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场
城市的商场,总是竭尽全力,聚集着天下万千种货物,诱惑各种各样的人,走进它那道敞开的门。在很多城市,我们或许能从一个商场的命名中,觉察到商场的经营者,对“聚集”货物的渴望,这种渴望最初出现在商场筹备期,在它通过了验资报告、领取执照、完成组织货源一系列的程序后,真正渴望的是拥挤的人群到来,使商品的流通,在买卖的关系中实现。
比如我居住那个城市,“新百货”、“金华联”、“商之都”等等,都将有着类似“聚集”含义的词汇插入他们企业全称之中。“百”,用数词表明了它货源充足;“联”显示出它因为结盟的力量而带来的领地扩张、阵容强大;“都”则以它所具有的实力,居于众多商家之上,其地位也理所当然是这个城市的购物中心,这很是政治,更像是战争,这样做,无非是商家们竞争市场的需要,也是商场呼唤消费者最为直接的方式。
商场的目的性显而易见,它毫不掩饰,光明磊落地就悬挂在商场幕墙的高处。当夜幕低垂,招牌上那些原本秀丽或端庄的字体,会被霓虹灯光、幕墙的反光折射得变形——它们自然是哪位书法家润笔的另外一种形式,也或是某位领导、权威、知名者关爱倍加的笔墨;城市的夜晚是灯光的盛宴,路边、广场、街道两侧、楼宇之间,灯光密集地闪烁、水一般地流泻;集束灯、瀑布灯、灯箱广告……把它们坚定或热情的光洒在夜晚的城市里,追逐着那些具有购物欲,却又犹豫不决的人,使他们的眼睛眩晕,最终成为走进那家商场内部的购物者。
这家商场经营规模宏大,地面平整、光亮,走上去有些滑,它是褐色天然大理石铺砌的,使有些人的脚步显得拘谨、不自信起来。那年我去北京,当我走进一家四星级宾馆大堂时就有这种感觉,一只脚刚踏在那种全是紫红花岗岩铺就的地面上,就有了种拘谨的感觉,是服务总台前那张临时摆放的“某某会议报到处”的桌子和桌子后面那个微笑,将我从那种难堪之中迅速解脱。其实我也知道,在很多人那里,这会给人留下我没见过世面的印象,可一旦身置未曾经历过的场面之中,那种感觉,就会从我的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来,我至今还记得走过十多个台阶后,那一只找不到重心的脚,是我的右脚、而不是左脚,先将自己的身体送到那家宾馆大堂地面的。我一次次填写的履历表,都确定了我不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我熟悉的是我生活并工作了多少年的那条河流、河流两边岸上的田野、还有漂浮在河流上钢铁的甲板。
但我仍然要像很多人一样,走进商场。只不过走进商场的我们,在购物过程中,其经济实力、身分地位,就被那些“价廉物美”的商品有力地揭穿了。商场深知其中奥秘,它不会放弃最大的消费群体,它将大众心理能够承受价位的那些货物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并以各种方式,鼓动着购买情绪高涨。我们或许在很多城市的商场门前,都见到过管弦乐队,秧歌队,那些单挑的戏剧、歌舞演员们,隔三插五地在为商家的促售活动吹拉弹唱。
如果逢年过节,我们还能看到这样的场景,有很多人的购物活动并不是以现金或银行卡来完成的,那些持有购物劵、购物卡、积分卡(时下有些并不是购物积分而来,而是直接购买)的人往往是经济效益好的单位,但也有少部分购物者并非如此,他们持卡价值的数额,往往大于工作在“好单位”的那些人,他们的购物行动往往由自己妻子,或情人、或孩子来完成,因而谨慎,言语不多,时间短促,是希望避开所有熟人的目光——这在商场营业员极为丰富的阅历中,已是司空见惯,我曾不止一次地偶然与这样的目光相遇,并瞬间避开,但我的视力并不好,而是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人……
其实我并不想在这里讨论商家运作的方式是否妥当,商场只是那种为交换劳动产品而存在于城市的建筑物,形形色色的商品只是经过或暂住商场,它们急迫地希望被货币持有者相中,离开这里。但我仍有恍惚,当我走进灯火通明的商场,我看见脚下的影子明显改变了它覆盖地面的颜色,而我并不能确定自己是站在商场的地面上,还是站在自己的影子上?
黑暗中的电影院
我还记得电影院里的黑暗。只要影片还没开始播映,我们总在那种黑暗中等待。即使不是夜场电影,那种有别于夜色的黑,也会在厚重的门帘依次放下之后,迅速到来,向我们身体周围聚拢。看电影的人,从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走进电影院,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都必定在这黑暗之中等待。
壁墙上的灯被熄灭。电影院里的黑暗,意味着那个悲欢离合而遥远的故事即将出场。我总觉得一部影片播放前的那个等待过程是一场仪式,仪式只能在这黑暗中进行,并且仪式之后的影片放映也只能在黑暗中进行。只是那些来自东南西北的千百张面孔,聚会在电影院这人为的黑暗中,彼此是神秘的、陌生的,因而不用像参加社交活动那样,举目张望,去寻找熟悉的人,然后,再相互间问长问短地寒暄。黑暗在这里是必须的,它能将我们睁开眼的梦,挪到了电影院,使我们暂时忘掉了生活中的酸甜苦辣——一起在这里,笑着,哭着,去恨、去爱,进入一个与我们没有根本关系的世界,并唏嘘不已。
在黑暗之中,我焦急地期待着铃声响起,自黑暗之中,向黑暗望去——但前方更黑!我知道,如果那道尖锐的铃声响过之后,等不了多久,我们头顶上方,就会飞过一道紧密的光束,可它并不像灯光那样漫射,把影院和看电影的人照亮,它只是经过黑暗中持续的光,将我信赖并渴望的那个前方——雪白的银幕照亮。
因此少年时代的我,特别讨厌黑暗中嗑瓜子的声音,嚼蚕豆的声音,吃花生米的声音,更讨厌那些自己姗姗来迟,还要影院工作人员打着手电筒帮他找座位的人。他们的迟到,常常会使电影院里那种黑暗暂时出现瑕疵,不那么纯粹了,让已经屈膝坐在自己座位上的人,一次又一次站起,使那个迟到者能够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找到自己那张电影票的座位号;有时乱晃的电筒光会无意打在了一个人的脸上,我就会看见那是一张多么不高兴的脸,可我特别喜欢那样的脸,它愤怒的表情被手电筒的光夸张了,能使那个手握电筒的人迅即离开——离开,对我来说是多么要紧的事情,因为我没有这场电影的电影票。确凿地说,我在入场处人群最是拥挤那一刻,用一张时间早已过期、但与这场电影相同颜色的旧电影票,通过了检票口,走进电影院。
那个少年,对每一场新电影到来的消息,都充满了期盼,在那个紧挨着江边的小城,他为看更多的电影,积攒了好些张不同颜色的电影票,并总是能在“蒙混过关”之后,找到电影院的空位子。电影未正式放映之前,他是胆怯的,忐忑的,害怕有人晃着个手电筒来查票,是黑暗淹没或隐匿了他的慌张。电影院里的黑暗给了他洞穴的安全感,他专注于黑暗的前方,做出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在那个夏天,他甚至为了一场电影,而不顾母亲的疑惑与斥责,穿一件皱巴巴的深颜色短褂,只是为了淹没在电影院的黑暗中,不为影院工作人员察觉……因此他到今天还喜欢、感谢、怀念——电影院里的那种黑暗!
少年越过前排肩膀与肩膀之间V字形的空档,凝视着微光中跳跃的画面,在历经一个遥远故事时,也被银幕里的故事打亮了面孔。这张少年脸孔,有时会有泪水在流,但随即被擦去了,仍然是电影院里的黑暗给了他“男儿流血不流泪”的机会。他那时想,电影院其实很简单,不就是:电,放映机、喇叭、放映员、众多的座椅和一张幕布这些吗?在他脑袋里,放映员和银幕最为重要,他曾砸碎鹅卵石,以它锋利的棱角,将一块大玻璃裁成若干个小方块,找来颜料,涂上他模仿而来,并加上想象的人物和背景,于夜晚,趁着父母不在家的时候,用装有三节电池手电筒的光,将绘在玻璃上的画面打在了白墙上……
电影,在我们在或不在的那个年代播放。在影院里的黑暗中,我喜欢的还有那种集体的平等,它不像我们走进会场,它是我们日常生活中,自愿,并共同去进行的事件。它在黑暗中叙述着人间与自然界的激烈与平缓,我们在它的开始与终场之时——来,而且肯定离开……
滨江路广场
天色瞬息之间暗了下来。我看到有一些人在奔跑,他们头顶上飞舞着一些纸片和塑料袋,其实,在纸片和塑料袋从地上飞起来的那一刻,他们就开始奔跑了。这时我正从广场走过,因此我的头顶上也飞舞着那个时间里的纸片与塑料袋。广场的风好大,似乎比别处更大,它撕扯我的衣衫,剧烈摇晃着种在广场周围的樟树,那些樟树,躯干并不粗壮,却棵棵枝繁叶茂,开着米粒一样伞形状的花,六月里,总能让走在广场附近的人,呼吸到一丝有别于城市香水气味的清香,可我奇怪的是,这突如其来的风,并没有将这清香吹散去,反而加重了这种植物香气的浓度。我想,也许是天气骤变的缘故——使植物的气息和我的嗅觉,同时变得敏锐了。举目广场上空,云在奔涌,它们层层叠叠地在向那里汇聚,越来越厚,越来越黑,并且也越来越低——低的连风最后也像是窒息了……
有些纸片和塑料袋,又晃晃悠悠地落在了地上。
我没带雨具。我生性是个不喜欢“晴带雨伞,饱带干粮的人”。我看到那些和我一样没带雨具,想迅速离开广场的人,又往回跑——这些人当中,有我清晨上班的路上经过广场时,已经熟悉了的那几个人的面孔,他们是:
一个两鬓斑白在广场某个固定角落打太极拳的中年男人;一个每天早上都要到广场去溜狗的年轻女人(她不停地打着哈欠,一幅百无聊赖的样子);一个跟在别人录放机放出的晨练乐曲旋律,经常在广场某个角落蹦高的小伙子(他脸部肌肉的生硬,一看就知道是个患有精神疾病的人,我常看见他在街边店铺门前,随着音响里的节奏,咧着嘴,一边笑着一边蹦高,他就住在我家附近);一个面部看不出有任何表情的广场管理员,我每天早上经过广场时,都会看见她在清扫垃圾。
——他们在第一道蓝色闪电划破天幕之后、于轰隆隆的雷声中,用比离开广场更快的速度,回到了广场。可现在是下午,这几个人又来广场做什么?
雨不关心这个问题,雨,在它应该降落的时候——毫不迟疑地落了下来。
雨,是这样的一场倾盆大雨,把我和一些人滞留在滨江广场。准确地说,是广场南边台阶之上——狭窄的柱廊下那十几条长椅子把我们滞留在了广场。可那些坐在椅子上的人,都与我一样,是那种晴天懒得带雨具的人吗?这个疑问显然已被空气中充足的水分浸湿,它潮湿得发不出声音,只能淹没在雨声里……
雨中的广场,寂静地只有雨水的声音:那是雨落在地上的声音。那是雨落下,又在地上流淌的声音。
所有的广场都无一例外地面向天空,因而会有一些雨,或雪、或霜,落在了广场上,但广场与广场之间又有不同,滨江广场就没有车站广场的喧闹和人群拥挤,也没有政要机关门前广场的那种空旷,那种空旷也许是广场诞生时最初的本义,因而与庄严与肃穆这样的词紧密相关,足以给我和很多像我这样的市民造成一种窘迫感。我上下班都得经过滨江广场,它在城北的滨江东路,道路那边是防洪墙,墙外就是那条汹涌的大水——长江了。滨江广场的出现仅是几年前的事情,在我的眼里,它是平和的,几乎没有众多广场都有的政治或商业的含义,它是旧城区划改造,不断扩张——消失了一些地名,并诞生了一些地名之后才出现的市民建筑,它很像这个城市社区中私密建筑的共同客厅。在我感觉中,“广场”占地数千平米,乃至上千亩,虽不是市民栖息之处,但任何人又无须经过别人的召集或同意,能将自己的快乐或忧郁带到这里。
又起风了,风已转向,这次是软软的南风,它从江对岸吹到广场的时候,雨骤然停止。
云在迅速变淡,在飘散。躲雨的人开始离开广场。阳光随即占领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