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器库分为盾牌库、盔甲库、弓箭库等,靠近山顶的窑洞里堆满了一万多支竹制箭杆;盾牌为圆形,用藤条编制,中间有一圆锥铁顶,制作精致而坚固;盔甲则用牛皮串缀小铁片而成,重达十余公斤,有的甲片上还刻有藏文铭文。
我们还发现了王国的监狱、干尸洞和壁葬遗址,但在王国的建筑中,寺庙的规模最大。虽然由于年久失修,以及自然和人为的破坏,多数寺塔已成废墟,只有少数幸存,但寺塔仍旧是遗址的主要部分。
我们像一个个贪婪的嗜美者,对一座座寺庙细细观看,越看越惊叹,越看越想尽快地全部看完,及至到了山顶,已有些眩晕——是那种喝多了好酒的眩晕。为了舒缓内心的激动,也为了表达我内心难以言表的情感,我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如今的世界,自以为能创造一切,但却不能创造如此精美的寺院艺术了。因为我看到了有些修补过的地方是那么拙劣,让人气愤。他们连一个莲花图案也描绘不到当时的水准了。我要说,要保护它,就保护好现有的一切吧——包括保护对它的破坏。
白庙,藏语叫“拉康噶波”,因外墙被刷成白色而得名,位于遗址北面的山坡台地,土筑的墙体厚约一米,神殿由36根柱子支撑,面积达300平方米。庙里的泥塑菩萨已全部毁坏,连主佛台上的佛像也只剩下了半尊,其他佛像或缺头,或缺手,只剩下了一堆泥,佛母的头像弃于地下,残破的四肢被尘土覆盖,一片惨烈的景象。但即使这些残雕,也可看出衣纹流畅自然。特别是那佛母,不但依靠娴熟的线条生动地塑造了五官,还让人感到了庄重、典雅、安宁和慈祥。而金刚护法则面目狰狞,一副暴怒的神情,张着大嘴,獠牙龋露,手中挥舞着兵器,脚踩佛法之敌和反对佛法的精怪,但他似乎只护住了自己,而无力使佛免遭战争和“文革”的破坏。
白庙的壁画演绎的是释迦牟尼的故事,但画面还可以让人领悟到工匠的人间情怀。其神佛僧俗,行为各异,神情各具,甚至可以感觉佛法的光辉、信众的心态。
从屋顶射进来的阳光使大殿的中心一片明亮,而神佛仍能被一种幽暗所笼罩,以使其不失威严庄重。屋顶和36根柱子上都有各种彩绘。天井中的图案依据方、圆或菱形绘成藻井图案,有的是纯图案花纹样,多数配动物花草或神佛物像。根据考证,古格的图案约有500种之多。尚存的壁画有千余平方米,完全是一个独特的艺术世界。
红庙保存得较为完好,因其外墙涂成红色而得名,藏语叫“拉康玛波”红庙面朝东方,打开门后阳光立即和我们一起拥进殿堂,但阳光显然比我们快,与藻井天顶的东、南、北三面开放的天窗中投射到大殿的阳光会合,照亮了每个角落。朝向庙门的佛置身于阳光的光晕中,显得更加亲切慈祥;而那满壁丹青,流金溢彩,充满了古人澎湃的激情,显得热烈而欢乐,这种完美似乎就是极乐世界的完美。
大地像画出的平展展的棋盘,
尘世的土石在这儿连名字都未听说过;
开心醒智的神火熊熊燃燃,
尘世的烟火在这儿连名字都未听说过;
具有八种功德的水长流不止,
尘世的水流在这儿连名字都未听说过;
用菩提宝树将土地装饰打扮,
尘世的草木在这儿根本无处立脚;
随时都有静定之食可以享用,
饥渴之苦在这儿根本未曾有过;
穿着正戒洁净的袈裟衣服,
尘世凡装在这儿从未有过;
自身就有光明把自己照耀,
太阳月亮的名字也未曾听说……
这是藏传佛教萨迦派僧人索南坚赞《西藏王统世系明鉴》中对极乐世界的描述。这也就是佛教中的彼岸世界,是针对现实人的重重苦难和不幸,通过无边的想象力创立起来的理想境界。
我恍然置身于这种境界之中,心怀纯净,神思超然,摆脱了所有的烦恼忧愁、困苦迷茫。
除了主佛台外,还有绘在墙上的佛像,它体现了古格人的精神和艺术向往。佛母的皮肤和肢体传达着独特的语言,如果天天凝视那高雅、端庄、温静而又带着淡淡忧伤的神情以及神圣而永恒的微笑,你会觉到她就是我们东方理想中的母亲,感觉她会把我们——她的孩子——引向世界最美好的地方。
她就是爱。
这些由艳红、靛蓝和深绿描绘的虽是神佛世界,但体现的却是人世情感。红庙的东墙绘制了长达十米的祭祀庆典场景,北边则描绘了七政宝和多种吉祥图案及佛塔和释迦牟尼一生的12个阶段。祭祀庆典图中有山村、溪流、屋舍、行云等自然风光;有王臣后妃、僧侣商贾、贵客宾朋和平民百姓等众多人物;有音乐、歌舞、乘骑、演奏等场面,君民同乐,歌舞升平,渲染出一派勃勃生机,洋溢着古格人乐天浪漫的生活情致。那情景所反映的显然是人世少有的理想王国。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佛本生中的魔女和祭祀图中的女人形象,无论她们是作为诱惑者,还是正在地狱接受罚惩的淫乱者,无不姿态丰沛,表情丰富,多为隆乳丰臀、腰肢婀娜、容貌娇艳的美女形象,堪称绝妙的人体画像。而着意刻画的风流体态和丰满的生殖器官,无不把女性作为理想中的天女来进行描绘。这种画风显然已超脱当时东方世俗对女性的偏见,并已把人体上升为艺术来进行表现。
护法神殿中的绘画因要表达威猛森严的气息,即使有浓艳的基调,但由于缺乏明亮的色块,所以给人以压抑之感。但边饰中的十位裸体空行母,却以其仪态万方、妖媚优雅的身姿把整个画面照亮了。
就是这样一个有着丰富内涵的精神王国,却在300多年前,走上了末路,其灭亡的原因至今众说纷纭。
广为流传的一种说法是,1630年拉达克入侵古格时,古格人曾奋起反抗。拉达克人久攻不下,便欲在城堡一侧修筑一座与城堡等高的作战台进攻城堡,于是被掳的古格百姓在拉达克人的逼迫下,日夜不停地干这项苦役。仁慈的古格王不忍心自己的百姓受苦,携财宝向敌人求和,谁知刚下王城即被生擒。最后古格臣民、将士俱被擒杀,古格财产被劫一空。
但没有权威的史料,所有传说和推断都不足信。如果说朗达玛废除佛教致使强大的吐蕃土崩瓦解,那么古格在确立了佛教史上的神圣地位的同时,也走到了它的极端——一个十万之众的小小王国,却有万余僧侣。
也许,这个王国的灭亡还有其他原因,诸如征战、变革、传位等,但它都不屑于记录,以至最终一片空白,无从稽考。
古格王国一代又一代不懈创造的是一部精神的史诗。
歌声
那是在从札达到达巴的路上。我们沿着一道长达30公里的沧桑的干沟前行,来到了一片草原。草原十分开阔,风毫无阻挡地从浅而密的牧草上刮过。周围的冰峰雪岭高高耸立,把寒冷倾泻下来,使这里的所有气息都有一种凛冽而柔弱的硬度。
简单的公路一直往前延伸,直到雪山下面。从这里可以看到不远处喜玛拉雅山气势磅礴的雄姿。
一群羊不慌不忙地游动过来,却没有看见牧羊人。同行的朋友说,那可能是野羊吧。但羊群笨拙的移动证明它们显然不是野羊。我们驱车过去,离羊群近了以后,羊群站住了,抬起头来,用被无理打扰后的惊讶神情看着我们。与此同时,冲出来一匹小藏獒,凶猛地看着我们。然后,我看见从羊群中伸出来一个油黑发亮的脑袋,风把他长长的乱发拂起来。他喝了一声狗,然后把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嘴边,另一只拿着羊鞭的手扶着羊背,用明亮的眼睛盯着我们看。
他穿着一件板朝外、毛朝里的皮袍。他仅比成年的羊高一点,年龄在八岁左右。在荒原游走,使他看我们的神情显得过于早熟,如一个饱经风霜的成年人。
我们走过去,递给他两块压缩干粮和一罐可乐。他伸出乌黑的小手接过去了,像是不愿白接受我们的东西。他从羊皮袍里掏出一把风干肉,递给我们。我们不收,他就固执地把小手一直伸着。我们只好收下。见我们接过风干肉,他开心地笑了,是童稚的孩子的笑。然后,他像是炫耀武力似的,跨上一只黑羊的背,作骑士状,嘴里发出高兴的欢叫声。
这时,我发现他腰里别着一把一尺多长的真正的藏刀。这使他看上去像一名小格萨尔,羊就是他的队伍。羊有三四百只,簇拥着他,缓缓地向前移动,像在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典。他作威严状,被他的坐骑——那只不算壮实的羊——驮走了。
汽车的轰鸣惊动了羊,它们向前跑起来,抬起的羊头把他遮没了,再也看不见他。
藏族牧民有一种风俗,当他们的孩子长到八岁时,就开始派他们去放牧,这叫做“八岁豁嘴放百牛”,这是让孩子自己面对生存的第一步。所以他虽然年龄很小,但在这荒凉无人的高原上,却没有丝毫畏惧之色。
他们从孩子成长为牧人的方式与狗成长为獒的方式相同。
藏獒现在只能在某些牧区见到了,它是狗的一种,体大如小牛,凶猛胜豺狼,凡是有它洒过尿的地方,虎狼便会闻之而逃,它高傲得连虎狼都不屑为对手。
而獒并非生下来就是獒,而是普通的狗。要想培养一头獒,必须在它们生下不久,便放逐到荒野上去,让其自谋生路。在寒冷和饥饿之中,它可能扑向一切动物,包括自己的同类。獒开始成长,体形壮大,成为一种只为战斗而存在的勇猛生灵。这时它回到主人的家中,忠诚于主人,但不摇头摆尾,始终保持一种武士的尊严。如果主人死了,獒的生命也就开始终结,它不再吃喝,直到饿死。
我们望着那群羊,正要离开时,突然听见了孩子的歌声。这用高亢、清亮的童声唱出的歌一下击中了我的心。它像天外来音般突然响起,传播开去,让整个世界猛然跌入寂然、纯净的境界中:
天地来之不易,
就在此地来之;
寻找处处曲径,
永远吉祥如意。
生死轮回,
祸福因缘,
寻找处处曲径
永远吉祥如意。
这是一首很美的诗,一首绝对的经典,而它只是底雅乡的一首民歌。我已不知多少遍地默诵过它,每次诵读,都有新的感受、领悟和发现。再没有比它所蕴含的忧伤和祝福更深刻的了。而它的意境又是如此的广阔,连那忧郁中都有一种明亮的背景和对世界上所有生命进行安慰的力量。
他,这个被羊淹没的少年,给了我最富有的馈赠。显然,他已用高原给予他的天分理解了这首歌,并且比我理解得更加透彻。
它把我带入了神秘、遥远而又充满幻想的世界。
我沉浸在这古老、深邃的神奇世界里,常常被一句歌谣、一种声音、一种表情、一处景象所感动。觉得时间的延续,空间的拓展,真实的存在,虚幻的心灵,忽而凝聚成一个明亮的点,忽而又膨胀成一个缤纷的面。梦幻与理想,绝望与希望,历史与现实,苦难与幸福,远古与现在,神圣与世俗,朴野与文明,潮水般向我涌来……
这些来自民间的经典就是民间的哲学,也是民间的心声,它一年又一年地回荡。这些靠生命意识的驱动所编织出来的梦,在跌宕起伏的雪山上、浩渺激荡的草原上、清洁明澈的湖泊里、辽阔自由的牧场上散布着,赋予每一块石头,每一片土地,每一阵风以历史感和文化感。
我不知自己在那荒原上伫立了多久,那歌声像要把我变成一株植物,栽种在那里。我感觉我的根系正在扎下,感觉自己一旦移动,就会枯死。
羚羊跃过山冈
第一次见到这种动物之前,我已多次想象过它优美的身姿、温顺的眼神,想象过它们箭矢一样从高冈上跃过时的神韵。
但在提笔之际,我已为这种动物难受过好几次。
一次是朋友的讲述。说是有一次在神山下,一只母羚羊带着它的孩子,在草地上安详地吃草、散步。可能是神山就在近旁,它们对人并没有多少防备。
但一辆汽车追了过去,母羚羊开始逃跑。车上坐着三位男士、一位女士,有一支猎枪。男人和枪在此时对羚羊形成了厄运。女士没有制止住他们。
母羚羊一边逃跑,一边鸣叫着,呼唤自己的孩子。它跑一阵,又停下来,等它跑不快的孩子。车离母羚羊越来越近,为了引开人,而不使它的孩子受到伤害,母羚羊跑起了“S”形路线……
枪声响了,没有打着。但小羚羊被枪声吓住了,停止了奔跑。母羚羊又跑回去,想带走孩子。这时枪声再次响起,母羚羊被击中,但它仍然带着孩子奔跑。跑得稍远了,好像它已嘱咐好了孩子,小羚羊朝另一个方向跑去,它流着血再次把人引开,直到再次被击中,一头栽在地上。
男人们兴奋地冲过去。这时小羚羊又跟了过来。女人看着孤零零的、瞬间失去了母亲的小羊,“哇”的一声哭了。男人把对准小羚羊的枪放了下来。他们终于觉得错了,但他们已无法把母亲还给一只小羚羊。耻辱占据了他们的心。那只还没有生存能力的小羚羊在不远处哀伤地鸣叫了两声,然后飞快地逃跑开了。
他们已无法救助那只小羚羊,也无法安慰同行的女人。因为他们伤害的是一个母亲的心。
藏羚羊的毛比同等重量的黄金还要值钱,用藏羚羊绒织出的沙图什在过去十年中成了世界上有钱人的时髦物品,但三只藏羚羊的毛才能织一条沙图什。这使得藏羚羊的数量很快从100多万只急剧下降到了不足8万只。青海电视台曾播放过一次偷猎者在可可西里屠杀藏羚羊的令人惨不忍睹的血腥场景:一大片藏羚羊倒在产羔地,皮被剥走了,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即将娩出的幼羚在血光中蠕动,目睹者莫不惊恐万状……
那场景,使我不由得想起了南京大屠杀和纳粹集中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