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伸向门边壁墙的那只手,按下开关。灯光先于夜晚黑暗来到病房。在住院大楼10层的5号病房,窗外的那个太阳又大又圆,颠簸在河的汹涌中,是焰火之红,即使就要没入流水,也能将一河流水映照的波光粼粼。而河的反光碎细,缓缓地在水面上空漫射——穿过窗户玻璃,抹红了病房四壁,白墙也有了河流的红亮,是那种淡淡的水红。冬天黄昏,也许是病房最为温暖的时分,到处弥漫着饭菜的香气,这些病号的饭菜大都装在粗壮的保温瓶中,拧开盖子,热气迅即升起,亲人的抚慰与食物的香气,一起扑向他们的鼻息,湿润了那位孩子的脸蛋,我看见,凝结在她睫毛上的两滴水珠,是那么得晶莹,而且暖和,却又隐藏着一丝忧郁。
镇流器嗞嗞的声音持续不止,病房的灯光不是特别明亮,光线灰白,那是天花板上两根日光灯管发出的。太阳此刻完全跌入河里。夜晚的天幕已在窗外青黑。不会隐入夜色之中的,是城市鳞次栉比楼房里的人家窗户,在一格一格的亮。侍候病人吃过晚饭之后,有人疲倦地会离开病房,他们肯定不是探视者,是病人的亲属,而那些白天进入病房面带微笑的探视者,送来的鲜花仍然盛开在那精致的花篮里,被搁放在床头的柜子上;这个城市居民都会遵守这样的习惯,忌讳别人晚上去看望病人。留在病房陪同病人过夜的,一般不是这个城市的人,他们大部分来自城市周围的乡村,还要等待医院规定的那个熄灯时间,他们才会支开一张竹制(也有木制)的躺椅,抱来一床被褥,抖一抖,让它空中平整,再对折,一半压在身体下,另一半盖在自己身上,睡在病床与病床的那条空挡间。如果邻近那张病床没人睡,不是那位病人已经恢复健康出院了,就是走上了不归之路,对于前者,他们会庆幸自己今晚有了能够舒展身体睡一觉的地方,而对于后者,他们宁愿将身体蜷缩在躺椅上,也不会去睡那张空荡荡的床。但不管他们睡在哪里,都得向医院交纳每天3至5元的陪护费。
值夜护士推门进来,病人的血压、体温、脉搏,在熄灯之前——10点钟的时候,还要再一次测量;她们身着腰身好看的白色长衫,迈着几乎悄无声息的脚步,夜深人静,她们会走近重症病人床边看上一看,听一听黑暗中的喘息是否通畅。她们是医院夜晚黑暗中具有合法身份的窥视者;在晨曦降临之时,她们会轻声叫醒某个病人,递过血、尿、粪便化验单,叮嘱那位梦中醒来之人,哪些单子应该空腹送检……这些护士穿梭于医生与病患者之间,发药、打针,进出病房的次数最多,从那些病人的咳嗽、叹息和呻吟声中,获取着最直观的病人信息,她们忠实执行住院医生嘱咐,也是病人历经苦难身体的知情者。
梦呓从隔壁病房断断续续地传来,像是一个女人在反复呼喊着一个人的名字。我不知道夜色中喊出的这个姓名与她的痛苦有什么联系,但我听见了她被护士叫醒后那压抑不住的哭泣。病房夜晚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有个病人的呼噜粗重,甚至间或夹杂着一、二声唿哨之响,尖锐地使一些病人夜半睁眼醒来。在夜晚的病房,我们或许有过这样相同的经历,夜很深了,还迟迟难以入睡,是因为我们想通了一直想不通的一件事情,思念平时不会去思念的那些人。疾病的原因,使一些不同身份的人,居住在一起,将自己的夜晚搁浅在病房,他们走进病房的那一刻,就渴望能够康复地走出病房,再也不睡在一张病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