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你的日子远得无边无际,两年后的清明前才见到你:在散场纷纷的人群中你拉出车匆忙催我快走。面庞模糊、声音漂浮,我尽力想看清楚,惊憟中突然醒来——现实中,你留给我最后的具像只是一个彩色包裹!
你走得虽突然,可事前的异兆太多,不可理喻,让我这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也惶惑。年夜饭时,你突然对母亲说:“你老人家好好保养,我是不能照顾你的啊。”从没说过这样温情而绝情的话,没想到是谶言。七岁小孙子问舅爹爹地球是不是要毁灭,你斩钉截铁地说:“当然毁灭,我们都要死的。”顿时孩子泪流满面,竟然与他为你送葬时表现一样。后院桃树十年来最多只有三五朵花,春天突然怒放千百朵,堆彩顶霞,邪门了!几天后落红如雨,正如你事业灿烂时嘎然而止。
最不可思议是你回乡,第一次花百多元买件体面点的春秋衫,却一路上舍不得穿,(成了遗体才穿上它);第一次带着妻子回老家,把父亲墓碑重修了,把亲友都看望了,把好友都会了。老同学的父亲奄奄一息,看见你居然坐起嘿嘿地笑……你还在回家的路上,妹妹就电话告诉我这些,接着电话就有一股冷气顺着脊梁窜,总觉得不太吉利,你有一个月假期,为何在老家只待了四天?晚上我到后院“送钱”——虽不信草纸会在异度空间流行,不过借此怀念已故亲人的恩德。微雨中,烧化在明明灭灭中结束,回屋发现遗留一刀黄纸。雨大了,就在翌日清明补烧,接着心脏难受,去医院输液。鬼使神差,你出发回乡前来几趟,我们都没遇见,你回家电话又找不到我,直到生死迥异的相见,似乎那纸是专门为你烧化的。
你有一个华丽的永别
那天,粉红的大花被连头盖上,脖子扎了、手臂捆着、双脚系上,直挺挺抬到绿花被褥上,一出病房即成天壤之别。过门洞一刻,我再也忍不住,猛地拉住担架,掏出你的手——冰冷、僵硬、灰暗的手,大叫一声:“老弟——一路走好!”然后扶墙掩面,泪闸打开,按捺不住翻腾的哀恸:担架出门,从此隔绝,天人两处,横亘的深渊用什么填补?!
只怪你太张狂。头天早上刚到家随后就去上班,整理在家乡拍摄的照片,兴奋得张牙舞爪:“太巧了,北京市委一个领导回母校——父亲教书的师专啊,我跟随采访了定林寺!上钓鱼城正逢搞活动,古迹陈列全部开放!到李鹏读过书的育才小学,又找到与陶行之共事过的老太,收集到好多珍贵的历史资料……”那天上午邮件来了,你又拍着桌子大笑大叫:“老子的儿子了得——英文报纸半个版,图文并茂啊!”接到电话更情不自禁狂呼乱喊:“《人民日报》通知,我的照片又上报了,五张啊!他妈的哪个有我发得多?!”
乐极生悲,晚上同事为你接风可能喝得不少,第二天中午头昏还去报社,下午路遇一大学教授,听说培植出珍奇树木,你头脑又发热:“好素材,要赶快报道!”对方说晚上吃饭时介绍,你又有酒喝了,于是下班就呼朋唤友,在一家川菜馆等开席,正吹嘘自己成果时突然喊头昏,趴到桌上手臂下垂,送进医院再没醒来。这天,是清明节。
那段时间正编辑《花开的声音》结集,百多篇网友文章,需按出版社要求换成第三人称叙述,费力几天才成功。晚饭后再一查看,文件里几十篇文章不翼而飞,我赶紧给网名“无形”的文友发QQ:“好痛苦啊,我要崩溃了!”她刚发来一行字“为什么?”,拍门声急剧响起,竟然是你的噩讯让我惊觫——这才是最大的痛苦!!
赶到医院,报社的各级领导站满走廊,我双腿发软,心沉腹底,但见你张着嘴,瞪着眼,呼噜如雷,我突然心安。你是命大福大造化大的人:幼时把你从保姆家领回,三根筋挑个脑袋瘦成了猴,壮年后,再大号的裤子也包裹不了你的将军肚;孩童时,你沉没在屋后的水库里泡也没有了,却突然手舞足蹈地乱蹬着浮了上来;下放时你开着拖拉机掉进山沟,居然自己爬起来大骂“破屌路”;那天乡下起风刮断电线,帮你管理广播的知青被电打死,你正好回城逃过一劫;一天晚上我散会发现你躺在大街心,慌乱中刚喊一声,你就一咕噜爬起拍着身上灰尘,埋怨被假酒坑害了;没过两年,接电话说你命在旦夕了,赶到急诊室你仍床上,以为要给你送终了,你却叫嚷起来:“怎么把我送这里来了?回家回家!”不由分说,拔掉身上的输液管,晃晃悠悠地跑了出去;就在前两年你还吓了我们一跳,报社说你在三峡采访时摔伤被抬回,我心急如焚赶到这家医院,你腿上打着石膏还靠着床架笑嘻嘻地问:“你跑来干么事!?”
这次,你没翻车、没摔跤、没喝酒、没生病,纯粹是与我们开玩笑吧!没人相信你会这样快速结束生命,专家严峻的神色也化解不了我的乐观,因为你一向生命力顽强。早上,你的眼睛合上了,依然呼噜震天,仪器上显示生命的数据有条不紊,我窃喜:老弟,你挺过来了,真是好样的!
我陪伴在你的身边,看见走马灯的医护人员在你的床前忙碌,还以为是正常查房。他们给你换上电子冰帽,嘴里插进一根管子,你突然皱起眉毛,手臂挥动了一下,似乎马上就会坐起,不耐烦地说你的口头禅:“搞什么搞?”这时,血浆一定在脑血管里喷涌,你才感觉到死神的魔爪,你觉得太仓促了,你觉得太遗憾了,你觉得太痛苦了,你要摆脱死亡的黑网,于是尽力要从黑暗里突围。是否挣扎到生的边缘了?只要姐姐一声呼唤就能穿透你心房,和你一起努力,是否能拉住你漂游不定的魂魄?是否能和阴间伸来的魔爪相持?是否能让你这只风筝扯不断回家的线?我为什么当初不呼不叫呢?!却只是无言与你一起承受大脑主干出血的摧残,满怀希望的灵魂在你彻底虚脱时显得格外孤弱,病痛撕咬的是你的肉体,啃噬的却是姐姐的灵魂,生者死者一起承受生命的凌迟之苦,人世的悲哀再莫大于此了。
凶残的死神这次再也不放过你了,因为你对生命的轻贱,因为你对死亡的蔑视,它慢慢加大了卡断你呼吸的力度。你也不懂事,已经在植物人的状态中挣扎了,怎么逐渐又放弃了呢?这可不是你顽强性格的修为呀!最后连呼噜、呼吸、输液、血压、脉博等红绿数字变化都渐渐平息下来,生命的密码不再显示,你连睡眠中也没安稳过的嘴、手、脚,就在回光返照的奋力挣扎后嘎然而止。其实,从昨天开始,你的灵魂就与这个世界没有关系了,虽然呼吸在胸腔回旋着,只是久久不肯咽气。在所有生命的指数渐渐消沉后,为让在上海读书的儿子见到父亲还一息尚存,几个年轻的医生排队给你压迫心脏,听到你喘出的粗气,我还存一线希望,你的生命力是这样旺盛,不会轻易地输给死神的,等你最心爱的儿子回来,你还会一咕碌翻身下床,如同吃年夜饭我给你照全家福那样,得意地翘起大拇指为你的宝贝公子吹嘘……
然而,侄儿回来加速了你呼吸的消失,医生停止了对你心脏的强制工作,一眨眼,所有的仪器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来得及喊了两声爸爸,我们都被叫到办公室商议后事处理。姐姐在守候中突然绝望,剩下的便是直面死亡的恐惧与漫无尽头的痛苦煎熬。不愿离开你迅速冷却的身体,想静静地与你相处最后的别离,可是大主意等我拿,同仁们都说你一生爱热闹,要热热闹闹地为你送行。时间的指针被鬼催着似地飞跑:丧事服务的人来了,你的身体擦洗过了,你的衣服穿好了,送你走的车也来了——怎么能让你永别亲人的效率这么快?!难道这也要迎合你一贯风风火火的脾性吗?
一辈子你就乖了这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四肢笔直、老老实实地躺着,病房成了停尸房,我还没走近与你绝别,你就要一去不再复返了,你的左手冰凉、灰暗、微硬、似乎有了尸斑,我想看着你是如何扣开殯仪车那扇死亡之门的,报社却这么快写好了你的讣告,看完才彻底明白你我已经属于阴阳两个世界了,即使我拉住你冰冷的手不放,我再也捂不热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