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皖西南的城市,或者城市周边的乡村,地势的起伏,常常让我想起自己的生活,是在“丘陵”这样的地貌上发生着。走在乡野的土路上,这种感受尤其深切,那裸露着褐色、或红色土壤的丘陵,总是不断地出现在路途中,它们在南方湿润的季风中,醒目地鲜艳,而且发黏,散发出泥土和植物的气味。有一些泥巴粘在鞋底上,并且越来越厚,也越走越重,走在那条路上的人,不得不停下自己的脚步,抠去鞋底上的那些泥土后,再往前走。是“丘陵”,使道路这样的线条不仅曲曲弯弯,而且还缓缓地,甚或急速地跌落,再爬起。即便城市中的那些“丘陵”,今天已是不在——低凹之处,已被削平的丘陵高处的泥土填上,变得平坦多了,并且被封存在水泥或黑色的沥青下,但它们仍然会给我居住的那个城市,留下一个个的斜坡。
我没数过这个城市有多少个斜坡,但我从长辈人那里知道,著名于这个城市的“九头十三坡”,曾经使整个小城的地平线,在那个时间之中,激越地跌宕过跳跃过。他们就在那“跌宕”或“跳跃”之地,快乐或痛苦地走着,活着。其实,那“九头”,也是“坡”,譬如墩头坡,它在老城西门外大观亭街上,“墩头”是坡的最高处。少年的我,曾去过那里玩耍,仍记得那年寒假中的一个大雪天,我和几个伙伴,逃避了父母的盘诘与追踪,在那道积雪的斜坡上、在那个寒冷的下午,一次次地爬上坡顶,再从坡顶滑下坡底。从坡顶滑下来的那个过程是快乐的,斜面上冰雪的反光,映照着小伙伴脸蛋上的汗珠,迅速地冷却、凝结,落进衣领,落在热气蒸腾的脖颈上,晶莹,而且冰凉。其时,那几个走上斜坡的少年心里,肯定也在下雪,但那下到斜坡上的雪,已是我今天的记忆,它们不知飘到哪儿去了,因此,那一场纷纷扬扬的雪,不可能再下到我们今天的生活里。滑坡,是我对“斜坡”这个名词最贴近、也是最温暖的理解,它在我的经历中,只出现过那一次,但我为什么没有将它遗忘?我想,肯定是它不止一次,而是多次地在我心里发生过。上个月,我还到过西门外大观亭街,那坡下某座老房子里,住着我的一位画家朋友,我去他家,看他画花鸟,也画山水的中国画,那些宣纸一张张地散落在桌面上、床铺上、地板上,但我没见到一张“山水画”里的“墩头坡”,更没看到一只鸟儿飞过“墩头坡”,而不远处,皖河里的水,依旧还在斜坡的那边流着……
在我的视野里,如果不是视而不见,我每天都可以看见这样的街景:那些依次排列在街边的树木、店铺,还有路上正在行驶的车辆、走动的人群,都会随着斜坡地势的起伏而起伏。在斜坡上,不仅正在移动的车辆和路人,有着向上或向下的节奏,而且那一棵棵树,由于它们的间隔、轮廓、质感基本相同,并不断地重复出现,也像是有了“向上”或“向下”移动的节奏。阳光下,斜坡上的那些房子和树,总是站在各自又相互制造的阴影中,在我的上坡或下坡过程中,它们像是向我呈现或掩藏着什么……
今天是立春之日,前些日子下了一场大雪,却很快融化了,融化在紧接而来的一场春天的雨水里,路面变得干干净净的。江边的城市总是起雾,九点钟的时候,还没散去,弥漫着,只是薄了一些,那些树木、店铺、车辆、行人,看上去,不再是清晨浓雾之中那么隐隐约约的,非得仔细打量,才能看清动静。也许觉到了天气依然寒冷,高井头(现在的建设路)的街上,有一家店铺的门还没拉开,但我听到了那个懒惰者将卷闸门拉起的声音。也许这声音来得过于突兀、尖锐,以致招来街边一只狗的吠叫。这时的雾气,在金属的撞击余音中、在那条狗的吠叫声中,微微地涌动起来,一丝一缕地呼入我的鼻息。我就在这样的斜坡上走着。上坡时,身体必须前倾,与脚底下的路面,保持着便于行走的角度;而下坡时,身体则微向后仰,脚跟先于脚尖着地。去单位上下班、去商场购物、去朋友那里走动,穿街过巷,我都得经过几个这样的斜坡——常年地往返在斜坡上。在斜坡上,我和这个城市的车辆、行人,有时会保持着一致的姿势,朝着相同方向,有时却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是暴雨、大雪天气,路滑,我和他们,都会小心翼翼地走在那斜坡上……
从我站住的这个地方望去,这条名叫邓家坡的旧址上,已不见了十年前元宁巷内那麻石条铺砌的石板路,也不见了那方小小的杨家塘,那些老房子拆迁时,池塘里的水,已被1996年的水泵抽干,再被1996那个时间的泥土、碎砖、残瓦填平了,但我还是记起了一生著小说120余部——达3000万字的张恨水曾在这里住过,尽管他住过那座房子已经不在,轰然倒塌在城市的建设中,没入这邓家坡的地下,不会再说一句话,并在多少年后,终将化为沉默的泥土,但走在这泥土上的人当中,一定还会有人想起他。想起,自然就是没有遗忘。即使我居住的这个城市有些人,可以记不住这样的一些事情,但我仍会从这个城市中,找到曾国藩、李鸿章、陈玉成、陈独秀、郁达夫等——那些走在斜坡上人的身影……
这一天,我在司下坡、高井头、邓家坡徜徉许久,此时天色已晚,夕阳的光,打在了斜坡上,我得回家了。眯眼再看一眼身后逆光中的那个斜坡,它在最后一抹的光线中,显得斑斑驳驳,而我倒在脚下的影子,却支离破碎、又瘦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