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二天早上六点钟,陈忠于就拉上李清平他们下山了。看着他们兴高采烈的背影,凌五斗像送一群来家里作客的亲戚一样,很自然地和他们挥手道别。看着军车的车灯消失在雪山背后,他回到哨所里。房间里还留有他们浑浊的男人味。昨晚没有睡好,头脑有些昏沉。他打开那扇很小的窗户,让外面寒冷的空气灌进来。寒意让他清醒了很多。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穿上皮大衣,出门巡视自己的领地。
除了西边的雪山和天堂雪峰,其他三面的雪山都比哨所低。偶尔能见到一块黑褐色的巉岩,整个世界都被冰雪包裹着,东边的天空已有朝霞。邻国的哨所在西边的数重雪山后面。风为了迎接这个神圣的清晨,停止了咆哮。他看到了一个移动的黑点,激动得赶紧跑到高倍望远镜后面。他看到了一匹狼。它肚皮上的毛拖在雪面上,行色匆匆,不时往空旷的天地间望一眼,绝望地嗥叫一声。他有些兴奋,“啊,还有活物!”他的目光一直追逐它,直到它像一滴墨水一样融进淡蓝色的积雪里。
这让凌五斗找到了事做,他把哨所周围的疆土都巡视了一番。看着看着,一大片耀眼的白光突然窜进他的视野,他的眼睛都睁不开了。他往东边一望,发现日头已从雪山后面跳跃出来,把所有的雪山都照亮了,天地晶莹剔透,像一块巨大的水晶。
凌五斗关好铁门。哨所其实是一个牢固的水泥碉堡。四面都有眺望孔和射击孔。李清平他们的生活用品、被褥、枪弹——包括床都拉走了。哨所打扫得很干净。再也看不到他们留在这里的痕迹,好像他们根本就没有在这里生活过。
“他们为什么把床都拉走了?难道……难道这里真的就我一人守着,不会再派人来了?难道六号哨卡真的不重要,真的要撤销了?”他看着自己孤零零的床,心中有些慌乱。
但这种慌乱很快就过去了。“一个人就一个人!”他对自己说。
“我不可能在这里看见别的人了。”他在哨所里转了几圈,不知道该干什么。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拿起话筒,是连长的声音。他关切地问道:“五斗同志,感觉怎么样啊?”
“报告连长,感觉还不错。”
“感觉好就行,陈忠于和李清平他们下山了吗?”
“今早6点钟就准时从哨所出发了。”
“那好。”接着,他加重了语气,“六号哨所凌五斗哨长听着!”
凌五斗一听,“嗖”地立正站好。
连长仍用加重的语气说:“你要明白你的职责;你必须对周围的一切保持高度警惕;你必须按规定定时向连里报告哨所情况;如有任何突发情况,立即及时报告!你明白吗?”
“明白!”他回答得非常有力,听连长这么说,他断定这哨所还是非常重要的。
连长猛地挂断了电话。
他也果断地把电话挂了。
他把枪抱在怀里,半睡半醒地坐在向着Y国的那个眺望孔前。他觉得身体困倦,头脑却异常清醒,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警觉的狼狗。
凌五斗严格地遵守连队的作息时间,10点钟准时睡觉,7点50分准时醒来。他头脑里仍想着该叫连长起床了。看看对面,空荡荡的,才想起这里已经不是连部。
四面冰峰雪岭上的冰雪把外面的天空映照得格外明亮。
“这个哨所就我一个人守了,我一个人守卫着一个哨所……”他心中有一股类似英雄般的豪情。他看了看躺在身边的冲锋枪,它在幽暗中散发出淡蓝色的金属光泽。它使他充满了勇气。
他起了床,全副武装。他决定从今天起,每天进行训练。他觉得这是一名士兵必须做的。
哨卡外有一块半个蓝球场那样大的积了雪的土坝,这就是操场了。虽然海拔高,氧气不足,但他跑得很快,跑了二十五分钟后,才觉得有点累了。“身为六号哨所的哨长,这个身体素质还行。”他看了一眼自己在雪野上跑出来的一条暂新小路,沐浴着刀锋似的晨风,望着东方的辉煌朝霞,环视四方的万重冰山,心旷神怡,不禁深感自豪地自语道,“自己恐怕是这个地球上站得最高的人了。”
群山在他脚下像海涛一样翻涌着。晨辉铺到了他的跟前,东面的天空一下子变得如此近,他觉得自己稍探下身子就可以掬起霞光。最后,天地间醉人的朝霞愈来愈浓,像煮沸的鲜血。
远处的天堂雪峰不再那么虎视眈眈地逼视他了,柔和的霞光使它少了孤绝尘世的霸气。
凌五斗的胸中激情飞扬,忍不住大声吼叫起来,但只吼叫了一声,一大团坚硬的风就卡住了他的脖子,使他回不上气来。
他这才知道,在这莽莽高原之上,是不能乱激动的。在这里,你必须屈从于它的力量,小心翼翼地、心平气和地生活。
5
强劲的风一大早就开始刮,到天黑时才安静了,好像是因为圆月即将出来的缘故。风止后,扬起的雪重归于大地,被寒冷凝结在一起。天地空明,纤尘不染,似乎可以看到乐土仙境。
那轮月亮白天就已静静地待在半空,专等太阳落下后放出自己的清辉。夜幕降临后,它在天空露出了自己的面容。它那么大,那么圆,离凌五斗那么近,好像是这高原特有的一轮。那些沉睡、凝固了的群山被那一轮圣洁的月亮重新唤醒了。他感到群山在缓缓移动,轻轻摇摆,最后旋转、腾挪、弯腰、舒臂,笨拙地舞蹈起来,还一边舞蹈,一边轻声歌唱着。
那是宇宙唯一的声音吗?
月光之中,一切都显得那么真挚。
它如同跨越了一切界限的史诗,如同超脱了一切尘世藩篱的天籁之音。而这,又似乎只有在氧气只有内地一半,孤身独影地站在这个星球的肩头才可以听见。
——是的,距此三百里处,才有一个孤独的连队,九百里外,才有一座简陋的小城,尘世猛然间隔得那么遥远,远得像另一个星球。
这很有质感的月光,使凌五斗不愿回到哨卡里去。他如同一尾鱼,畅游在一部激昂的交响乐中——又感觉自己在飞,如一只鹰,直上云霄,冲破长空,荡散浮云。
月色的美丽和大山的神奇灌醉了他。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到哨卡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入睡的。只记得那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抱着一轮晶莹剔透的明月在群山间飞奔,跑着跑着,突然听到一声枪响,那枪穿透了他,他没感觉到痛,只看见血喷了出来,把怀中的月亮染红了。他回过头去,看见一群人在追他,他们红发赤面,穿着红色的长袍。然后,染血的月亮像一个盘子一样,在他怀里破碎了。他的心随之碎裂,他非常伤心。当他抬起头来,他看见父亲骑着一匹红马,站在不远处的雪山上,他感觉父亲离他很近,但看不清父亲的面容。父亲在注视他,目光严厉,带着责备。凌五斗大声喊爸,但父亲好像听不见,凌五斗向父亲跑去,但他的脚陷在积雪里,怎么也拔不出来,他眼看着父亲渐渐模糊,与积雪相溶。
这梦时空混乱,令人伤感,但它是凌五斗上哨卡以来做的第一个比较完整、清晰的梦,加之他在这里梦到了父亲,所以他很是珍惜,一遍遍回味,生怕忘却。
凌五斗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的面。但他知道父亲是为了解放这高耸在西边的白色群山而牺牲的。当时,他是先遣连的连长。
这白山如地球上一面寒意凌冽的墙,如此高拔。“爸,我到了白山,这里多像我梦里常常出现的地方啊,连你背后的雪峰都一样。”他心里十分难过,一行热泪禁不住流下,一出眼眶便变得冰凉。
从那晚到现在,凌五斗除了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外,几乎没有去思考别的。他被一种类似诗歌一样的情绪拍击着。这里的生活本就是诗歌,击中并迷醉了他的灵魂。他坚信,驻守在这里肯定是有价值的。
他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认真地记录着观察日记,每天准时向连队汇报。一有空闲,就擦拭自己的武器,进行体能训练,演习一些基本战术。他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蛮充实的。
但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想起了连队,想起了家乡和亲人。他们像疾风一样,一遍又一遍地从他头脑中掠过,他担心自己的身心已在不知觉中感觉到了可怕的孤独。
6
今天上午,群山一片宁静,太阳对这里的寒冷无能为力,但它的光辉仍旧照耀出了一个明亮的世界。早饭后,凌五斗吃了点荠菜罐头和压缩干粮,正用战备锹平整哨所前的土坪,忽然,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啸声从远方传来。凌五斗一听,知道风又要发狂了。
六号哨卡地处风口,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刮着八级以上的大风。一刮风,那些砂石和不知积了多少年的雪就会被风铲起,铺天盖地而来。这时,你得尽快找个避风的地方躲起来,几年前在这里守卡的陈玉清就是由于没有躲得及,被一块让风刮起的拳头大的石头击中脑袋,抢救不及而死亡的。那风把人掀翻、按倒、刮进雪沟里,更是常有的事。
风声由北而来,吼叫声如山洪暴发。太阳一下子被风抹去了,群山顿时陷入昏暗之中。被风卷起的积雪和砂石如同一群狂暴的褐色猛禽,张牙舞爪地向哨卡扑来。为了防止瞭望孔的玻璃被飞石砸烂,凌五斗赶紧用水泥砖把它盖住,然后冲进哨卡躲起来。随后,他听见了被风刮起的卵石“乒乒乓乓”击打哨卡的声音,泥沙和冰雪倾泄在哨卡上的“沙沙”之声。这风一直刮到下午才停。待天黑定,风又起了,似乎比白天更甚,在黑夜中越刮越猛,如数万只饿狼的凄厉嗥叫,让人感到越来越恐怖。凌五斗感到这哨卡似乎也时时有被风拔掉的危险,它如同一叶被惊涛骇浪肆意颠覆的舢板,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如同厚重的钢锭从四面八方砸向他。
雪山在摇晃,哨卡像一枚风中大树上的被废弃的鸟巢,随时都有可能被刮落,掉到地上。马灯晃动着,橘红色的灯光在哨卡里晃动。
凌五斗看着自己墙上的、随着灯光晃动的影子——他默坐在那里,枪靠在他的脸上。他把头稍稍仰了仰,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他想起了生存和死亡,它们似乎闪耀着同样的光芒,如同坟头上盛开的花朵以及土地里掩埋的人,它们构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
炉火已经熄灭。寒冷从四壁渗进来,湿而黏,如发臭变质的水。
整个世界都在摇晃,都在咆哮。
凌五斗心中莫名其妙地飘过一阵悲伤。它像秋天里池水的波纹,一圈圈在心中扩散开来,留下一丝飘浮的隐痛的痕迹,然后消失了。
他想,这个世界如此强大,自己如此微小,他想睡着,把自己置身于这个世界之外。“我必须得入睡了。”但是他的思绪却穿过外面的大风去了很远的地方——那由金色和绿色主宰的、兴亡皆苦的乡村——那所谓的乡村的宁静,正是苦难沉淀的结果。
已经零零星星下了好几场雪,雪线已逼向远方,凌五斗希望下一场雪会把整个世界笼罩起来,他希望这一天马上到来。他盼望下雪,那飘扬的每一朵雪花都是一个生命,它们是舞蹈着的,毫无秩序,充满活力。到时,整个世界都会换上新的容颜:洁白、纯净。那时,即使无月无星的夜晚也不会全是黑暗的,雪光将把世界照耀得格外明亮。
7
今天一早醒来时,外面传来了“唰唰唰”的声音,凌五斗知道自己期盼中的大雪终于落下。
从今天起,六号哨卡就正式地与外界隔绝了。凌五斗要下山,山下的人要上来,只有明年五月开山之后才有可能。这里已成了汪洋雪海中的一点孤礁。
凌五斗穿好衣服,准备到外面去看看,这时,电话铃响了。这一次的电话是主动响起的,以前大都是他每日汇报情况时打给连队。
“凌哨长,你好!”是文书的声音。
“你好!文书,有什么事吗?”
“连长昨天带人去看你了,我想问一下,他到了吗?”
“连长还没到,我也没有接到过他上山的通知。”
“他计划是去了四号哨卡后,再去你那里。”
“昨晚这儿已下雪了,现在已封了山。”
“那,他们可能就上不来啦。”
“没关系,连里没事吧?”
“也没啥大事,就是冯卫东死了。”
“冯卫东死了?哪个冯卫东?”
“连里还有哪个冯卫东?”
“你可不能开这样的玩笑!”
“生死这样的事,我开什么玩笑?”
“他怎么死的?”
“他一跳,就死了。”
“一跳……就死了?”
“是的,10月14日那天的大风把通往防区的电话线刮断了,他跟通信班去查线,他从电杆上下来时,看着只有一米多高,图省事,往下一跳,就没起来了,说是高原猝死。”
“怎么会这样啊……?”
“冯卫东牺牲后,指导员向上面打了报告,看能不能追认为烈士,上面还没有批,说今年的名额已经满了,说上个月边防二连和六连有两个害高原肺水肿死去的战士报上去,上头都只批了一个……”
凌五斗垂下手臂,觉得黑色的话筒异常沉重。
“还有,喂!喂!凌哨长!”
凌五斗拿起话筒。
“还有,六号哨卡上头已宣布撤销,连长已告诉你了吧?”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呀,六号哨卡上头已宣布撤销了。”
“撤了?不可能吧?”
“你怎么啦?”
“没事,我……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