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东公司总经理巴东以坚硬的金子撑腰,永远能干。歌女小香君刚刚敢睁着眼,把一条蛇握在手上玩玩儿一样杀死,巴东又让另一个女人杀蛇了。新来的杀蛇女不会拿着一只话筒唱歌,她是舞女,床上的舞步跟舞厅里的舞步同样娴熟,舞姿倒不一样。巴东不跳舞,他才用不着换一种步伐走路,绕过来绕过去,半天走不到床上去呢,他要上床,就踩着金子直接走过去,把两只手叉在垫了金子的腰上。他不跳舞,却不反对看人家跳舞,他让舞女一个人跳给他看。他让舞女先沐浴,后跳舞,不要擦掉身上的水珠。舞女浑身湿淋淋的,像一根旋转的水晶,他看得高兴了不鼓掌,就用巴掌拍在晶莹闪亮的他方。舞女跳舞的身体还会湿透,他不出汗,也有办法让舞女水淋淋的。这样的舞蹈不用音乐伴奏,唱歌的小香君在另一个屋子里,也能用一只音乐的耳朵听见舞曲。小香君听见舞曲,就能看见跳舞的样子,她杀蛇多日,一条蛇什么样的舞动没有见过?她会听音乐的耳朵越是灵敏,越是能把那个屋子里舞的样子看得清清楚楚,她越是把那个屋子里的跳舞看得清清楚楚,她越是不能忍受。不是嫉妒,不是怨恨——她自从接受了巴东的金手链,开始为巴东杀蛇取胆,她就没有打算专擅专宠,一个人占定巴东的大床,她才知道用金手链束花献给歌女的男人,大床上能装下多少女人呢,巴东又是那么多蛇胆蛇血滋养起来的——小香君就是受不了别人饫甘餍肥,恣得跳舞,她在旁边饿肚子。她越是能用音乐的耳朵看见别人大吃大喝,她越是受不了饿肚子的滋味,小香君铤而走险,自己去找吃的。
小香君轻车熟路,一下子就摸到了话筒,她绝不开口就唱,把歌洒在声音嚣乱的地方。从歌厅到床上,她唱的是同一首歌,就是《逍遥自在》。她对着一只话筒唱的声音大极了,门被突然撞开,她几乎来不及放下话筒。大东公司保安科长左龙,一把胡子掩住嘴巴下命令,让保安员在吓破了胆的男人身上作记号。保安员把跪在地上的男人身子翻过来,用脚踩住,像阉一头猪,在大腿根部下刀,照小香君唇膏残破的样子刻划,让他永远思念对着话筒唱歌的歌女,可望而不可即。小香君不盖被子,做一个尽职的模特,让保安员照葫芦画瓢,身上刻了记号的男人看了她半卧在床上不动的样子,还以为她是警察的奸细呢:经验丰富的嫖客知道,有一些妓女被某些警察收买,专门配合警察捉嫖客创收,警察拿罚款收入的小部分,赏给她们作提成。要是嫖客不被警察吓破胆,他看了为首便衣的嘴被胡子遮住,他就该知道,警察的命令都是露出嘴来下达,赤裸裸的,用不着假扮成地痞遮盖的样子。小香君被带回大东公司处置,左龙站在巴东的门外汇报,此时总经理已经让舞女沐浴一过,准备看她像一根水晶旋转跳舞了。巴东说:
“照老规矩。”
舞女跳出了新花样,像一条身体会发光的蛇。
巴东又吩咐一声:“都得付钱。”
小香君躺到了铁架子床上。保安队的集体宿舍在大楼后面的平房里,像金崮林家安徽矿工睡的床一样,两层叠起来。小香君躺在下层,睁开眼睛,能看见上层铁窗横竖交叉着铁条,像一个牢固的笼子。小香君不是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鸟,她拿不拿话筒,都已经唱不出歌来了。她是一堆没有灵魂的肉,被生龙活虎糟蹋。保安队员全都练过武功,他们在白天的院子里站桩,绷直身子硬邦邦地冒汗,腾跃翻滚,打拳踢脚,连声呼号。他们把这样的功夫用到铁架子床上,小香君就是两只手都拿了话筒,她也唱不出逍遥自在的歌了。幸亏练武的人用的是铁架子床,他们无论怎样折腾,也压不垮。只有比较讲究的武夫进来,才换一换床单和垫子,性格急躁的武林高手根本就不更换,不动手,只用身体绞扭,就把湿淋淋的床单拧干了,拧干了紧接着再湿透。谁都是带了钱来,临走时把钱擎起来,往枕头上方一抛,像丢下一片树叶,也有硬币,把铁架子床击得当啷一响。都是一元。小香君不收起,连看都不看,她不是嫌少,是没有力气捡钱了。
保安科长左龙没有上场,他是这场戏真正的导演,没有白留胡子。他留了一大把性欲旺盛的胡子,却不参战,不是他不喜欢女演员,他是嫌铁架子床上演戏,被太多的人演成了俗套,他自编自导自演,要独辟蹊径。他刚刚留着胡子把一场大戏导演完了,又剃掉了胡子,嘴巴光溜溜的像个太监了。只有巴东知道,他并不想演个太监戏,他剃掉了胡子,仍然是为了女人。巴东冷冷地问他:
“米晓雯叫你把胡子剃啦?”
左龙没有否认,他也不好承认。他留起一把胡子来,倒真的已经被巴东说中过,是要让女人以为他能干,要讨大东公司会计米晓雯喜欢。他把胡子留得像最好的头发一样茂密一样长了,米晓雯没有多看他的脸一眼,冷冷地看了看他的胡子,只给了他一句简单的评价,与性无关。米晓雯说他像一只野兽。人自然不会喜欢野兽啦,他一举剃掉胡子,恢复人的模样,米晓雯看了他光溜溜的巨大的下巴,扑哧笑了,笑着说,他留了胡子像个动物,剃掉了胡子,就像个植物了,他巨大的光溜溜的下巴像一只长把瓢。米晓雯带笑的想象,令左龙沮丧,他无法向总经理承认,他剃掉胡子就是米晓雯的意愿。不过,他剃掉胡子的样子,能把米晓雯逗笑,他也高兴,米晓雯给他的一直是冷脸,他留着胡子能把自己的脸捂热,也贴不上去。巴东没有看见米晓雯笑左龙的样子,可是能听见米晓雯笑的声音不对头,他告诉左龙,米晓雯不是秋香,左龙也不是唐伯虎。唐伯虎脱了裤子,用屁股画蝴蝶,蘸了墨一坐一只,蝴蝶还有头,拿到集上,就能卖五百两金子。秋香看着他一笑二笑三笑,看中的就是他能卖金子的屁股,你行吗?你把嘴巴刮得再光溜,也画不出有头的蝴蝶来,米晓雯对你五笑六笑八笑,笑破了肚子,你也点不上她。米晓雯也不是潘金莲,潘金莲找不上能打死老虎的武二郎,她才找了会两手拳脚的西门庆,你那三拳两脚,不能打得米晓雯高兴。米晓雯是没有生病的林黛玉,她看上的宝哥哥,嘴里含着块玉,还在娘肚子里趴着呢。米晓雯是水中月镜中花,可望而不可即,你硬要伸手去摸伸手去捞,只能落得两手空空凉冰冰的。左龙被巴东的凉水从头浇到脚,他心慌意乱地叫一声:
“大哥……”
再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巴东把凉水继续浇下去,他说,在女人这个课堂上,你大哥是个博士,你充其量只是个中学生。女人这本书比男人更难读,男人是小画册,粗粗拉拉的,一目了然,女人是大书是古书是English书,你得用心去读才行。你要是不服,我给你这个权力,你可以把胡子再留起来,像个导演,你也可以一天刮一遍,一天到头光溜溜的像个太监,你去追她,你要是能把米晓雯追到手,大哥为你举行三河县最豪华的婚礼,用金子给你打一个皇冠,新婚之夜,你给她戴上,绝不用电视上选美用的假金冠。巴东为左龙设计了金光灿烂的前景,把脸一沉,要他遵守现实阴沉沉的规范:
“你可不准随便动她。”
巴东强调一遍左龙也知道的理由:“别忘了,她是温廷礼的外甥女。”
左龙不说米晓雯和温廷礼的关系不是那么亲密的,那样的关系,巴东比他更明白,需要用什么样的警备保卫贞操。他把胡子留起来又剃掉,翻来覆去,只在可有可无的毛发上兜圈子,始终没有使用他惯用的利爪,向关键部位作有效的一搏,倒不是米晓雯跟县长拐了一点弯的亲缘关系阻碍了他,他像总经理巴东一样,想找一个压寨夫人,明媒正娶。巴东金蛇狂舞,窜遍三河大地的山林和草丛,是一个性霸王所向披靡,也拿出了异样的耐心,等待金崮许家的珍珍自己走过来,容忍了美女的父亲许启民,用穷人的首领不屈的态度说话。左龙奉巴东指派,又去提过一次亲,穷人的首领仍然说一句老话:
“你告诉巴东,我不会把闺女嫁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