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
好了病的许启民离死亡的距离又远了一些,他不再以死起誓,话语中的坚定意味,却仍然能用手碰触到。他带领自己的村民,跟金崮林家争夺金崮顶底下的金矿失败了,他守不住一块埋藏了金子的阵地,他就把女儿当金子守住,他相信情场不是官场,也不是牌场,没有那样的桥牌高手,会用扑克牌架起一座大桥,让娶亲的花轿走过去。等他连女儿这块金子也守不住了,整个天下就成了一座牌场,谁会玩谁就是赢家,用不着再从地底深处挖金子了。那一天只要还不到来,他就不死心,他就要追着许姓先人的步子往前走,做一个拾草的现代儿子,让穷人的爹娘躺在热炕上,梦里有金子陪着睡觉。他找到了新上任的县委书记于明。
于明是从上面派下来的县委书记,不会打牌。不会打牌的县委书记,像一株不服水土的树,是狮子堆里的梅花鹿,摇晃着头顶美丽的角,四条长腿撩呀撩的,跑一阵,又跑回狮子堆里,惊异地看着他周围拉开一桌又一桌牌场,抬起头来茫然失措。于明夏天穿不印字的文化衫,左胸口用同样颜色的线绣两片小树叶,像一个稚嫩的标记。他冬天不穿流行的“干部大袄”,那种两排扣子或者一排扣子的干部大袄,差不多都是同样穿法,好多时候,是披在肩膀上讲话,大袄从肩膀上往下滑落,就抖一抖肩膀抖上去。于明穿一件米黄色的面包服,像一个大学生。他不打牌,不穿干部大袄,像一个异类,他一到任,就批评县委县政府大院大门的开法。三河县委县政府大院,抹了水泥的院墙,一个人伸了手摸不到墙顶,修了两座大门,分别通向党、政两座大楼。当然了,从政府的大门走进大院,也能走到三河县委的核心去,反过来也一样,大院里面,并没有再砌一道大墙隔开。政府大门的旁边修了传达室,穿了黑衣服的警卫在门旁站岗,换下班去的警卫到传达室里喝茶。县委大门的旁边没修传达室,大门就用大号铁锁锁住,形同虚设。新任县委书记于明批评的,就是这种不开的大门,他说,你如果打算用锁锁住不打开,就不该设它,设了大门不开,聋子的耳朵白搭,就是劳民伤财,修这样一座大门,四十万元拿不下来。于明还没有说到“政务公开”、“透明度”、“密切联系群众”这样一些话,行管科就拿出大钥匙,打开了生锈的大铁锁,哗啦哗啦推开了大铁门。新打开的大铁门旁边没有传达室,穿黑衣服的警卫不过去站岗,只远远地瞭望。金崮许家首领许启民,就是通过这座新开的大门,走进了县委书记的办公室,没有经过警卫的盘查。
天气还没有冷下来,许启民还看不见新来的县委书记穿了面包服的大学生样子,他只听说新任县委书记不打牌,他就敢找上门来了。打牌的县委书记,或许也会是穷人的书记,从牌桌上赢了钱,捐给贫困山区建希望小学,可是那需要县委书记牌场得意,情场失意,只有一个老婆伸着手要钱花。不打牌的县委书记,或许也会是富人的书记,喜欢富人家里的新型厕所撒尿舒服,可是他只要不由酒场走上牌场,他憋急了,就会随便找个地方尿了,不再挑剔,至少,他不会像喜欢打牌的县长温廷礼那样,跟会打桥牌的安得林坐到一张牌桌上,当一对赌棍,赢了钱,还要逼输家剁下一根指头来给他。县委书记于明的办公室开着窗户,屋子里一阵阵飘进杂花的芬芳,县委县政府大院有专业花工培植花草,用大剪刀把冬青带剪成方方正正的一个模样,在花坛里种植各色鲜花。许启民不给县委书记讲许姓先人拾草的传说,县委书记置身于万花丛中,大约不会喜欢古老的贫穷故事。他给县委书记讲现实的贫穷,那是县委书记应该关心的,不管他打不打牌。许启民不再激愤地呼叫可惜他不会打桥牌了,他怕不打牌的县委书记听了他的呼叫,触动了什么心事,也去学了打牌。他只给县委书记汇报牌场下面的举动,让县委书记明白,矿井里争夺金子,比牌场更不公平,最可恨的是,矿井紧连着牌场,输赢不在手气,不在命运,而只在于有人用大腿发牌,有人用胳膊发牌,大腿远远地粗过了胳膊。县委书记不插话,静静地听他诉说,眉头皱着,不得舒解,像大学生认真地听一堂课,听他说到不再说的时候,问他一句话,很像法官,却不故作威严叫人害怕:
“你说的句句属实?”
许启民又以死起誓了:“有一句假的,天打五雷轰。”
县委书记说:“那好,我派人去调查。”
县委县政府大院的专业花工不辍修剪,围着两座大楼的冬青带,他都剪成此类大院都有的一个模样,再浇水。县委书记派出的调查组还未出发,金崮林家老总安得林乘坐的白色轿车驶进了大院,矮个子花工刚刚放下大剪子,拿起了水管。安得林不走新打开的大门,白色轿车驶过有警卫站岗的大门,没有减速,警卫穿的衣服跟金崮林家的治安队是同一种黑色,他们不查白色的轿车。没有人看见,安得林在县委书记办公室说话什么样子,只能听见说话的声音很大,那么大的声音,肯定是站着发出来的。县委书记说话的声音听不出来,他大约仍然是大学生在课堂上的样子,他说话的时候,也许会用两根指头捏一捏文化衫上胸口绣的两片叶子。安得林没有在县委书记的办公室里停留多长时间,他很快地走下楼来,走出楼门,站到了他的白色轿车跟前。他拉开车门,准备坐进去,扭过头去,又朝楼上开着的一扇窗户大喊:
“于明,你是个昏君!”
两座大楼有人办公的房间,窗户都在十月的上午打开着,安得林的喊声传进每一个窗户里,让三河县的心脏停止跳动三分钟,所有人都停止了办公,直到白色轿车在大院里围着两个花坛转了两个圈,跑出去。
就在同一个时间里,金崮林家小学教师梁晨,走进了远离三河三百里的滨海城市师范学院书店。书店在学院的大院里边,掩映了树荫。梁晨趁国庆节放假时间,回儿童村看望他的妈妈,妈妈刚刚送走了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又接收了一个孩子,孩子只有八个月大,父母死于一次液化气罐大爆炸。居民楼的一层有人租了门头房,挂一个液化气站的牌子做此买卖。做买卖的大军,不光涌入能够燃烧爆炸的行业中,更多的在经营口腹之欲。学院附近的农贸市场上,支起了盛化肥的塑料袋做棚子,办起一个又一个小吃摊,大学生男男女女,手上擎着麻辣串公开恋爱,来不及擦掉嘴上的油腻,就吻到了一起,共同体验火辣辣的口腹滋味。梁晨走进学院书店的时候,年轻的经理正在跟店员把一堆堆书打起包来,准备退回出版社。在学院读书四年,梁晨已经跟书店经理成了朋友,年轻经理经营的学院书店,是这座城市最好的书店。看了书架上摆的书,梁晨仍然忍不住赞叹:
“你的书店还是全市最好的。”
年轻经理把一包捆好的书丢在一边,愤愤地说:“好有什么用!”
梁晨看看从书店门外走过的一群群大学生,他就明白了经理愤愤的原因。大学生成群结队,热情地走向农贸市场小吃摊,却不肯多看书店一眼。要让大学生像走进饭堂一样,走进书店,大约需要等到看不见书的世纪到来了。梁晨不由想到了一本书的名字,他问经理有没有那本书,经理问他什么书,他说:
“《乌托邦》。”
年轻的经理略一沉吟,把摞在一起的几包书搬开,提起最底下的一包,放到高处,解开捆扎的塑料绳子,拆开包装的皮纸,像伸手取出一件熟识极了的宝物,把书抽出,递到梁晨手上。梁晨一只手拿书,一只手拂掉积久的灰尘,就在掌心上打开,随意翻看,展开乌托邦美丽的景观:
乌托邦岛中部最宽,延伸到二百哩,全岛大部分不亚于这样的宽度,只是两头逐渐尖削。从一头到另一头周围五百哩,使全岛呈新月状,两角间有大约十一哩的海峡,展开一片汪洋大水。由于到处陆地环绕,不受风的侵袭,海湾如同一个巨湖,平静无波……
乌托邦人酷爱自己的花园,园中种有葡萄、各种果树及花花草草,栽培得法,郁郁葱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