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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阿里之书(4)

羊,似乎无论是家畜中的山羊、绵羊,还是野生的羚羊、黄羊、盘羊,性情都十分温驯。特别是绵羊,因为是“上帝的羔羊”,命中注定是上帝的牺牲,所以宰杀它们时它们从不挣扎、叫唤,甚至连一声呻吟也没有。

藏羚羊是西藏的一种小羚羊,一般生活在海拔四五千米处的宽阔平坦的谷地草原中。在它们还信任人类的时候,每有汽车从新藏公路上开过,它们总会和汽车一起赛跑。汽车跑得快,它们就跑得更快,直到超过了汽车,才在前面停下来,以胜利者的姿态扬长而去。后来,由于跑到汽车旁的羚羊多被射杀,这种有趣的情景就很难再见到了。

藏羚羊在当地也叫长角羊,公羊头顶有一对长约六七十厘米长的黑色尖角,向外微弯,锐利无比,角上还有代表年龄的明显环棱,一岁一环。夏季毛色暗褐,冬为青灰色,腹毛白色。它的四肢细瘦而强健,极善奔跑,是偶蹄类动物中奔跑速度最快的种类之一,时速可达80公里左右。

那天,我在前往达巴的路上看见它们时,只见它们飞奔如矢,呈一线形,平稳地跃过一片连绵的山冈,如精灵一般出没,转瞬即逝。它们就这样靠速度逃过雪豹、狼和豺的追捕。有时,它们也用角积极自卫。那利如刀匕的双角往往会使对手腹破肠流,死于非命。

母羚羊无角,平时靠雄羚羊护卫,产羔期它们就远避水草丰茂而猛兽也多的草地,到无水源的海拔更高的高山荒漠地带,组成“母羚团”,去那里生儿育女。它们常常能聚集到四五百只,甚至上千只。小羚羊产下后第一个星期,母羚羊将其藏在自己挖好的土坑里,使敌害很难发现。一星期后,小羚羊便可奔跑。而公羚羊则在母羚羊产羔期组成“雄羚团”,把猛兽吸引到水草丰美的地区。它们浩浩荡荡,所到之处,尘沙蔽日,那一对对尖角在尘土中晃动,好像一支扛着叉子枪的藏族民兵队伍在策马飞奔。

藏羚羊是高原的灵物,是大自然给人类的馈赠。作为柔美的化身,藏羚羊教会我们忍让和善良。但一想起它们至今还在被贪婪的人类屠杀,心里就会十分难过。

诗人铁梅为了安慰我,想用一首诗让那些死去的羚羊复活:

有一只羚羊过山冈

像我们闪亮的幼年和理想

你以跳跃之姿承受命运

你染上恐惧的睡眠

在人类的噩梦之外彷徨

对梅朵和琼玛的祝福

闪亮的喜马拉雅山冰雪的光辉映照着这里,使达巴这个乡政府所在的村落显得更加耀眼、眩目。我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对“发现”变得贪婪起来。

是的,是“发现”让我在这看似贫瘠的表面领略了丰富的文化宝藏、历史图景和自然之美。我甚至希望自己的目光变成风,把这表面的尘土一层层拂开,让无穷的谜底全部呈现。

这里的海拔4100多米。我们在几个小时内,下降了近1000米的海拔,顿时感到呼吸顺畅,精神好转。达巴古城仍然是依山而建,那近于褚红的小山显得格外凝重。据说,20世纪50年代初,包括宗政府官员、居民、僧侣,以及刚刚进军至此的解放军部队全都住在小山上的房屋、寺庙和洞穴里。早上,人们在岩壁间进进出出、上上下下,情景十分独特。晚上亦复如此,酥油灯明明灭灭,整座土山被点亮了,勾勒出土山的轮廓,像点缀着星辰的大楼,既显得孤独、荒凉,又显得厚重、神秘。

达巴哨卡就在达巴村,哨卡有村里最好的院子。阿里的楼房,建筑材料全是从新疆运来的。区政府也是楼房,是内地援建的,显得简陋,与周围拙朴的农居相处,显得不伦不类。

哨卡常有许多老乡光顾,他们对军人的感情很深,因为村民有困难时,都能得到军人们的尽力帮助。军医也是大家的医生,老乡吃药不花钱。哨卡还是老乡们了解外部世界的窗口,因为连队可以发电,有电视接收器,可以收到中央电视台的电视节目。一到晚上,总会有老乡在电视机前入神地看节目。达巴小学有很长一段时间设在哨卡的仓库里,我们到达时学校的44个孩子许多是连队官兵动员来上学的。许多孩子来自遥远的牧区,一来就住校,开水和蔬菜都由哨卡供应。阿里的老百姓无论长幼见了军人,都叫“叔叔”,可见军人在他们心目中的崇高地位。因为达巴距边境的争议地区不到50公里,边境一有情况,老乡们也会飞马来报。

我们到哨卡不久,就有两个姑娘到了哨卡的院子里。她们一个叫梅朵,另一个叫琼玛。她们和官兵们很熟,并跟着官兵们学会了汉话。我们也很快就认识了。听官兵们讲,她们一直想到外面去看看,只是不知道外面的路有多远。

我们到村子里去转时,她们就陪着我们,一路不停地咨询“到很远的内地”去怎么走,怎么住,怎么回来,究竟有多远等问题。我们一一作答。她们主要担心走不出去,更担心出去了回不来。她们对外面的世界天真而单纯的向往,令人感动万分。我认真地对她们说:“如果你们真想出去,我们可以带你们,并保证安全地把你们送回达巴。”

最后,梅朵大胆地对我们说:“其实,我们想让我们爱的小伙子带上我们。那样,即使回不来也不怕了。”

琼玛接着告诉我们,他们各自爱上了哨卡的一个小伙子,只是没跟人家说。她们还说,既然是爱,他们也一定会看出来。他们既然没有说,就证明他们还没有爱上她们。

说到这里,她们的脸上都笼罩上了忧伤,很久没有说话。我们想安慰她们,但又担心安慰的话过于苍白,会将她们引到更深的忧伤里去。

她们把我们引到了正在修建的一座寺庙前。据说这寺庙是靠私人化缘来的钱修建的,已大部分完工,正在做内部装修。旗杆已高高树起,经幡已在向上天传达人间的祈愿,煨桑炉里的香火旺盛,蓝色的烟一直飘进天堂深处,与蓝天相融为一色。寺右侧的玛尼堆上摆满了刻着经文的牦牛头。一只羊小心翼翼地从石堆上走过。

她们的忧伤已经浅了(我们都不再提“到远方去”的话题),自告奋勇地要带我们到城堡上去。

古达巴原是个约有4000人口的小王国,是古格王国的属国,约兴起于10世纪,灭亡于17世纪,其兴衰基本与古格同步。我们沿着唯一的通道爬上山顶。山顶上有一堵寺院残墙,是那种很厚的土墙,断断续续跨越两个山头;还有一些零散的羊骨头、石锅、玛尼石、盔甲碎片……

历史的悲喜剧似乎才刚刚收场,阳光和风就已带走了一切。我的心情一下变得沉重起来,觉得这片土地被带走的东西太多了,留下的只有对苦难和贫穷的无边无际的承受——因为没有倾听的人,连倾诉这种承受之苦的人也没有了。老乡们与泥土和山峦为伴,依靠着产量稀薄的青稞和羊群生产的一切,固守着这一块悬垂于天际的土地,把历史演变为传说。

达巴宗原是阿里噶本政府在象泉河南岸一个面积达二万平方公里的大宗,是象泉河的发源地,每年都有印度商人翻越喜马拉雅山山口,到达巴的姜叶马集市做生意。那时,数百顶帐篷云集成一个专供买卖的营地。现在,这些山口成了军事禁区,已少有人往来。

我突然有些忧伤地看了一眼梅朵和琼玛——这两个在炫目的正午的阳光中显得黝黑而健康的姑娘,我祝福他们的梦想通过爱能穿越无边无际的青藏高原,到达她们的“远方”,以让这大地一隅的故事能在“远方”被讲述,以让这片土地能被她远行于江湖间的儿女所怀念。

祝福你,玛琼——你这“父母心中的小块酥油”。

祝福你,梅朵——你这开在喜马拉雅山下的“花”。

山水的福分

西藏的山水是最有福分的,它们不但被藏民族赋予神性,还被他们赋予了生命和情感。在他们看来,大地上的一切都与他们息息相关,与他们属于同类,如兄弟姐妹一般,或如神佛一般,高于他们,受他们顶礼膜拜。这种对待山水的态度,使他们的内心与大地沟通,使每一棵小草、每一粒石子都有了价值,都充满了意义。

所以,像咋达布热这看似普通的地方,也成了圣地。我对这个地方记忆很深,是因为来阿里之前,我从手头的资料中读到了一首流行于藏北(或更多来此朝拜的信徒的家乡)的礼赞民歌。那民歌是这样唱的:

“咋热”圣地的头用什么装饰为好?

“咋热”圣地的头用印度“白绣”装饰为好;

“咋热”圣地的耳朵用什么装饰为好?

“咋热”圣地的耳朵用小小贝壳装饰为好;

“咋热”圣地的胸部用什么装饰为好?

“咋热”圣地的胸部用上百佛珠装饰为好;

“咋热”圣地的手用什么装饰为好?

“咋热”圣地的手用小鼓装饰为好;

“咋热”圣地的身体用什么装饰为好?

“咋热”圣地的身体用白布装饰为好;

“咋热”圣地的脚用什么装饰为好?

“咋热”圣地的脚用百布鞋装饰为好。

初读这篇礼赞歌词,你一定会以为是一首哄孩子换衣服时唱的儿歌,以为是天真的孩子们做游戏时唱的歌谣,最多会想到是在打扮一位已经成年、即将成婚或出嫁的小伙子或姑娘,而不会想到是在打扮一个圣地。

是啊,你看他或她的佩戴多么完整,从头至脚,无一遗漏。待你明白装饰的是什么时,你会会心地、欢乐地一笑。

这种世俗中的神圣、或神圣中的世俗,这种充满藏式风情的仪轨是多么彻底呀,把信众天真烂漫的情怀表现得多么生动呀!

这是少见的,最好的对圣地的礼赞。

此时,圣地与信众处于一种和谐、平等的关系,甚至信众在此时成了圣地的长者,长者在考虑怎样打扮自己的儿女呢。

这种宗教与人之间的威仪转化成了彼此毫无保留的爱。这种信仰让人觉得温暖。

这是我一心要前往咋达布热的原因。

去咋达布热前,我已在心中无数遍地默念过“咋达布热”这个神圣的名字。

默念也是咀嚼,是对一种音韵的咀嚼,对一种诗意的体味。除此之外,就只与信仰有关。

——在这里,我可以毫不心虚地使用“信仰”这个词,所以我一遍又一遍地用它。

——在这里,你不得不用这个词,因为它没有被肢解过,因为它准确,因为它符合这大地和这大地上人的情感和生态。

而我以前害怕碰到这个词。当然这不是说我自己没有信仰,我信仰良知,但也没有这里的人坚定,我时时动摇,被迫让步,甚至投降。而这种时候尤其可怕,因为你不知怎样,也不知向谁忏悔,只有将一切的罪和疚愧集于自身,只有让自己充满罪责的、沉重地活在世界上,感受着日甚一日的罪恶和悲哀。

在前往咋达布热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了哈维尔的话:信仰不是一种迷惑人心的东西所引发的迷狂状态,它是一种内在的精神状态,一种深刻的存在感,一种你或者有或者干脆没有的来自内心的指导,它(如果你有的话)将把你的整个存在提升到一个更高的水平。

而我从没有过深刻的存在感,因为存在从没有完整地属于过我,我总像一个标签,不断被迫贴到一些虚伪、拙劣的假冒产品上,虽然你一文不值,但只要你是生命,就得在这种境况中挣扎。

这是一种普遍的命运。

我不禁长叹一声,但我马上意识到了这种叹息在此地的不宜。

这是一个生动活泼的地方。

公路坑坑洼洼,路两边是一些低冈丘峦,不时可看到黑色的毡帐,可看到牦牛、羊、马和狗,看到牧人和他的妻子儿女。还有一辆一辆来自拉萨和新疆的越野车,车里载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人,车开得很野,疯癫着来去,扬起路上的黄尘。无论认不认识,相遇后,都会鸣喇叭向你问候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