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君子如茶:李幼谦记人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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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戴厚英,一本厚重的书

翻阅旧照片的库存,突然看见那张照片。其实,那不是她的个人照,而是我们俩的合影。都微笑着,但装束大不一样:我梳着羊角辩,她烫着小波浪。我穿着朝阳格的衬衫,她穿着碎花连衣裙。我额头还十分光洁,她已经戴上眼镜……由此可见她的时尚与优雅,我的愚笨与老土,我俩很似一对师生,可惜从她那里我还没来得及受教多少她就离去……

我和戴厚英交往并不深,却是一段缘分:我是从外地到这个江城定居的,她是安徽淮北人,在这儿上过大学,遗弃她的丈夫也曾经是这个城市的风云人物,所以当我们作协请她来讲课时,她有衣锦还乡的荣耀、故土重返的欣慰,也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怀旧情愫。

她还是来了,以她的气质、风度和谈吐征服了听她演讲的所有文化人,大家都为她抱屈:这样一个聪明典雅的女人,她曾同窗共读过的丈夫如何能舍割?

是对我这个当时的年轻作者的爱护?还是都为女人有不少共同的话题?我们谈得很投机,还互留地址、合影留念。读过她的作品,加上以后的通信,对她也多了一层了解。

戴厚英教文艺理论,研究别人的书,自己也写书,从文学即人学的角度,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人,是一部有趣而难读的书。”

她自己呢?人生的书绝对没趣。童年、少年时期生长于农村,在贫瘠的淮北长大。青年时代丈夫背叛了她,惨遭家庭破裂的痛苦。人到中年,写出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不能出版,第二部小说一出世就遭到到全国性批判,更不用说晚年相依为命的女儿出国了,自己居然死于非命……

她的深厚,就在于始终为改变自己的命运奋斗着,对于功成名就不屑一顾,认为被批与被捧的感觉是一样的,“没有比良心安宁更大的幸福了”。所以她直面人生,反思自己在文革中的过失,在阳光下审判自己的灵魂,清洗自己的双手,撕裂自己的血管,企盼人类换血后的新生,这是何等勇敢而诚挚啊!只有把书与人结合起来才能读懂,也才能剔出蕴含她血泪在《人啊,人》中孕育出的珍珠。

戴厚英的作品一部比一部深沉。她最先写出的长篇小说《诗人之死》,运用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通过她与著名诗人在特殊时代的恋情悲剧,倾注了她的泪水和思考。虽然创作方法传统,可是让人开卷了然,是那个阵营中一个叛逆者的伤痕文学。

她自嘲地说:“我是先生的弟弟后生的哥哥。”这是说,她写成的第二部小说《人啊,人》却出版在先。这也是苦瓜藤上结的刺果,不叙述一个生离死别的故事,而是通过不同的主人公自己站出来打开心扉,穿插着抽象的意识流的表现,写人物感觉、幻想、联想、梦境……这一切,都是为了展示更深刻的主题:诊治病态的时代,矫正扭曲的灵魂,重唱人性、人情、人道主义魂兮归来的盼歌。

戴厚英对我说过,她40岁的时候写成《人啊,人》,到80岁的时候就要写《神啊,神》。结果,还没有活到60岁,在这其间却写了“鬼啊,鬼”,那书中描写女主人公遭受袭击的恐怖场景,居然与她受难时的境遇一模一样,莫非那是她对自己惨遭横死的谶言?

对宿命论者来说,她几乎是被自己写死的,那书名就叫《脑裂》,不仅有的血淋淋的名字,从头到尾也充满了阴森森的鬼气:性冷淡淡的妻子、同性恋的岳母,自己的心理都无法把握的心理医生,漂浮不止的红裙子……似乎都有特异功能,打开书,都呈现与周遭不协调的图象,疑神见鬼的让人不得安宁。

书中主要人物是个名叫公羊的大学教师,成天觉得自己的脑袋开了道大裂子,既不能融合于当前社会主流,在经济大潮中也找不到自己的坐标,那种处世的孤独,跋涉的寂寞虽然很有典型性。可是主人翁一出场就参加葬礼,最后以自己的葬礼告终,岂不是在暗示作者被砍杀的结局?这种预见自己死亡的作品,在作家遇难之后,格外令读者毛骨耸然,让我们实在读不懂。

她说她被批与被捧之后干扰很多,总是不得清静,我约她暑假到苏北一个农村去隐居一个月,因为我姑妈在那里负责一个中学,放假后没有学生也没有干扰,谁也不认识我们,就能干自己的事情了。她来信很欣慰,于是我等着她定时间……可那以后,传来却是被杀的噩耗——居然是被她资助的乡亲砍死的……

戴厚英啊,你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书?为什么厚重而又悲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