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早晨的太阳很不明亮,它暧昧的光犹疑地钻过云的缝隙,将稀薄的光斑泼洒在河面上,渗透进流水中,其实,这些斑斓的亮与云的阴影的面积在河面上已足够得大,那些白色的鸟掠过它们时也有一个持续暗淡或明朗的过程。我在河的北岸——一座城市可以算是开端或结局的地方——河边,看见有一只鸟惊叫着倏然从紧贴水面飞翔的鸟群中飞起,一动不动地悬浮在空中,然后,翻滚着向河面迅急地坠落,扰乱了那些穿过云缝间的光,这是一只找到了可以维持它生命食物的鸟,现在它巳在高空完成了吞咽,快乐地回到了鸟群中。在它们之中我分不清它是哪一只,然而,那些鸟儿们是知道的,它们甚至知道刚刚落进那只鸟嘴中的鱼或虾有多大……
在早晨的河边,与我相遇的当然不仅仅是一群鸟和那一只鸟,我还望到两个蹦蹦跳跳背负着沉重书包的男孩,碰见了一个与我擦肩而过跟我年龄相仿的中年人,他的神态有点奇怪,望着河面的眼睛有些恍惚,嘴里不知道在咕哝着什么,当我眼光与他相碰的那一瞬间,他挺直了腰板,我觉得他有些面熟,可是他说出的话肯定了我记忆上的错误——我和他并不认识。他向我借了个火,毫无表情地点燃了叼在他嘴唇上的烟,也没说一声谢谢便离去。
河边的空气总在淡淡地散发着水的气味,这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城市工业所不能合成的空间物质。河边的色彩朴素、单调,艰难地接受或拒绝着我身后城市对它矢志不移地改变,那褐色的堤岸、土黄色的河流、和对岸柳林后面白墙青瓦的村庄依稀闪现,在我的视野中,它们平静得近乎走向遥远。但河边的季节像军号一样嘹亮,春天,有植物的地方,绿大片大片地闪亮,意味着它是我们人类最可靠、最离不开的颜色;夏天来到的时候,河浪白花花地扑向堤岸,足以引起河边的每一个村庄或每一个城市由这个季节的汛水而带来的紧张;河边的秋风里的红蜻蜓漫天飞舞,抖颤着透明的翅翼,耐心地在劝说着每一片绿叶变黄(那些常青的树是个例外,因为它们与季节无关,也不在河边。),不要把绿的欲望托付给只有人类才能适应的寒冷……
现在,我视野中刚刚出现过的那群鸟和那个找我借火的人已经消失,它(他)们与我相遇就像是一件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而我面前的河流却是实质的,它从古至今,每时每刻都在蜿蜒地涤荡着河床,冲淡着我们血液里的咸度。
河流将村庄或城市放在自己的身旁,它知道人类文明应该从河边开始。河流注视着走在河边的每一个人,因此它把那个站在沂水河边孔子的面孔洗亮了2500年,把那个想像瑰奇、鼓翼奋飞在“秋水”之上庄子的翅膀常常溅湿。但那个生在中亚西亚安西都护府地的李白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傲岸不羁的性格浸透着失意者的酒意,他做出一个孩子想做但不敢做的事情:他竟从河边那个采石矶的地方一跃而下,去捕捞漂浮于河面的月亮;河面上的月亮他当然捉不到,他被月光照亮的河水复没了。这只是历史一个诗意的玩笑,有月光的河边是诗意的,没有一丝的恶意,62岁的李白客死于当涂他的族叔李阳冰家中;当涂离采石矶不远,也在河边的南岸……
河边是一个诞生战争与枭雄的地方,奔跑的河流到今日也没洗净浸透在它身体深处的血渍,它把“十面埋伏”中项羽那杆勇武的戟悲怆地抛落在河床上,把趟过易水去的荆轲的短剑隐藏在历史的折痕中,成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壮……
河默然地望着发生在它身边的事情,它不知道人类的文明是否应该以肉的搏击来演绎?
这些酝酿着故事的河边,对我而言仅是一种进入个人生活之中有秩序的字词,它们与我的河边没有根本的关系。我的河边给了我苦涩和快乐,从童年到今日,它一直平和地站立在我的面前。
……两个背着书包的孩子已从水中游向岸边,穿好衣裳,一前一后翻过河堤,渐渐变成两个黑点。隐去。
那个找我借过火的中年人再一次与我相遇,这一次我看到了自己的疏漏:他手上拎着一条鳞光闪亮的鲩鱼和一根可以伸缩的鱼杆。他向我微笑着点头致意。在河边,我已经和一个陌生人认识。
这是不是我对河边眷顾的理由之一?
在河边,我的思考总是模仿着河流,不仅鲜艳活泼,而且像流水一样起伏连贯,有了一个不会腐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