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周围的那些时间是明亮的,即使阴雨天气,光线暗淡,午睡——仍然不是能够陷入夜晚黑暗中的那种睡眠。与夜间的睡眠相比,它在白天阖眼睡去,又在白天睁眼醒来。午睡是短暂的,有人只要十几分钟,或半个小时的钟点,如果不是昨夜睡下的太晚或其它原因,很少的人会超过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午睡,在众多人那里司空见惯,身体的敏捷与警觉,到了中午,会迅速地下降,甚或有了迟钝,肌肉有了紧张、筋骨开始酸胀,昏昏欲睡的样子难以遮藏;一上午都在忙忙碌碌的那些人,吃过午饭,就有了想打个盹的愿望,现在,那根绷紧的神经已是疲惫,终于可以让它稍微松懈一会了。在许多场合,尤其是会场上,如果报告冗长乏味地抵达中午还不见结束,我看见很多人接连不断地哈欠,他们的面容也有了不想掩饰的怠倦。或许那是我们体内生物节律的作用,使身体内部最朴实的欲望:睡,或者睡意——摆在了脸上,在这昼日的光照中——台下出色地上演。
午睡的倾向是那样得难以抵抵抗,它是白天里许多人都愿意得到的黑暗。但它与夜晚的睡眠有所不同,因为时间的限制,午睡在很多人那里,显然是匆匆忙忙的,有的甚至潦草,并且很少有梦。是谁把我们的醒,与睡——放在了白天和夜晚?但有的时候,我们的夜晚却比白天更加清醒!前些年,我常常会在夜静更深的时刻醒来,听到桌上那台老式闹钟的秒针在一秒一秒地走着,这时我会想起去世的母亲,那滴答、滴答的声音,就出现在我刚才的那个梦里,它是母亲给我留下的遗物的声音。这声音也算是母亲的遗物,于梦里梦外都是真实的,它就像掠过我梦中那些车辆的喇叭声,醒来的时候,我仍能听到它在窗外空荡荡的街道上鸣响。但奇怪的是,除这些外,梦中别的事情虽然可以被我看见,却不能被我听见、闻到,它们在我梦中,是没有声响、没有气味的,即使我在梦中与某个多年不见的朋友愉快地相聚,一杯一杯地喝酒,睁眼醒来的时候,却再也记不起来那酒的味道了。后来有人告诉我,在夜晚的睡眠里,我们是打开耳朵睡觉的,听觉、嗅觉、触觉依然保持着警觉;但没有光、黑暗中,人类的视觉没有什么作用,因此我们闭着眼睛睡觉,是幻觉承担了夜晚黑暗中我们的视觉。
然而,这却无法合理地解释午睡。我不敢破译午睡。但我这样想过,起初的午睡肯定发生在远古的某个夏天,那时的天空又高又远,阳光肯定要比今天耀眼、火热,于正午时刻,灼烙着先祖们的皮肤,为了活着,他们是比我们更能忍耐苦难与痛苦的人,但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地怕热,汗水涌出他们的皮肤,却渗不透裹在他们身体羞处的那些阔叶或兽皮,为了躲避正午户外热浪的袭击,他们会跑到那棵葳蕤的树下,找大块的阴凉地,眯上眼,睡上那么一小会儿,使养精蓄锐的身体,能够有力量进入凶猛的下午……
——这自然是一个人的想象。这个“想象”,离远古的那个最早的午睡已经有了千年万年,但在此时,它仍然可以是我的一个推断。遗憾的是,这样的推断于我来说,也没有多大的意义,它不能验证,因此只能在我写下的这篇“午睡”里——以想象的方式,而不是事实的方式出现。我知道,有些人是没有午睡习惯的,但可以肯定,谁都不止一次地目睹过别人的午睡。在家里、地头、街边的摊点、工厂的车间、学校的课堂、军中营地……人们一上午的劳累,或许因为有了这午睡才消失,才有了精神进入这一天的下午。这让我想起了二战期间的丘吉尔,那是我读过的一部回忆录,书名叫什么,我想不起来了,但我记得有过这样的一段叙述:丘吉尔是非常赞成午睡的,他每天晚上睡得很迟,习惯在午餐与晚餐之间睡上一觉,很多篇鼓舞民心士气的演说词,就是在他午睡之后口述而成的,读完那段文字,合上书本,我微笑地对那本书说:丘吉尔,你的午睡是在硝烟中开始,也是在硝烟中结束的,这,很多人都有过,但你的午睡精彩之处,依然是醒——一个与我们不一样的人的“醒”,不然的话,又何以有醒来之后的那些演说词……
去年腊月,我乘1427次列车返回宜城时,看见海潮般的人流,在北京西站涌来涌去,他们挤满了车站广场、购票处前、候车大厅。其时,我也看到了警惕的警察、小偷、倒卖车票的人,他们相互躲避着,混杂在人流中,就像鱼一样地迂回穿行。我进入第10号进站口的时候,正是中午,离准点发车还有两个小时,这里也到处都塞满了人,到处都充满了方便面、或者其它快餐食品的气味。即使在这样的喧嚣中,我仍然看见有不少返乡者,就坐在那椅子上、行李上、铺了张报纸的地上,支持不住午餐之后困乏的袭击,在眯眼打盹,有个人甚至鼾声如雷地睡熟了。让我惊诧的是,这些午睡者,在检票进入站台开始那一瞬间,都会及时地醒来,并迅即站到乘车的队列中去。不站到队伍中去的,只是那些票贩子,他们失望地扬起那剩下的几张车票,透着实足的京韵,喊出了一个比原票价还要便宜整100块钱的价格。我看见返乡队伍中有人幸灾乐祸地在笑……
午睡也是无形之物,在众多人的日常生活里弥漫,充满着呼吸起伏时的体味,它被白天的光线包围着,时间在它那里暂且慢下来,或许它是我们颠倒昼夜的一个习惯上的错误,但它却有可能去补充黑暗中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