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札达不拒绝你从它的灵魂和精神内涵上去阅读它。月光离开了我的屋子,我才朦胧入睡。我希望自己能与这一方神圣土地的睡眠同样安然。
但梦仍然造访了我。
太阳高悬在天上,以一种让人昏厥的灿烂照耀着全是金黄色尘土的高原。尘土覆盖着一切:山峦,河流、寺院、村庄、古城……风在大地上的阳光中穿行,像从远古来的一般透明。风里有各种古老的声音:佛语,经幡的猎猎声,王臣的谈论,一声紧接一声的喟叹……
宇宙间似乎只有三重境界:上为光明,中为风,下为尘土。
突然,马蹄声骤起,但又转瞬远去。接着,尘土扬起,模糊的天地间出现了他们的背影。他们显然是在尘土飞扬时转过身去的。他们是衣着华丽的国王、王后、大臣还有大小喇嘛,以及普通百姓。众多的神祇裹在尘土里,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们越走越远,被尘土吞没。我想赶上他们,却怎么也赶不上。我呼喊他们,却没有一个人应答,也没有一个人回头。我站在那里,尘土将我的肺腑填满,然后又把我裹住,一层又一层,我像一个站着的泥陶,终于承受不了永无穷尽的岁月,开始龟裂,最后发出陶土断裂时的细微之声,“哧哧哧”地崩溃了……
次日清晨醒来,感觉头有些痛,浑身酸胀木然,好像自己真已成了土陶。我记起梦中那裹在自己身上的泥土有一种古老的、来自混沌之初的气息。
这就是札达这块土地的气息啊!
札达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着阳光和风的侵蚀,阳光和风正将其变成尘土,在高原的天空弥漫。
我向四面望去,才发现札达处于土林的环抱之中,处于美的核心。朝阳为它抹上了大贵大丽的色彩,一切显得如此明亮。只有那些先民凿壁而居的洞穴是黑色的,让你感觉到一种神秘的深度。
札达是座小城,生长着珍贵的白杨树和高原柳。虽刚进入9月,但树叶已一片金黄,在风里飘飞。小城只有一条百十米长的土街,被树叶覆满。两幢两层的白色楼房,一座是边防营营部,一座是县武装部办公楼,它们代表了小城全部的现代气息。路两边有康巴人和少数汉人开的总共六七家商店和小饭馆,有些是在帐篷里,有些是在低矮的土屋里。有军人、老百姓在街上来回走,挟着寒意的风呜呜地叫着,刮得他们袖起了手,尘土从脚下腾起来,但没人在意,每个人都比漫步王府井大街还悠然自得。路两边是高高低低的红柳,视线由此展开,是简陋的平房,绵延的土林,再远处是洁净得近乎神圣的雪峰,雪峰在瓦蓝的天空里发着光。一家歌舞厅正在装修,从那架势看,老板有些雄心勃勃。三个外国游客在街上溜达,没有人太多地注意他们。孩子们正往学校里去。他们像一群活泼的山羊,蹦跳着走过土街后,便在身后留下一团腾起的尘土。一位化着浓妆,戴着墨镜,下身穿着牛仔裤,上身穿着迷彩服,十分丰满的摩登女郎,像一朵浓艳的塑料花,突然出现在街上,招摇而过,神气得像老影片中的中统女特务。
除百余平方米的“市中区”繁华地段之外,大多是和泥土一样颜色的土坯房,不仔细看,不容易把它们从土地中分辨出来。土坯房上正冒着蓝烟。有政府工作人员和放任自由惯了的犏牛、藏马、鸡、羊、狗在那些房屋间闲逛。土屋之外,是气势不凡的托林寺的白塔红墙,紧邻世俗,却又超然于世俗之外,保持着自诞生之日起就具有的神圣和庄严。我没有看见古格王国遗址。在县城后面的山上,有废弃的古堡塔寺的残垣断壁,诱惑着人们去探寻。一切都显现出一种远离尘世的静谧、温馨和古朴。
世界对这里的记忆已在300多年前一个充满悲剧气氛的时刻凝固,没有人能知道得更多。也许只有象泉河的记忆还是清晰的,它正将这里的一切带向远方。但谁又能读懂河流的语言啊。
世俗相
康巴人出售各种工艺品的地方在札达显得最富生机。
司机早已去了那里,一见面,他就说他带的钱已被她们“掏”空了。而那两个年轻的康巴女人却笑着,有些像四川方言中所说的“笑圆了”。她们美丽、壮实,富有野性,蕴含着原始的创造力、劳动力、生殖力。乌黑的头发扎成的很漂亮的发辫、发辫上装饰的璎珞,以及黑红的圆盘脸上绽放的无拘无束的笑——阳光和风留在脸蛋上的两团晚霞般的红色——使她们显得更加生动、迷人,也把她们的快乐迅速地传递给周围的人。颈上的项链,腰上挂着的珠宝,衣服上的装饰,白色的印花内衣,隐隐可见的丰满乳房,使她们显得华贵而性感,纯洁而质朴,透着健康的气息。
见了我,她们迅速迎了过来,用一口十分悦耳动听的藏味四川话,笑着邀请我到她们的帐篷里去。那是真正的对顾客的笑,没经过任何培训,是一种由衷的、真正的微笑。进入帐篷,好像进入了一个刚挖掘出来的古董窖,里面全是些工艺品,有佛像,有鬼怪,有护法,几乎藏传佛教里的诸神都有。大的一米多高,小的只有手指大小。还有玛瑙、珍珠、手镯、项链、耳环、贝壳,以及各种金、银饰品,应有尽有,琳琅满目。拿起那些精美的神佛雕像,我感到它们无一例外地显得古老而陈旧,浸着不知多少年代的香火油渍,使你觉得那真是历经许多年代淘洗过的珍品。而她们也不停地介绍这佛像已有300年,这度母已有600年,这金刚是祖上传下来的,已不知多少年代。听她们这么一说,使你更加心动。一问价格,有高达数万元的,有成百上千的,也有三五十元的。
我看上了一尊小佛像,拇指大小,铜铸的。一问价,8000元。我吓了一跳。她们纷纷说那是真古董,至少有1000年历史了。我一听,只好放下。她们见我放下了,就说1000元也行。听她们这样说,我想古董是假的了,只出100元。她们故作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说100元就100元吧。买了后,我走出帐篷,向同行的朋友一讲,大家就笑了。一位朋友拿出一尊一模一样佛像,才30元。她们这时在我们的身后得意地笑着,还要拉我去买别的东西,说可以优惠。后来我又买了几件小物品,出价就小心了,但我想她们还是能赚至少一半的钱。不知不觉中,几百块钱已花掉了。司机一见,连忙说,走吧,不然真会让你把钱掏光的。见我们要走,她们神秘地把我拉过去,说:“还有几件好东西,不贵,但挺好。”说完就飞快地进了帐篷,搬出三尊“欢喜佛”来。我们都决定不买,只想给她们照两张相就走。
这一路行来,我们每每提出照相时,很少有人拒绝,我想她们也一定会欣然同意,不想她们却拒绝了。我们十分失望。请求了几次,她们仍不同意,我们就想离开。
这时,她们中的一位说:“如果买一样东西,就可以照。”
我们忍不住笑了,就买了一尊小“欢喜佛”。
她们也不辜负我们,站在一起,手里拿着织氆氇的线团,表情活泼、生动,笑得十分开心。
她们见我们买了不少东西,钱可能花得也差不多了,就不再打扰我们。她们中的一位还搬来三块石头,让我们坐。我问她的名字,她只是笑,怎么也不说。问她是否出了嫁,她则笑着问:“嫁给你行不行?”“行啊,怎么不行。”“那我把帐篷一扎就跟你走。”我又说:“行啊。”“没有他,我马上跟你走。”说完,她朝一位康巴汉子指了指,那汉子坐在那里享受阳光。他以骑士般的风度向我们点头问好。
如果说那两个康巴女子是巴塘草原和河流的化身,那么那康巴汉子则是横断山脉岩石和森林的化身。他显得高大而英俊,头发和发辫披在肩上,火红的英雄结衬着他轮廓刚毅的脸膛。他穿着白色衬衣,外面套着用氆氇做的蓝色藏袍,红色腰带上挂着烟壶和一些装饰品,一把长约两尺的藏刀斜插在腰上,银色刀鞘闪闪发亮。他不时饮一口木碗里的青稞酒。没有下酒的食品,我想,他一定把那阳光和往事当作最好的下酒食物了。
康巴人性格豪爽,且善经商,是藏民族引人注目的一支。藏地素有“安多的马,康巴的人,卫藏的宗教”之说,康巴的男人,的确名不虚传。
在藏区,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康巴人经商的身影,原只是听说,今天算是见识了。
高原上的这种喧嚣自然显得珍贵,这世相图景和情节让你暂时忘却自己正置身于神圣的光辉之下,让你觉得俗世的欢乐同样珍贵。
而夜晚更加宁静,好像你已经远离人世。街道两旁是高原柳,金黄的叶子飘落下来,铺在满是沙土的街上。
红色和绿色的灯开始在店铺里亮起来。在内地刚刚流行起来的歌曲也开始响起来。歌声里虽然充满着虚假的热情。几个青年女子,像从地里突然长出来的奇物,夸张地扭动着腰臀,在干硬的晚风中招摇过市,隐没进了小城唯一的舞厅,留下一股粗俗的香气。
小城的夜生活开始了。
古格残雕
我是带着疑惑前往古格王国遗址的。我首先怀疑在这荒远之地能否建立起一个王国;其次,我怀疑古格王国能否创建如历史(总让人觉得它隐含着传说成分)所说的辉煌文明。还有就是如果这种文明真的存在,这个王国又是靠什么创建那些文明的。因为这里即使是阿里土地、牧场和气候较好的地方,也毕竟属于瘠薄荒凉之地。
札达县成立于1960年,但截止到1989年底的人口统计,全县才共有850户、3325人。与300年前古格王国灭亡之前的万余户、十万余众相比较,不及一个零头。现在这3000余人口,绝大多数还生活在贫困之中。
这就是谜之所在。
但古格作为精神王国,的确是名符其实的。深入到遗址之中,你就会明白这一点——同时,也使你的怀疑更深。
这是一块焦灼的土地。土林只能作为一种风景环绕在周围,更远处便是雪山,牧场隐在那些山地台原之间,脚下,除象泉河岸有两绺绿意,大多是荒凉的戈壁。我想,自古格灭亡至今的300年间,不可能有茂密的森林、丰茂的牧场、肥沃的田地在沧海桑田中埋没……
札达的现实境况与历史上古格的繁盛形成的对照是如此的鲜明,使你很难把它们联系起来。
古格王国遗址距札达县城十余公里。我们第一次驱车前往时,到了距其不远的札布让村时还没有看见它的雄姿。这好像是在印证我内心的想法——它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又往前走了一会儿,我们才在阳光中看到了这个曾经辉煌过600多年的王国的遗址。除了大殿上的红色像一抹血迹,显得有些醒目外,遗址的一切都融进了泥沙之中,与大地成了一色。遗址被历史和自然的风尘涤荡着,正一点一点地消亡。
但古格——我相信任何一个人在说出或写下这个音韵感极强的词语时,这个词语都会像宝石一样,从不同的侧面在他的心中闪光。
古格是色彩辉煌之地。
是一个被金黄色裹着的艺术殿堂。
是一个让人失去语言能力的地方。
古格沉睡太久,最终以沉睡的美和忧伤的梦呈现在象泉河畔,呈现在众山之上一个阳光灿烂的精神高处。
古格是一个精神王国的残雕,一尊关于信仰的佛……
古格,经受得起任何人的呼唤。
我希望古格在不停地生长,永远生长下去,以便与时间对抗,在对抗中永存。
我们像几只虫子,在这个表面已经残破,内涵仍然完美的金色躯体上爬动。我再次为这种黄色泥土的力量所震撼。富有黏性的黄土使这座依山而筑的城堡屹立了千年之久依然深沉而纯净;这种黄色是如此的祥和而飞扬,如“黄金在天上舞蹈”(俄国诗人O·曼德尔施坦姆诗句)。当我捧起这独特的黄色尘土,我感到了一种明显的重量(这是一种让人热泪盈眶的重量),而当我把手摊开,尘土又飞扬到了天上,许久才落下来。这种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同样让人热泪满面。
阿里是个风和阳光一样丰盛的高原,也正是风和阳光将这座古城在漫长的岁月中珍存起来。它们还和象泉河一道,目睹并铭记着古城的兴盛衰亡。
王宫遗址在土山的顶端,分冬、夏二宫。建在地面上的夏宫由于年久失修,现仅存断墙残垣。冬宫修在地下,保存完好。我沿着山顶上的一条井式暗道前往冬宫,里面有一种久远而幽暗的气息,有一种泥土的霉潮味,有一种自古就有的凉意。来到冬宫宫区,我看见一条廊道西边有数十间居室,大小不一,都是穹隆顶的窑洞。冬宫之外即是数十米高的悬崖绝壁,站在窗前可以远眺连绵的群山、俯视奔腾的象泉河。冬天住在这里暖和舒适,安全可靠,其设计可谓独具匠心。
山顶的南边有议事大厅,四面有门,面积有400平方米,是当年古格王国君臣商讨重大问题的场所。现在山顶异常寂静,只有风一阵阵掠过。
这焦枯的山顶上是没有泉水的,古格王宫的用水从哪里来呢?原来山顶东南面有两条暗道,一条通向东南面的溪沟,那里有涓涓泉水不断地涌出,取之不绝;另一条暗道通到西南面的山沟旁,那里有从远处引来的流水。
山顶属于宫室区,住人不多。国王的臣仆大多住在东南面的山坡上,那里原有800多孔窑洞,古格王国灭亡以后,由于战火的肆虐,风雨的侵蚀,有的垮塌,有的埋没,现仅存300多孔。这些洞穴除了住人之外,还有一部分是粮仓和武器库。粮仓里的麦子和青稞至今尚未腐烂。炊具库里还存有30多口大小不等的石锅,有圆有方,这是过去王公贵族的专用炊具。据说在石锅里炖肉、煮粥,味道格外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