫雷中,他是4个受伤水手中的一个,还有两位东海舰队水兵也在那次意外的爆炸中壮烈牺牲……那天中午,他又一次向我述说了这段经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的眼睛红红的,有好多泪水砸在了那枚水雷上,砸在了正等着发青的枯草中。他说,那时候他俩个还没20岁。
那时候,我还没读书,一个汉字也不认识,但是我从父亲那里已经知道日本侵略过我们中国。做过八路军的父亲已在城外的一个山坡上永远地歇息,可是他说过的话和老水手经历过的事情我怎能忘记?……当我听到日本在2002年的春天又一次修订他们的教科书,否认侵略历史的时候,我看到了那枚从河床上打捞上来的水雷要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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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开蓝色窗帘,在朝北的窗口前,我呆滞地看着对面那幢17层大厦,看那上面最大一块玻璃上刚刚涌起太阳的河流。平淡的假日给了我足够的时间,我眯起眼睛的视野中,出现了2个,3个,或许更多——红的、黄的,甚或蓝颜色的太阳;这浮光耀烁的河水,明媚且怪诞,反射着好几个太阳的亮光,向着相反的方向——不是沿着河床向下,而是向上流去。
我知道,这不是幻像,是一条河流在镜面上的成像。在向下的河床上,河流向上流去是不真实的,因此我听不到只有向下流动时才会有的水声。但我却惊诧地发现:有一群快乐的鸽子在那里往复地盘旋,那群鸽子有些疯癫,扑翩着翅膀,以迅疾的速度让飞翔发出持久、悠长的唿哨。所以说,现在不是我面对着河流,而是河流和河流上空的鸽哨在城市的镜子中找到了我,找到了我的眼睛和耳朵。对河床的冥想,是因为与我的工作有关——在这条河流上,那些向上或向下远航的船只,我必须给出一个足够的吃水深度,让每一艘奔跑着的船只不致于搁浅在河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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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床向下而去,它与河流同时离开冰冷的雪山穿过旷野灵魂,走过城市肉体,以亘古至今的毅力,去稀释海水的咸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