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君子如茶:李幼谦记人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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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元旦,为“剧作家”送行(2)

就在埋头写剧本的繁忙日子里,他也时时刻刻关注着国计民生,把1999年发生的大事一一做了记录:綦江大桥的倒塌,驻南斯拉夫中国大使馆的被轰炸,渡江小舰的超载沉没……他都以简短的文字概括了自己心情:“甚悲、甚伤、甚惜”。

得知台湾地震的噩耗,他又写下了日记:“……天灾人祸,谁能预料?苦我同胞!”遭受水灾,他为之忧心忡忡:“灾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中国苦难的人……”当年11月底突然降温,他也在日记中记道:“天寒、下雪。穷人、饥寒人怎样渡过难关?”就是他骑车压到一个小动物,他也专门日记“猫儿惨叫,于心不忍”,更不用说济危助困了。春节,他为一个孤苦的文艺工作者“送50元以示过节的敬意”,一个老同学40元钱买回辆破旧的自行车,他却花50元将其整旧如新。平日,为困境的同学募捐,为下岗朋友家属找工作……七尺伟男,一腔柔情,悲天悯人的高尚情怀总为他人劳累,自己却缺少爱的滋润。

秦秀春父母双亡,只与一个病退的单身弟弟一同生活。按说他学问与人品都不错,不是没女人爱上他,亲朋好友也为他介绍了几个,都高不成低不就。妹妹把自己的同事介绍给哥哥,那姑娘也看中了他,他却以自己要坚持创作、照顾母亲为借口婉言谢绝。始终孤家寡人,是因为条件要求太高,他要求女方的“相貌、地位、性格、优美集中一身”,寻求爱人的生活理想化与他创作追求完美是一致的。

也曾有一个符合他理想的人儿进入了生活,激励他创作,鼓励他调动,但终因为他没有社会地位,也没有较好的家庭环境而远去。同学们为其不平,他把痛苦埋在心底淡淡一笑:“女同志嘛,是有些……”,他连“虚荣”二字也不愿说出。尽管遭受了一次又一次的爱情挫折,他依旧好高骛远,大街上见到一个气质不凡的女大学生,他也上前主动搭话,提出要和对方交朋友,全不顾及自己年龄可以当对方的父亲。

他毅然声称自己有爱的权利,但也知道“小姐甚有意,多数门槛高,爱不起。”直到临终前的几个月才醒悟:“婚姻大事必须尽快解决,年岁不饶人,过几年像样的夫妻生活,”,“不要再挑再捡了,十全十美人是没有的……”可是来不及了,以至于他孤身一人,猝然中风倒地,很长时间竟也没人发现,耽误了生命的抢救。过世前半月的日记中他还这样写道:“我以认真办事、负责对人的态度对待世界,将无愧无悔立于天地之间。”

洞达世情而不染一尘的信念,冶炼出他水晶般的透明与坚定,筑就他立身处事的独特品格,尽管他缺乏对自己生存历史与现状的审视,性格也不容于社会,但是,他仍然是一个——一贫如洗的精神贵族。秦秀春慷慨大方,仗义疏财,本来也不是富贵人家的子弟。1966年高中毕业,68年开始下放,在泾县一个偏远的农村8年后才招工回到市区,就职于搬运公司,他的理想是看仓库,哪怕是值夜班,白天还可以写点东西,可是分配给汽车充电,完全没有自由的时间。

一天在电院里看电影,坐在一边的领导随口问他:“电瓶充气了吗?”单位发的票,用的是休息时间,这也要管我?他没好气地说:“现在看电影,娱乐休息,你怎么谈工作?!”理直气壮,仿佛他是领导。

他不甘平凡和庸俗,为了给个体生命拓展精神的空间,主动停职回家专门从事创作,依靠时有时无的一点房租过着清淡的日子,咸菜下饭,吃得很香,一个烧饼,也能裹腹。可是在父母留下的旧房子拆迁的日子里,他不但没有了生活来源,反而要为再买房子筹钱。无可奈何,又快过年了,他又到了厂里,企业日子也难过,领导出于好心,让他开张病假条,作为才实行两年的内退处理,补给他1440元,以后每月拿60元,已经算是照顾的了。

谁知他一听火冒三丈:“我没病!我搞的是精神食粮,你们怎么把我和那些一般的待业职工比呢?名份不好听!两年都过来了,我就不相信以后再也活不下去!”说完拂袖而去。

谁知道,两个月以后,公司有心规定,在报上登出了启示:所有的职工都必须回厂上班,否则要向企业每月交80元养老保险金。秦秀春的名字放在最前头,他不以为怪,毫不犹豫地同意,由原来每天每月可以拿60元,反过来每月交企业80元,他却头一个签字:“我不干事,怎么能拿工厂工人们的血汗钱?!”没有钱交的时候,他就写欠条,靠着他的军事史料依然充实生活,看书、写剧本。他最大享受就是唱歌了,一个人在家里抄歌词,骑自行车来回五六十里到同学家里听唱片,更多的时候,收集和整理历史资料,他先后到过北京、合肥等地,从浩如烟海的历史资料中找到全新的历史视角,开始了大型电视剧《大清第一相》的创作。

为了有一个安静的环境,1997年夏天在郊区租了一间房间,只有一张桌子一条小凳子,墙上挂满了一排排卡片,依靠两箱方便面,关门闭户,一坐就是一整天,喝了喝白水,饿了吃包方便面,偶尔到亲戚家里吃餐晚饭,他都认为是精力和金钱上的浪费。

他却不为自己的生活悲哀,对自己的潜力和作品的出路充满信心,为自己明确坚定的目标为之奋斗感觉到幸福。常常说:“创作是第一的,任何人不准干扰我这事。”

生活是清贫的,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白木板的旧式家具早已被岁月染得灰蒙蒙的,唯一值钱的是一个书橱,没有玻璃,一格当中夹张纸条:“写作用书,概不外借。”书向来就是他最值钱的家当。他买书越来越多,书橱装不下了,又搭起一块案板,把书稿或外地寄来的书全部放堆放的上面,家里竟简直成了一个书库,而他自己,稀饭咸菜照样吃得津津有味。

他热爱人生,超然物外洞察事物而不染一层,水晶一样的心灵向朋友敞开,乐于充实的孤独和爬格子的艰辛。一个功成名就的作家为了帮助他,自费掏钱请客,趁机把秦秀春推荐给文化部门的领导,他在宴会上竟然说道:“你们吃的都是民脂民膏!”朋友生气,宾客们也不高兴,谁还愿意帮助他?

有关部门及一些领导,也曾因为他是个人才向各方面推荐引进,可是他持才傲物,高不成低不就,洒下阳光,透支生命,不甘平凡和庸俗。五月十二号,安徽电影制片厂与他谈台湾第一巡抚的创作,又交给他一本《黄山奇缘》撰写,整个六月份他实在辛苦、亢奋、在希望中度过,往往从中午吃过午饭以后一直要工作到第二天早上,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超过五个小时,苦战一个月,终于完成了电影文学剧本——音乐风光片《黄山生死情》。为了对历史文化长廊的改造,他历时十年,收集资料,拟写100集的历史电视连续剧《大清第一相》,已经完成了修改和打印好了48集。

11月4日,他和安徽电影制片厂商定,要将《台湾第一巡抚》与合肥市文化局长联合,尽快修改成电视连续剧,据说有投拍的可能,跟着,《北京晚报》想将《大清第一相》作小说连载。好戏连台,大喜过望,可是第二天他就发现自己身体不适、胸中发闷,夜里做梦也睡在悬崖绝壁的边缘,连续多日“甚倦,甚乏”,他依然如故,没有放弃手中的工作,每天写作到凌晨两三点。

在他生命的最后三天中,日记是这样记录的:12月26日:“今天校对时间甚多,甚疲劳,效果当然也好。”

12月27日:“校对19集,下午将20集分为22集,晚睡至次日凌晨一点时醒。”

12月28日:“凌晨2点——5:20,校最后一级——第二十集,一校完毕。”

他没想到,“完毕”二字也是他生命终结的绝笔,他死在成就辉煌的黎明前夜,留下的是已经完工的作品,留下的是1000多块钱的打字印刷费,留下的是一笔笔电费、电话费、在亲戚家的伙食费、以及在郊区住房的房租水电费……他腰无分文——除了巨大的精神财富,就连他走向另一个世界的所有费用,也全部是同学们赞助的……

睿智、明净、善良、达观、坦荡、慷慨……一个以神性的生命意识拓展精神的空间的人,他从时空中超拔了。他的离去,提升和净化了我们的目光,使我们仰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