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金童话
17117900000022

第22章

老猴王

金崮林家的荆棘生在环村四周的山上,大旗山最为茂密。金崮顶挖金子的大炮令鸟儿不敢落到树上,荆棘倒不大在乎,它们照样能够生长。它们比较害怕炮烟,炮烟像人一样稠密起来,野棘慢慢地就少了。大旗山不被挖金子的大炮惊动,安静得好像蛮荒时期,荆棘遍布,正好适合猴子居住。老虎还没有买来,耍猴的大老董用鞭子驯老虎的日子,还在将来的某一天,动物园的铁笼子里依然只关着原始的基本动物——猴子。短尾巴猴子的王位已经确定,不必大老董整天拿着一杆鞭子,在旁边保卫,它想宠幸哪一个妃子,就爬到哪一只猴子身上,恣意弄欢。其他猴子只好学人的样子,把欲望藏在心里,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大老董无论是否出现在铁笼子外面,它们都害怕一杆鞭子会抽到身上,无形的鞭子打人也出血。这一天它们心静如水,迎来了第一批参观的客人。

客人显然来自有动物园的城市,他们最初提出的要求,不是到山上参观只具雏形的动物园,而是到总部大楼前边,看棚子里还没有完成的雕像。安得林以雕像尚未完成为理由拒绝了。客人们看看棚子门口戒备森严,也就没有执意冲破人家的禁区。客人们想知道棚子里雕的是什么,安得林提前发出邀请,等雕刻完成以后,请他们来参加揭幕典礼。慧心灵透的客人猜到雕的是大佛,只有佛像才需要如此严密的封锁,等到开光的时候,才拆掉棚子,让人看见真面目,老总安得林笑而不答,带领大家去看动物园。走下总部大楼,看见孙玉娇从雕像的棚子里走出来,客人们还没有看清孙玉娇淡淡的小胡子,就怀疑棚子里雕的也许不是佛像,新时代到处都在开光的佛像,自然不能谢绝红男绿女参观,可是秘密的棚子里出入的女人,至少不应该把裙子穿得这么短。天气渐冷,孙玉娇穿了皮裙御寒,皮裙下的长腿倒不怕冷,穿了高弹力长筒袜,好像什么东西没穿似的。安得林叫她把手头的工作放一放,陪同客人一起上山。

跟孙玉娇又像怕冷又像怕热的样子不同,最尊贵的客人怕冷就是怕冷,他来自海边的城市,已经提前穿上了干部大袄,两个扣子系着,一只扣子不系,两个衣襟有时候摆动,有时候不摆动。他是市里的领导,由县委书记于明陪同前来。于明不穿干部大袄,穿一件夹克衫,系了领带,不像旅行也不像赴宴。他已经提前来过一次金崮林家。安得林在县委大院大骂昏君,白色轿车围着花坛转了两个圈离去。白色轿车还没有回到它出发的地方,县委书记挨骂的传说已经乘着灰色的翅膀,飞遍了三河县所有角落。于明不想办法折断灰色的翅膀,消灭传说搭载的工具,他也不把计划中的工作组派下去,他亲自到金崮林家,问安得林,想不想叫县委书记在这里吃碗饭。安得林叫他放心,只要金崮林家地底下还有金子,县委书记捧的就是金饭碗,安得林说明理由:

“我骂你昏不假,可我还承认你是君嘛。”

于明要当场验证,他捧的饭碗到底是不是金子做的,他要求安得林捐款,在西部贫困山区建一座希望小学,不是以金崮林家的名义,而是以三河县委的名义。安得林即刻拿起电话,要通会计。于明等安得林把拨款的指示下达以后,再告诉他,捐款单位仍然注明金崮林家,捐建的小学就叫“金崮希望小学”。安得林则慷慨表示,只要于明愿意,小学的名字完全可以叫“于明希望小学”。于明笑着拒绝了,他说他要是早生五十年,做了汉奸,在日本国开饭店发了财,他回家乡建一所小学,再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也不迟——三河腹地的中流河边,有一所学校就是这样办理的。于明激昂起来,大发书生情怀:

“历史这个小姑娘,就这样被随意糟蹋啊!”

安得林比县委书记通达,平静地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于明纠正他说:“不对,自古至今都是如此。”

安得林问他,是不是要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县委书记如果把金崮林家捐建的希望小学,看成培养腐败的地方,他立刻把款撤回来,请书记派人来调查金崮顶金矿争矿事件。于明说算了,他尊重前任领导。说完以后,不吃饭就走了。

安得林可没有想到,县委书记会返回来得这么快。金崮林家捐建的希望小学,还没在西部山区铺下第一块基石,县委书记于明就陪市里的领导来了。市领导穿着干部大袄,不掩饰欣喜的心情,一见面就表扬安得林关心教育,捐建希望小学,为三河县带了一个好头。三河县可以用金子铺体育场的跑道,用金子铸造新型厕所的便盆,可是没有为希望工程添一块金砖。三河县淘金暴富的村子,在村口修建巨大的牌坊,两条龙中间的珠子用真金子打造,中间架设电缆,秘密地接通高压电防盗,可是没有人铸一根金子的电线,送给贫困山区的希望小学通电照明。三河县淘金暴富的个体户慷慨掏钱,给好多也穿了“干部大袄”的作家买书号,出一些没人看的书,纸张优良,图片精美,可是没有人给贫困山区的孩子掏钱,买非读不可的课本。三河县的金子,是土财主坐在太师椅上咕噜咕噜抽的水烟袋,不是穿了背带裤子的富豪叼在嘴上比脚指头还粗的雪茄,那种雪茄镶了金箔纸的箍子,金箍子印了洋字,一看就有文化。三河县没有文化的金子,令大学生一样的县委书记脸上无光,安得林捐出第一笔援助希望工程的钱,市里的领导才说,三河县的金子里有黄金文化,值得发掘。于明便告诉市领导,三河县采金历史悠久,始于春秋,盛于宋代,明清以降,蔚为大观,至于民国,打锣山金矿矿主用了六个奶妈,专门供他喝奶,推大磨女工,一盘大磨才用五个人。市里的领导问,日本鬼子占领时期,打锣山金矿是不是还土法淘金,用女工推大磨?于明告诉他,日本鬼子是土洋并举。市里的领导关心女工的命运,忧心忡忡地说,那就很危险喽。于明让市领导看见用数字写下的黄金历史:日本鬼子从打锣山金矿掠走了黄金十八万两,为天皇塑了一个金像。市里的领导破颜一笑,问安得林:

“你那棚子里雕的到底是个啥?”

安得林笑而不答,再一次发出邀请,等雕像完成的时候,务必请市里的领导来揭幕。市领导解开身上“干部大袄”中间的一个扣子,只剩下一个扣子系着,两个大襟大幅度摆动起来。随行的秘书担心,山野的荆棘挂住了“干部大袄”摆动的衣襟,影响了领导披荆斩棘的步伐,就随手折一根树棍握着,不时把路旁的荆棘推挡回去,有时候还用力挥动,击打一下,击打得碎叶纷纷落地,像城里的警察挥动警棒为领导开路似的。安得林微微一笑,叫他放心扔掉棍子,告诉他,金崮林家的棘子是不长倒钩的,你只要往前走,长了多少刺的棘子也拉不住你,因为不长倒钩的棘子,再多的刺,也是顺着你往前走的心意长。大学生一样的县委书记于明惊奇这种生物现象,安得林把一页发黄的历史交给副总郭立志翻开,历史的主体是人物,而非植物。

一千三百年前,唐王征东,用骗人的谎话哄大将张亮在下棋山架起大旗以后,唐王骑马上山。荆棘茂密,够不到骑在马上的皇帝,却把马腿剐出血来。随行的卫士用杀人的大砍刀开路,砍倒荆棘,让皇帝骑的马不必用特制的皮兜保护睾丸。卫士的大砍刀沾满鲜血,并不是从战场下来没有擦干,是砍倒的荆棘本来就像人一样流血。可是卫士们并不能为唐王开出一条没有障碍的路,砍倒的荆棘刚刚被马蹄踩碎叶子,又有新的同类从原来的地方长出来。皇帝又不短打,而穿长袍,能剐破马腿的荆棘,自然也会危及皇帝的身体,他的衣服不是皮制的,而是刺绣的龙袍,一根棘子的倒钩就“哧啦”一声,把皇帝的龙袍剐破了一个口子。唐王大怒,喝道:“不准长倒钩!”奇迹立刻发生了。荆棘依然从卫士的大砍刀砍倒的地方长出来,长出来的棘刺,却顺着皇帝走的方向往前长,没有砍倒的荆棘,所有的倒钩变直了,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指理顺了一样。副总郭立志还没有说到“从此以后金崮林家的棘子就不长倒钩了”,市领导的“干部大袄”飘动一只衣襟,被一根棘子倒钩剐住,走不动了。没有人说金崮林家的棘子原来也长倒钩,市里的领导要是不穿“干部大袄”,改穿一件谁也看不见的衣服,像某一位皇帝一样,什么样的棘子倒钩也剐不住他。当然也没有人说,市里的领导不该穿干部大袄,市领导既然不是皇帝,他就不能穿谁也看不见的衣服,他非穿“干部大袄”不可,你不能让他没有两只大襟摆呀摆的。随行秘书弯下腰去,帮市领导摘下剐住一只大襟的倒钩,把棍子放在自己腿边,他并没有听说了过去的故事,就把棍子丢掉。孙玉娇也弯下身去帮助,女性的细心,更有利于整理衣服上的麻烦,她长了一点淡淡的小胡子也无妨。在两个人为市领导摘下剐在衣服上的倒钩的时候,县委书记于明看看天空说,风大了。郭立志和好多人附和着说,就是。市领导等衣襟上的倒钩被两个人摘掉,看看满山荆棘,说一句与天气没有关系的话,他说:

“过去的黄历不好用了。”

安得林看着市领导身上“干部大袄”中间的扣子,说:“你不该解开那个扣子。”

孙玉娇流露出更多一些关切,说:“天儿挺冷的。”

市领导看一眼孙玉娇皮裙下面只穿了一层丝袜的长腿,对青春年少钦佩有加,没有说天气冷暖的话,不系上“干部大袄”的扣子,继续往前走,小心躲避,再没有被棘子的倒钩剐住。

金崮林家初级动物园,因为只有猴子这种最基本动物,它就像幼儿园一样,没有多少深奥的内容。读过了城市里大学一样的动物园,再看大老董一杆鞭子管出来的猴子,铁笼子里的猴子屁股即便比山上的猴子屁股更红,也没有人会看出那是害羞的结果,仍然会想到,那不过是坐的时间更长罢了。倒是一只猴子比别的猴子尾巴短,坐在那里像人一样露不出来,引起了客人们的兴趣。郭立志不告诉客人,短尾巴猴子曾经被人耍过,也曾经耍人,引起过一场人猴大战,成心让客人们运用人才具有的文化知识,思考一部进化史,在一座像幼儿园一样浅陋的初级动物园里,阅读大学课程,兴趣盎然。有人坚信,上帝如果给短尾巴猴子足够的时间,终有一天,它会彻底退掉尾巴,穿上人的衣服,只要他的身体比尾巴死得晚。有人像大学生一样的县委书记于明一样,有一种书生情怀,认为短尾巴猴子永远不再会有变成人的造化了,原因倒不在于人已经太多,构成了地球上最大的一个物类,不需要短尾巴猴子再进化,生成人的又一个异类,而是因为,它一只猴子的尾巴太短了,别的猴子还拖着长长的尾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反过来,你自己短了也不行。这个人硬要大老董承认,短尾巴猴子的尾巴是人帮他弄短了,并不是它自己固有的优势。根本用不着大老董说话,短尾巴猴子即刻显示它至高无上的优越地位,爬到一只猴子身上,晃动它短短的尾巴,当众交媾,得意洋洋,无耻极了。尾巴长的猴子都在旁边眼巴巴看着,连一丝嫉妒的样子也没有。忽然,平静的局面被打破,像在猴子堆里扔了一颗炸弹,炸飞的猴子却不往四周散开,全都涌向一个方向,就是铁笼子朝着客人的这一面。它们知道打不破笼子,跑不出来,就用一只手抓住铁栏杆,一只手开始手淫,连短尾巴猴子也丢下交欢的猴子跑过来,跟尾巴长的猴子一起,向着同一个目标施爱:孙玉娇在距离尚远的地方,扭动着皮裙裹住的圆臀,晃动着好像什么也没穿的长腿。她担心引起猴子骚乱,没有走到铁笼子跟前,被大老董一杆鞭子禁欲的猴子,还是远远地把她瞄准了。

安得林抚遍孙玉娇的每一寸肌肤安慰她,把她淡淡的小胡子舔得亮晶晶的。其实安得林比孙玉娇更生气,尊贵的客人刚走,他就大发雷霆,批评郭立志的工作没有做好,金崮林家的猴子,至少应该像人一样懂得礼貌。郭立志揪断了两根胡子苦思,想出的唯一办法,就是把无耻的猴子阉掉,可是他不知道给不给短尾巴猴子动刀,地位优越的猴子当众交欢,市里的领导看着也很有趣,并没有拂袖而去。安得林对孙玉娇的表现也不满意,她既然知道猴子也会像人一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就不该到大旗山上去。孙玉娇满腹委屈地反驳他,说:

“你叫我去,我能不去呀?”

安得林气哼哼地说:“我又不知道猴子喜欢你!”

安得林紧接着就批评孙玉娇不如实汇报情况,动物园交给她分管,她又推给了副总,显然是怕误了她穿裙子,而不是其他原因。孙玉娇把嘴一撅告诉他,不穿裙子也不行。安得林又变得气哼哼的了,他责问孙玉娇,如此困难重重,为什么不如实给他说?孙玉娇往安得林的怀里一偎说:

“人家还不是怕你生气。”

安得林一只大手在孙玉娇光光的背上拍打,说:“我生什么气?”

孙玉娇破涕一笑,用一根指头点着安得林的鼻子尖,说:“你这个老猴王。”

大雨洗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