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主任的话更增添了张冒的干劲,他什么也不想,只想着把猪怎么养肥。并对李主任说:“78头猪也是养,100头猪也是养,你再买22头,凑个整数吧。最好都买母猪,当然,里面得有一头公猪。”他摸了摸脑袋,想了一阵,接着说,“我有个想法,我想扩大养猪场的规模,但又不能让部队投钱,以后,小猪多了,有些猪仔可以卖给附近的老乡,这样,不但可以保障部队的肉食供应,还可以赚些钱补贴到生活服务中心去。”
李主任听了他的话,很是激动,大声说:“张冒,你很有想法,很有想法呀!我支持你,明天,我们俩就买猪去!”
在养猪场的猪增加到100头——也就是第二天的当晚,张冒给父母写了一封信。大意是说,自己现在在部队得到了重用,管着一百号家伙,主任说,相当于一个连长呢。然后,他又鼓起勇气,给李淑芬写了一封信。
信寄到的那天,春天已经来了,李淑芬赶场时,乡上那个秃头邮递员叫住了她,说有她的一封信。那个邮递员已有五十多岁,认识全乡的每一个人,脑子里也装着各种道听途说的闲言碎语。他自然知道张冒为什么去当兵,但他听到的说法已经变成了李淑芬忍受不了新婚不久就没有了男人的寂寞,最后在自家牛圈的草楼上引诱了年轻的张三丰家的二傻子。他看到李淑芬接过信后羞红的脸,就确信那些传言是真的了。李淑芬把信飞快的装进口袋里,就要离开。秃头邮递员笑着说:“那可能是张三丰家的二傻子来的信。这个二傻子,去部队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来信,一共来了两封,一封是写给你的,一封是写给他爹的,你要不要把他爹的信给他带去啊?”
“不用了,张叔也在赶场,他自己会来取的。”她低着头说完,就转身匆匆地走开了。
李淑芬虽然想要表现出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但心还是“扑扑”地跳着,跳得她头发晕。她感觉,嘈杂的乡村集市突然变得没有一点声响,好像只有她的心跳;她的脸红得像一朵正在开放的桃花,她感觉每个人都在看着她的脸。这种感觉只在她在一年多前答应嫁给爱她的王小庆时有过。她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小心地启开了张冒的信。那封信没人能够看到,人们只知道她读了张冒的信后,先是哭了,然后又笑了。她的脸自丈夫永远离开她之后,第一次变得和暖洋洋的春光一样明媚了。
十
张冒也的确是个喂猪的好手。三个月后,那些猪就被他喂得油光水滑,干干净净,十分可爱,猪们再也没有因为饥饿而嘶叫过,听到的只有它们那幸福的歌唱。这喜得李主任眉飞色舞,说这养猪场终于重现了他当年的辉煌。
有一次,团长散步到了养猪场,挨个猪圈看了,一边看一边说:“好,好,好!”说完,对诚惶诚恐地跟在身后的张冒说:“小伙子,好样的,那天检阅时你口号喊错了,但你养猪养得好,这也不错。你要一直坚持下去,争取在平凡的岗位上做出成绩。”
张冒连忙立正,敬礼,说:“请团长放心,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团长走后,他对一头即将产崽的母猪激动地说:“哈哈,团长亲自来这里视察了,不但没有计较那次我在全团阅兵时喊“五”出丑的事,还夸奖了我。你是个老母猪了,要给其它母猪带个头,给我下它十来个肥嘟嘟的小家伙,好让我壮大队伍。”
那些天,他对那头母猪特别关照,母猪临产那两天,他就日夜守着,两天两夜没有合眼。那母猪知恩图报,竟一窝下了25头小猪,并全部成活。据说一头猪一次产这么多小猪是很少见的,引得全团官兵纷纷前来参观,最后还引来了农科所一位搞畜牧研究的研究员前来证实,并拍照。张冒自然高兴,乐得闭不上嘴。引得好几个老乡说,看他那个高兴样儿,好像是他老婆一次给他生了25个儿子。
这养猪场一时成了全团最热闹的地方。张冒先也很自豪,很高兴。但三天后,母猪不来奶水了。小猪一时没了奶吃,全像婴儿一样乱叫,叫得张冒心如猫抓,忙去把自己存下的538元津贴取出来,跑去买奶粉。售货员见他买那么多奶粉,自然很高兴,就没话找话说:“啊,解放军同志,恭喜你了,定是做了父亲了吧!”
“没,没……我才十八岁呢……”
“十八岁当爹有什么稀奇的。你买了奶粉还得买奶瓶,这样的话,好喂。”
“用勺子喂不行吗?”
“勺子不好喂。”
“可是我的钱全买奶粉了。”
“那我就送你一个奶瓶吧,你下次再来照顾我的生意就行了,一下子买这么多奶粉,你得的是双胞胎吧?”
“岂止是双胞胎,你也太小看人了,一下子生了25个!哦,我得赶回去喂奶了,多谢你的奶瓶啊!”他想起嗷嗷叫的小猪,一边说着,一边抱起奶粉就往回跑。
那售货员听了他的话,“啊”了一声,惊讶得好半天没有合上嘴。
张冒买回奶粉,就给小猪们一个一个喂,25头小猪喂完,非得大半天不行。后面喂完了,前面喂过的小猪又饿了,自下午开始他就没有闲过,终于把那25头小猪喂饱了,但他自己已没撑住,累得倒在地上,睡着了。
政委听说养猪场的老母猪一窝下了25头小猪,那天一大早就到养猪场来参观,见张冒正倒地呼呼大睡,25头小猪跟他挤在一起,也安静的睡着。唯有那头英雄的母猪见自己的孩子“有奶便是娘”,正在圈里生气地徘徊。政委正纳闷,这张冒咋在地上睡觉,正想把他叫醒,发现了筐子里的奶粉和他紧紧握在手里的奶瓶。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自然非常感动,这个新闻报道员出身的上校,觉得这场景很好,就悄悄回去,拿了自己的相机,把这个镜头给拍了下来。然后,他才叫醒了张冒:“喂,小伙子,这地上这么潮,怎么能睡呢?”
张冒迷迷糊糊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晴,一见是政委,像一根骤然绷紧的弹簧,“腾”的一下站立起来。敬了个军礼,说:“首长,下午好!”
小猪一下子惊散了,但很快又聚集在他的周围。
“这是下午吗?现在是早上啦。”政委和蔼地提醒他。
“哦,首长早上好!”
“怎么回事啊?母猪没奶吗?”
“报告首长,它原来是有奶的,但昨天中午12点36分就不出奶水啦。”
“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报告首长,不知道,但我想了一下,可能是来参观的人太多了,看来是被人给惊扰的,这么多人来看它的小猪娃,它肯定不放心,心里一急,奶水就没有了。”
“这奶粉是谁买的?”
“报告首长,是我昨天下午1点20分到秀花超市去买的。”
“花了多少钱?都是谁的钱啊?”
“报告首长,花了500来块钱,是我自己的钱。我自己存了438块津贴,当兵时带的100块钱没有花,一共538块钱。”
“你自己的钱怎么舍得呢?”
“报告首长,小猪没奶吃,可怜得很,像没奶吃的小娃娃一样又哭又叫,谁忍得下心。”
“好吧,今天我就通知全团,不准谁再来参观,你回房子去休息,我让人来帮你。”
“多谢首长,我昨天晚上已经睡好了,我是养猪的,应当由我来干,何况这些小猪娃都娇嫩得很,别人没个轻重,我放不下心。”
“没看出你真是个好同志。”
“多谢首长表扬。”
“你忙去吧!”
“是,首长!”
张冒又忙着伺候小猪去了。政委在养猪场转了一圈,见到处干干净净,几乎闻不到猪粪味儿,非常满意地走了,他一边走,一边说:“谁说他是二傻呢,这是个很好、很可爱的小伙子嘛。”
不久,张冒那张累倒在猪圈里的照片配着近1000多字的文字说明,出现在了很多家报纸的头版或二版上。政委让宣传干事把那些报纸给他送去。宣传干事在猪圈里找了好几遍,也没有把张冒找见,任他怎么喊,也没人答应。他正要离开,却见那群小猪正从水池边慌慌张张跑回来。有几只小猪还一边跑,一边抖身上的水。宣传干事就想他可能在水池边,就朝水池边走去。奇怪的是,这些小猪见他往水池边走,也就跟着他往水池边跑。
那水池是团里准备用来养鱼的,有两个游泳池大小,两三米深。宣传干事见水池中有个地方正在冒泡,心想不好,把帽子一甩,没脱衣服,就跳了下去,游到那里摸了半天,终于摸着了一个人,拉到岸边一看,果然是张冒。他已昏迷不醒,而手上还紧紧地抓着那头落水的小猪。那干事背着他,连忙往卫生队飞奔。宣传干事在前面跑,那剩下的24头小猪则跟在他身后跑,到了卫生队门口,它们才停住了,像失去母亲的孩子一样哼哼叫着。
张冒并不会游泳,但他为了救那只不慎落水的小猪,奋不顾身地跳进了养鱼池中,差点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已认识他的政委,听了宣传干事的报告后,当即去看望了张冒。政委在嘴里念叨着,“多好的战士,我要给他立功!”
张冒躺在卫生队的床上,正在做梦。
他本来应该梦见自己立功的,他却梦见自己死了。他死后团里马上给师里打报告,要追认他为革命烈士。但师里很快就否决了,认为他为救一头小猪——而且没有把小猪救起来——死得太轻率了,如果追认为革命烈士,这太荒唐了。师里不但没有通过,还把这件事作为事故通报了全师,大意无非是说A团缺乏安全意识,导致新兵张冒被水淹死,全师各单位要以此为戒,杜绝此类事故再次发生云云。
他因此没能进入烈士陵园,他被埋葬在营墙外炮兵靶场里的一个小山岗上。除了炮兵打靶的季节,那里一直是荒凉的,只偶尔可以听到狐狸的叫声。那里有很多牺牲后没能进入烈士陵园的战士的坟墓,立着制式的,简陋的水泥墓碑。
安葬张冒的战友走后,他崭新的坟茔随即陷入了无边的孤独里。即使这样孤寂,他在梦里也在想着,千万不能让李淑芬知道他的死讯,不然,她会伤心死的。正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李淑芬向他的坟茔走来了。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怀里抱着一大束鲜花,眼晴早已哭红了,因为过度伤心,她的身体显得十分娇弱。
她把鲜花放在他的墓碑前,捧了三把土,撒在他的坟上,然后,她就坐在坟茔前的阳光下,轻轻地为张冒唱一首民歌①:
田野上的鲜花哪里去了?
被美丽的姑娘摘去了;
美丽的姑娘哪去了?
被战士带到军营去了;
军营里的战士哪里去了?
战士到坟墓里去了;
战士的坟墓到哪里去了?
战士的坟墓被鲜花开满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唱这首歌,直到夜幕降临,也没有离开……
张冒醒来时天已黑了,他哭着叫了一声:“淑芬……”,发现枕头已被自己的泪水湿透了,然后他听到了军营里的熄灯号声。当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死,而只是做了个梦的时候,他高兴得笑了,他想起了李淑芬写给他的回信,说:“淑芬,为了你,我不会再死去的。”
外面月光如水,十分安静。他打量了一下房间,用耳朵听了听,没有听见猪的哼哼声。就翻身爬起来,溜出病房,朝养猪场跑去。他看望了所有的猪,见它们都饿得睡不安宁,又给它们添加了猪食。然后,他一边听着猪争抢吃食的欢快声音,一边去拿了一个碗,装满水,顶在头上,他突然想再次体味一下那种感觉,想再一次把自己融入那种透明的空间里。
注释:
①这首歌曲为美国民歌,原歌词中的“战士”译为“大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