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8月31日晚上,天堂湾边防连连部通讯员凌五斗终于下了决心,要对连长说,他不想当这个通信员了,他想去干点别的。
小小的营区很静。军犬不时无聊地吠叫两声。声音散漫。发情的军马的嘶鸣让人心碎。
军医程德全的二胡催人泪下。他小时候学过二胡演奏,开山时让人带了一把上来,他第一次拉《二泉映月》时把兵们眼睛拉潮了,指导员批评他“霏(靡)霏之音,扰乱军心”。他就只拉些革命的曲子了,全像火车吭哧吭哧勇往直前的那种。但不管什么曲子,只要用二胡拉出来,总带着哭音。如果说前一次拉的曲子像女人在呜呜咽咽伤心哭泣的话,其他的倒像是一个男人在激昂地哭诉了。他跟凌五斗说过,二胡是一种哭泣的乐器。
房间里除了一种触摸不到的特殊空气外,只有闹钟的嘀哒声。凌五斗翻开日记本,他想把今天的事记下来。但今天的事和以前每一天都差不多。他把昨天的日记读了一遍——
我醒来时是7点41分,我几乎每天都是这个时刻醒来。外面的天已亮了。连长仍睡着,仍穿着衬裤,打着很响的呼噜。我看了一眼他的脸,我想看出他对我的好感来,但是没有。他睡着时的神态里没有,呼噜声里也没有。他脸上满是对我的厌恶之情。
房间里充满了睡眠后留下的味道。
我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准备躺到7点50分。我开始想昨夜是否做梦了。没有。我心里充满了忧伤。时间到了,我开始轻悄快速地穿衣服。整理好内务,没有超过5分钟。我推了推连长,轻声叫道:“连长,连长,起床了。”
连长醒来,赶紧套上裤子,把脚塞进胶鞋,然后站起来,拉紧腰带,穿上衣服,戴好帽子。我手忙脚乱地帮他打背包。他开始扣纽扣,系弹匣袋,扎武装带。我开始慌了。我开始等待以往每天早上都会出现的情况。果然,他走过来,口里嘟哝了一句:“啥玩意儿!”夺了背包,气哼哼地两下抖散,自己打起来。我仍像过去那样,惶恐地恭立于一侧,不知该怎么办。
他终于出去了。外面传来集合声。我开始洗漱,打扫卫生,擦桌抹椅。到8点25分,我给连长泡好茶。没事,又把桌椅擦了一遍,又拖了一遍地。到8点27分,我把牙膏给连长挤好,往牙缸里倒了九分水,把洗脸毛巾放好,将香皂摆在脸盆一侧,倒上冷水,听到连长喊解散的口令后,我小心地往脸盆里添进热水,搅搅,觉得水温合适了,连长也跨进了屋里。我接下他的背包,说:“连长,请洗脸!”
他没理我,只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我解开背包,正给他整理,突然,我听见他说:“谁让你今天早上弄热水的?”说完,生气地把毛巾用力往脸盆里一甩,水溅得四处都是。
“您昨天早上说,您要……用热水,我以为您今天早上仍……用。”我一边说,一边把毛巾绞干,然后把那热水倒了。重新打了一盆冷水,端回来,放好,说:“连长,您现在请洗脸吧。”
“倒掉!恶心!我自己来!”
我心里感到一阵刺痛,但我马上把水端出去倒了。
我看着连长气哼哼地出去了。我想哭。我想想起点什么,而脑子里一片空白。太阳穴突突突地在跳,声音比爬坡的拖拉机还响。
我拖干净连长弄在地上的水,收拾好床铺,然后到食堂去给他打饭。端回来后,我放在他面前,说:“连长,您请吃早饭。”
他看着我:“洗手了吗?”
“洗了,用香皂洗了两遍。”
“谁让你去打饭的?我自己到饭堂去吃。”
我把饭菜又端回饭堂。
看他吃毕,我给他洗了碗,回来,给他续上茶。连长回来,喝了茶,带着班排训练去了。
我松了口气。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看见连长进了连部,准备给他打洗脸水,但又怕他像早上那样要自己去洗漱间洗,就不知该咋办,正犹豫着,连长已进来了。
“怎么没打水!”
“哦,我马上去,连长。”
我打了水回来。
“这么多冷水怎么兑热水呢?”
“我以为你还是要洗冷水呢,我倒点出去,我马上去。”
“啥玩意儿,我自己来!”
“我……”
连长已夺过脸盆,径直去了。
我晕头晕脑地到饭堂去给连长打午饭。
我盛好饭,等连长,但已经开饭了,他还没来,我慌了,赶忙端了饭,往连部跑。
一进门,看见连长叉开腿坐着。
“为啥现在才把饭打进来!”
“我,我以为您自己……要到……到饭堂去吃。”
“那好,我自己去吃。”他说完,一冲,出去了。我赶忙又端了饭菜跟到饭堂去。
下午全连打扫环境卫生,连长在各处转悠。我把房子里能擦的东西共擦了八遍,又拖了九遍地。
连长进来,用手指在桌子上抹了一把:“这就是你搞的卫生?”
“我再擦。”就又擦了几遍。
凌五斗看完日记,觉得本很无聊的日子被记录下来后,显得更无聊了,他一个字也没写。
他觉得自己不适合干这个通信员这个差事,所以连长才会对他做什么事都看不顺眼。他以前也曾听说过,通信员都是长得白净、乖巧、灵活、文静的小伙子,可他却很笨拙,长得又瘦又高像只野鹤。而更主要的是,虽然连部各类琐事繁多,但他觉得一天下来什么事也没有做。不做事的日子过起来令人心慌,他心里每天都没底,每时每刻都处于“毛焦火辣”的状态,所以他产生了辞职不干的想法。
2
通讯员一般不用参加训练,所以别人休息时他很忙,一到操课时间就很闲。其他人训练、执勤,他一遍遍拖连部的地,一遍遍擦连长的办公桌椅,洗连长的日常用品。连长虽然长得五大三粗的,却是个有洁癖的人,他的内裤每天早上都要洗,有专门的盆子、肥皂,凌五斗洗他的裤头前,要先用肥皂把自己的手洗三次,洗完后,要拿到室外阳光照射得最久的小高地上晾晒,说紫外线可以消毒;要是没有阳光的日子,阳光一旦出来,连长穿的、盖的东西就会全部拿出去,晾满小高地。他的袜子是每天晚上洗,也有专门的盆子和肥皂。连长不数钱,实在没有办法数了,数完后就会立马跑到军医那里拿酒精擦手。他不跟大伙在一个盘子里夹菜,不在一个锅里舀饭,吃的饭菜炊事班都是先盛出来,在一个网罩下放好。连长每顿饭后都要刷牙——他要求凌五斗也必须这样做。但他不停地吃蒜,他的衣袋里从没离开过大蒜,嘴一空,就有滋有味地嚼起来。因此这个有洁癖的人口里经常发出蒜臭味。他的办公室兼卧室一年四季的清晨和黄昏必须开窗通风,即使是零下40多摄氏度的寒冬也是如此,以致整个晚上房间里都像冰窖。
凌五斗像个勤快的小媳妇忙完连部的事,就会看看马恩等伟人的书。但看久了也就没意思了。我爱盯着书前面的照片看,他喜欢看马恩的大胡子,那时他会想起老家乐坝一个叫淩文库的人的疑问来。凌文库第一次看到马恩浓密的大胡子,就对伟人有如此浓密的胡子感到惊讶,惊讶之余,他非常担忧地问大队书记杨文康,他们的胡子密得把嘴巴都遮住了,怎么喝稀饭?杨文康本来嘻嘻哈哈地正和人说着玩笑话,听了他的话马上沉下脸来,转身走了,其他人也不说话,一下散开了。凌文库不知道为什么,还站在原地,望着伟人的胡子琢磨,不一会儿,就被杨文康派的武装民兵抓了起来,说他侮辱、攻击伟大领袖和导师,后来被斗了好长时间。其实这个疑问乐坝的很多人都有,私下里也有各种说法,比如有人就说他们要喝稀饭时,把胡子撩起来就可以了;还有人说他们喝了稀饭把胡子洗一洗就行了;还有聪明人认为他们会用竹筒一样的吸管把稀饭吸进嘴里去;有人甚至说,像他们那样伟大的人物,不可能和普通人一样喝稀饭,他们只喝牛奶吃面包——但马上有人说,喝牛奶跟喝稀饭一样,也容易粘到胡子上。凌五斗也时常偷偷地想他们怎么喝稀饭或者喝牛奶这个问题,但一直没有想明白。他知道,这样的问题除非亲自去问两位伟人,像他这样的凡夫俗子是不可能搞清楚的。
连长虽然对凌五斗不满意,但只要看到他在看伟人的著作,就会对他很客气。凌五斗就是趁着这个机会,鼓起勇气,对连长说出自己想法的。
他把《毛泽东选集》第五卷拿在手上,站得笔直,对连长说:“连长,我想跟您说件事。”
“啊,你说你说。”
“连长,我认为我不适合当通信员,我还是想干点别的,实在不行,我可以去守哨卡。”
连长听完,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凌五斗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房间里静得要爆炸一样。
但凌五斗跟连长说出自己的想法后,连长对他似乎客气了一些。
那天刮了大风,一夜之间,气温下降了许多。天堂雪峰顶上风云变幻,雪线不知多久降到了离4号高地不远的地方。季节在变化,冬天要来了,官兵们穿上了棉衣。
中午,连长把凌五斗叫到跟前,“连里已同意你去六号哨卡担任哨长,替回原六号哨卡哨长李清平,明天一早出发。”连长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凌五斗一眼。
“这么急啊!”凌五斗心想。他的额上冒出了汗水,有一颗汗水就挂在他的眼睫毛上,他当时准备把它擦掉,但连长的目光击中他时,他打消了那念头。他到连部来第一次用目光注视着连长,那汗水滑入了他的眼眶,但他仍尽力睁着两眼,然后,立正说了声:“多谢连长!”
“六号哨卡就交给你了。”连长说完,拍了一下凌五斗的肩膀。
凌五斗再次立正:“连长,您放心!”
很长时间来,连长第一次对凌五斗笑了笑。
凌五斗又鼓起勇气问:“连长,哪几个人跟我一起去呢?”
“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人?”
“是的,你一个人先去。这是连里的决定。如果你不能担此重任现在就告诉我。”
“我能!”
“那就去准备吧。找一下陈忠于,他明天送你。”连长往嘴里扔了一瓣蒜,走了出去。
六号哨卡距连部有140公里路程,需爬上5700大坂(海拔5700米)后,再绕着天堂雪峰走上100多里冰雪路,才能到达。
陈忠于是个老兵,长着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孔,虽刚过而立,但已满脸皱纹。他一见凌五斗就说:“五斗,你都第二年兵了,你脑子该开点窍,在连部待着多好!你现在去给连长求求情,也许他还可以改变主意。我跟你说吧,我听说六号哨卡现在已没多少价值了,只是上面撤销的命令还没有下达,需要一个人在那里留守。假如上面真宣布撤销了,到时大雪一封,你又下不了山,该怎么办?我这是为你着想,你自己看着办吧。”
“老班长,没事儿,即使六号哨卡真撤了,让我一个人守在那里,也没什么。”我故作轻松地说。
“哼,那你小子就去吧,明天早上六点钟准时出发,我到时叫你。”
“谢谢班长。”
3
上车后不久,凌五斗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待醒来时,周围已一片银白,汽车开在上面,如开在玻璃上一样,到中午,才来到5700大坂跟前。抬头可见天堂雪峰在阳光中闪着光。银色的达坂在盘旋而上的路的尽头,在鹰的翅膀上面。他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强大无比的力量正顺着达坂往下俯冲。
陈忠于的眼睛瞪着前方,感觉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两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好不容易来到一个背风的地方,他停下来,就着军用水壶里的冷水吃了点压缩干粮。然后拿出提前卷好的莫合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班长,还爬达坂?”
“不爬,飞过去呀?你小子睡得像死猪一样。”
“我一坐车就迷糊。”
“从现在开始,不准再睡觉了,你要跟我说说话,免得我也犯困。”
两人继续前行,解放汽车像一头可怜的病牛,吃力地在刚好能搁下四个车轮的被九月的冰雪冻结的搓板路上小心前行着。
天空由湖蓝变成了铅灰色,凛冽的寒风一阵阵尖啸着刮过,拍打得车身“嘣嘣”直响。
陈忠于不敢有半点马虎。太阳西沉的时候,他舒了一口长气。
“快到了吧?”
“快了,走了大半了。”
“才走大半?”
“这已够顺利了。”陈忠于被高山反应折磨得痛苦不堪,他把车停下来,用背包带把头勒紧。
“你没事吧?”凌五斗担心地问。
“高山缺氧,没事。当了十二年兵,开了十年半车,这条路每年都要跑几趟,你不用担心,我保证把你安全送到。我看你好像一点反应也没有。”
“还行……不过,有时候我也被折磨得够呛。”
“真是个奇人,我看你这个家伙好多方面都跟常人不一样。”
“那是因为我比常人还要平常。”
夜晚的风像刀,似乎要把这辆车剁成饺子馅。它把夯实的积雪铲起来,漫天飞扬。汽车被积雪和寒冷紧裹,无力地挣扎着,发抖、摇晃、痉挛,随时都有坠入深谷巨壑的可能。
虽然看不见,但凌五斗可以感觉到,很多雪山已被他们踩在了脚下。
在车上颠簸了一整天,凌五斗已累得不行了,如果不是被那身洗得变了色的军装捆束着,恐怕早就散了架。
当晚1点27分,他们终于到了六号哨卡。李清平带着哨所八名战士裹着皮大衣,站在哨所外,早已望眼欲穿。见到他们,老远就迎了上来,嘴里“啊呀啊呀“地胡叫着,就像宣布获得了自由的战俘。
是啊,他们从今年四月二十五日来到这里,就与世隔绝,凌五斗和陈忠于是他们时隔四个半月后第一次见到的人。大家紧紧地拥抱。陈忠于被他们抱得好几次喘不过气来。
哨卡做了汤面条,一直等着两人,由于海拔太高,面条只有七成熟,加之放得太久,已泡成了面糊,但每个人都吃得很香。
因为明天一大早前哨班的人员就要跟陈忠于下山,凌五斗的面条刚倒进肚子里,李清平就开始交接物资:《毛泽东选集》1套,五四式冲锋枪1支,子弹20发,手榴弹4颗,高倍望远镜1副,钢盔1顶,皮大衣1件,铁床1张,罐头17箱,压缩干粮9桶,大米1袋(50斤),面粉1袋半(约70斤),面条30斤,土豆38斤,胡萝卜15斤,大白菜5棵,煤2吨,木柴400斤,火柴6包,还有些洋葱、盐巴、清油和应付感冒等常见病的西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