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向东,走在这个城市的沿江东路,就不能拒绝一座桥梁进入我的视线。早晨,当我步出建设路96号——我居住的那个大院约十分钟后,穿过斑马线,再向左转,即是江边防洪墙下的沿江大道了,其时,一座大桥的身影肯定会在路的尽头出现。我的单位就在沿江东路,而且单位的工作几乎都与墙外那条河流、河上桥梁周围的水域安全航行有关,因而在我日常生活中,除了目光要与一座桥梁相遇外,还得常常从那座大桥经过,往返南北两岸。
过桥的方式,于我来说有两种,并且由于使用的交通工具不同而有所区别。在我的感觉中,桥上乘车的过程,其实是一座桥梁与我同时经过河流,由此岸抵达彼岸的过程。车,或者乘车的人,被桥这样的建筑物举起——举起在高处,在比陆地更接近天空的地方疾速行驶,视线触及之处,除了低低的护桥栏杆一一迎面扑来、又迅即地闪过外,不见一草一木,没有了往常城市高楼大厦对我们的阻挡与隔断。在桥上,是看不到走在天空下、或走在桥上的人的,除非他是桥梁的维护者——我自然明白这是因为安庆长江大桥禁止行人直接通过的缘故,但这也让我生出“天空广阔”,不在熙熙攘攘的城市人群中,而有可能是从“过桥”——这一过程中得到的。这座桥梁很高,也很长,加上引桥部分,它的全部长度有将近6公里,可以说,是这座横跨两岸、伸展在河流上空某个高度的桥梁,给了我天空如此广阔的感觉。乘车过桥者很多,但我从未问过他们之中任何一人,在他亲历“一桥飞架南北”过程中,有没有类似我那种“天空广阔”的体验,我只知道自己由于有了这个经过,头顶上的天空,因为广阔而完整、因为完整——而更像天空了。
桥的路面平整。车轮辗压路面时几乎没有颠簸。我们的那辆越野车自北岸引桥起始,在驶出5985.66米之后,驰向对岸堤下的318国道,道路两旁田野上的油菜花正汹涌在这个季节里,浓郁的香气在微风中强劲地飞扬,前方的那个山城路途不远,是我此次出行的目的地——池州市东至县。
乘船,是从水面上经过那座桥。任何过桥的船,都必须具有并保持一定的航速,在进入桥区水域时,发出通过桥梁的旗号或灯号(灯号在夜晚),如果是我们的那艘航道工作船,则以每分钟不小于1350转的速度,谨慎地驶入桥栱之间那片水域,浑浊的江水被船头切开,螺旋桨掀起的涌浪发白,激越地翻滚在两舷下,哗啦啦地扑向钢筋骨骼的水泥桥墩——桥墩被浪花一次次地打湿。在内燃机的轰鸣声中,船甲板上方已不是广阔的天空,天空因为一座桥梁的嵌入,而分割在桥的两边;河流也因为桥的经过,而成为桥这边的江水、和桥那边的江水;船桅上色彩缤纷的万国旗帜,瞬间在桥的阴影中失去了鲜艳,却又深重了许多……此刻,肯定是正午。在正午之后、傍黑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太阳不在头顶直射,它慢慢地向西天移去,桥下的阴影会在桥那边的江面上——越拉越长,却始终不会像流水那样——流逝。
这座长江大桥竣工的时间并不长,如果我的记忆无误的话,应该是2004年的冬季,也就是说,在那个冬季之前,轮渡曾是往来南北两岸的唯一方式,我的眼睛即便竭力搜寻江面,也找不到一座桥的存在,要想经过那片水域,或者往返两岸,就只有一种方式:从渡口乘船。但奇怪的是,如今我无论从桥上,还是从桥下经过,总恍惚觉得,在那个冬季之前,桥——就在“桥址”的那个位置上了。如果不是如此,那么,在桥出现之前,这个“桥址”的地点上又该有什么?
——这显然只是我的冥想。但作为“终有一死者”的人,在活着的时候,总是免不了有这样或那样的冥想的。
现在是夜晚。从阳台望去,那座贯通两岸的桥梁不仅没有没入夜的黑暗中,反而被桥上的千百盏灯光照亮了(这是所有跨河或临河建筑物通航水域安全的需要)。但这仍然改变不了我对岸与岸对峙的那种想法。被照亮的岂止是桥,还有岸与岸之间——那座桥下的江水,我看见,桥栱在纳入流水之后不久,又在桥栱的那边,将流水释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