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怪石坡,我们正要喘口气,突然看见了脚下的河流。同时,也看到了危险。因为脚边是万丈悬崖,悬崖下奔涌的河水掀起让人头晕目眩的白色水花。我目测了一下,那壁立的悬崖至少有300米高。而那路宽不盈尺,是一条由黄羊、雪豹踩出的小路。没人敢往路边看,即使偶有胆大者,飞快地看一眼后,也会赶紧把头抬起来。我后悔不该骑在牛身上,我真担心那细若游丝的小路载不动牦牛那数百公斤重的躯体。的确,它只要稍不留神就会坠落悬崖,让我与它同归于尽。我不敢想象自己粉身碎骨的情形。但现在连从牛背上下来都不可能,我在牛背上一动也不敢动,恨不得变成空气,让牛感觉不到我的存在。我不敢惊动它,因为骑牛人稍微一动,都可能惊了牛,使它失蹄不说,还有可能造成这羊肠小路上的拥挤,使其他牛发生慌乱。每一个在牛背上的人都屏息静气,像雕塑一样。空气好像要爆炸了。好像连风都停止了吹动,连云都停止了飘移,整个世界都满怀担忧地看着我们。时间一秒一秒的地过去了,极其缓慢,好像每一秒钟都被无限地延长了。我尽量使身体在牛背上保持平衡。我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一步,又一步,我浑身冷汗淋漓,牛身上也湿漉漉的,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终于走过了那段险途,来到了铁干里克。
对面是一座铁色的、直插青天的高山,冰雪覆盖,云雾缭绕。我们必须下到铁干里克谷底,爬到那座山的山腰,然后从山腰处下到北其牙里克河边,顺流而行,直到再勒阿甫,才能结束今天的行程。
下到铁干里克山谷的路不太难走,但上山的路却异常难行。同样是一条“黄羊小道”不说,还有风化的漫山碎石,人和坐骑往上走四步,就要滑下来三步。有时一不小心,就会滚到谷底。那些石头尖锐锋利,走了没有多久,我们的膝盖、手、手臂和脸全都伤痕累累,牦牛的蹄子和脚腕也是血迹斑斑。而前面的路更加陡峭,其实那里已根本没有路了,只有一线模糊的黄羊走过的灰白色痕迹。一边是高耸入云的雪峰,脚边是更加突兀的悬崖,有些地方甚至崩裂开了数尺宽的裂缝,那一面山体似乎随时要崩塌下去。因为无别的路可走,我们只有在那裂缝间行进。走在裂缝里,像走在末日里一样,觉得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三个多小时过去了,我们带着满身伤痕,终于爬到了半山腰。雪线就在身边。俯视山谷,四五丈宽的北其牙里克河现在看起来像一根丢弃在峡谷里的白线。下山的路更加陡峭。当大家到达北其牙里克河边时,每个人都出了口长气,用衣袖擦着脸上的冷汗。
河水发出不可一世的轰鸣,裹着雪团,挟着冰块,翻着白花花的浊浪向前涌去。
我对牦牛过河有些怀疑。但凭着自己生在南方,懂些水性,便小心地把牛赶下河。河水淹没了牛腹,牦牛一边抵抗着河水的冲击,一边用四脚在河底探着路。据巴亚克讲,只要河水不进牦牛的耳朵,牦牛在水中就稳当得很,而一旦水进了它的耳朵,牦牛在水中就会失去控制力,被水卷走。
行了没有一里的路程,两山像是聚拢了,晦暗阴沉,再也见不到阳光,冷风飕飕地迎面扑来,让人感到了阵阵寒意。抬头看天,仅余一线。要看山顶,不把帽子望掉是看不见的,而有些地方即使望掉了帽子,也看不到山顶。两座山像两个勾肩搭背的亲密汉子,我只能看到他们那由岩石组成的腋窝。
我们终于到了十八峡的第一峡。我问向导,这些峡谷都有名字吗?他说原来没有,包括两边这么高的山,都没有名字,只统称为喀喇昆仑山脉。峡谷的最窄处不足一丈,最宽处也不过四五丈。两边悬崖突兀,峭壁千仞,河水刺骨,激流飞溅,叫嚣喧腾之声在峡谷中回响,让我们感到雷霆就在身边轰鸣,那种不可战胜的力量即使天神闻之也会颤抖。我们就在这大地的缝隙里行进,不停地来回渡河,过了一峡又一峡。每过一次河都是一次考验,每过一峡都面临着未知的新的险情。
只有巴亚克精神最好,他满意地嚼几口干粮,唱几句歌。我听出那是“柔巴依”(意为四行诗)的曲调。巴亚克原来一句汉话也不会说,当了20多年向导,给很多人带过路,汉话已讲得很流利了,我听出了他歌词的意思:
祖国的土地就像所罗门王的宝座,
祖国的每根刺都像紫罗兰的花朵,
优素福在埃及做帝王时的豪华,
也远远比不上故乡穷窝里的恩泽。
所罗门是古以色列—犹太王国的国王,相传他十分富有,有黄金铸成的宝座;优素福是长诗《优素福与祖莱哈》中的男主人公,曾在埃及为王。巴亚克唱的柔巴依,在东方文学中是一种重要的创作体裁。而塔吉克民间历来有创作柔巴依之风,有很多作品流传。塔吉克民间的柔巴依有专门的曲调,在同辈人的聚会上,一人操琴,座中人便逐一在乐器伴奏下吟唱自己编的柔巴依或流传下来的柔巴依,形成对唱;青年男女在幽静处倾吐爱慕之情时,也常用柔巴依传言;牧人或行路人也常常高诵柔巴依,借以排遣旅途的寂寞。塔吉克民间柔巴依的格律一如汉族人的古典诗歌,四句一首,结构紧凑,每首阐述一个思想,简洁明快,意味深长。
休息了20分钟,我们继续前进,过了最后一道峡谷,我们看到了横亘在峡谷口的一列雪山和映在雪山上的淡红色的晚霞,前面便是我们当晚的宿营地——在勒阿甫。
北其牙里克河在这里汇入克里满河,两河交汇,河面一下变得宽阔起来,水流也更加湍急。克里满河横在我们面前,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牦牛被河水冲击得摇摆不定,我们根本控制不住。我往水面一看,当即觉得自己和自己所骑的牦牛已被大水冲走了,头一下子眩晕起来,觉得自己身不由己地要栽到河水中去。这时忽然听见同行的老任大声喊叫道:谁也不准看河面!抓住鞍子,踩牢脚蹬,只管盯着河岸,只管抬起头来!我得了提醒,赶紧把头抬起来,水已淹至牛鞍。一会儿,就只看见牛头还露在河水外面,冰凉刺骨的河水已淹到我的腰部。河水冲击着牦牛,牦牛多次打颤,多次差点被水冲倒。还有几次,我感觉牦牛在水上漂了起来,被水带着飞快地往下游漂去。但勇敢的牦牛总是在我绝望的时候踩实了河床。我也尽量保持镇定。靴子里全是刺骨的河水,衣服早就湿透了,身体像在冰窖里冻着。好在大家有惊无险,平安地到达了河洲上。
河洲上长满了红柳,红柳间满是肥美的牧草。
这里是中巴界碑间的地段,所以中巴双方的军人都把这里作为巡逻的宿营点。这里有巴方军人用石头垒起来的用来防风的石墙,石头上有用英文和乌尔都文写的留言。还有燃烧篝火留下的灰烬、木炭、柴头,以及一些牛羊的骨头和弹壳等东西。这是我们翻过吾甫浪达坂以来第一次看到的人类最明显的踪迹。
因为河水把衣服打湿了,大家把牦牛身上的鞍具卸下来,就忙着去捡枯死的红柳枝,在石墙后烧火取暖。
除了防水的睡袋,我们所驮带的东西几乎全被打湿了。我更惨,我带的相机进了水,根本使用不成了。我看着湿漉漉的相机,像泄了气的皮球,坐在那里,再也不想动了。
“色克布拉克”的意思是“温泉”,这是一个唯一能让人产生温馨感的地名,我们每个人都怀着一种特殊的感情想象着它,有人已想着怎样去泡一个澡。它诱惑着我们早早地出发了。
我们顺着克里满河河岸走了一个多小时后,路在不知不觉中抬升起来,我们走在了陡峭的断崖之上。中国与巴基斯坦以河为界,山是一样的焦枯——好像是在火中焚烧了几千年后才被造物主放置在那里,有一种永远不会冷却的灼人的温度,有一种让人绝望的气息——而天空也是一样的颜色,阴晴变化一点也不管人们怎么划的界线。的确,一切界线都是人为的,它是人类克制自己欲望的需要,也是人类不能把握自己的表现,更是人类内心隔膜的象征。
又得过河。但以前下河的路已经没有了,大地被河水活生生地切去了好大一块。
原有的路已没了踪影,只有断崖和悬着的巨石。这里河道狭窄,河水湍急,我们尽量傍着河岸走,但好些时候河水还是淹到了牛鞍。
大家都走得很急,因为挨近中午,上游融化的冰川的雪水马上就要涌来,只要天气暖和,便会与大海涨潮一样准时。
我们顺河走了近四公里路,河面才稍宽了一些。我们也看到了一处稍经修理便可爬上去的陡坡。
轰隆隆的河水声震撼着高原,激荡着河谷,从远方传来,越来越近。紧接着,清澈的河水浑浊了,水位一下子增高了许多。这些沉默的冰山,只需融化掉自己小小的一部分,就足已撼天动地。而天空是如此晴朗,使你觉得这些涌来的大水一点也不真实,因为它与天空没有任何关系。
我们都有些吃惊,而更多的是侥幸——侥幸在洪水来临之际赶到了岸上。
上了陡坡,河的对岸便是巴基斯坦,对岸的山离河较远,从河岸到山下是一川荒野,比较平坦。而中方的路则蜿蜒在悬崖之上,形似犬牙的石山从河岸直刺云天。没有一棵树,许多地方甚至没有一棵草。只有流石不时滚落下来,在河中击起丈余高的水柱。我们一边走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提防着那些不时滚落下来的石头。
正在这时,我们看到了好大一群刚在河里喝足水、正慌乱地向山上涌去的黄羊。
黄羊在悬崖上奔跑起来如履平地,所经之处,乱石滚滚,黄尘迷漫。被它们踩松的石头不停地滚进河里。
黄羊消失在山的另一侧后,我们彼此之间继续以三四米的间距行进,把脚下的路、包括生命都全部交给了牦牛。大家脚尖点着脚蹬,以防牦牛受惊或有牛滚下山时逃生,眼睛则死死地盯着山崖。我手心里全是汗水。因有极大的危险,我心中早已忘记了河水的咆哮和脚下道路的险要。
13公里路程,我们竟走了五个多小时!
平安地过了飞石路段,我们都松了口气。但没走多久,我们意识到那口气松得早了点。走了不到一个钟头,前面一条飞流直下的河水拦住了我们。那水流非常急,斗大的石头一推下去就冲走了。牦牛一次次下去,又一次次慌乱地退回来。巴亚克急了,决定让驮东西的牦牛先过去,但这些牦牛往前走了几步,也马上退了回来。无奈之下,我们只有沿河而下,寻找河宽水缓的地方。沿河走了一里多冤枉路,才找了一处稍宽些的地方。巴亚克先过河,把背包绳甩给我们,然后把我们一个个拉到了河对岸。
夜幕降临,我们在月光和雪光映照下继续前进。月近中天时,我们终于到达了色克布拉克。
一路想象了很多的温泉被夜色掩盖着,只有隆隆响着的水声和月光下树林朦胧的剪影。但我们仍然闻到了水草和树叶散发的香气。
解鞍之后,看看表,已是夜里12点钟。
明月当空。四周罩着薄薄的水雾。篝火燃烧起来。林中不知名的夜鸟被火光惊飞,鸣叫着消失在蒙蒙的月色里。
大家已忘记了疲惫,都有些莫名的兴奋。巴亚克甚至在篝火前跳起了鹰舞。他舞姿健美,风格淳朴,步法矫健灵活。他乐观的天性感染了我们,大家也跟着他胡乱舞蹈起来。
大家吃了一些东西后,纷纷跑到温泉泡起澡来,一入水中,便觉浑身通泰。当晚那一觉睡得格外舒服。
天一亮,大家就钻出睡袋,迫不及待地向四处看去。沿沟两侧约20米之间的地域长着古老的胡杨和红柳,沟两侧是被水冲出的累累巨石。那一溪温泉泛着白浪在茂密的丛林里时隐时现。还有一株唯一的古柏,挺拔在距水两丈高的石岩上,高约三丈,粗约十围,根如盘龙,苍叶虬枝,有如临泉而居的高人雅士,这是我在帕米尔高原第一次见到柏树。这溪由数股温泉汇成。这条绿色林带长约三公里,从泉眼一直延伸到河岸。
我们趁早饭前的机会匆匆游览了温泉“胜境”,便整好行装,继续出发。
出发前,巴亚克介绍了当天的路况。他脸色严肃地说:“今天有很长一段路程是在栈道上走,其余路段也大多在悬崖峭壁上。稍不小心,便有危险,所以大家不要骑牛,人与人之间至少保持两米左右的距离。”
果然,走了不到两里路,路就没有了,一道30多米高的陡壁拦住了我们。用了两个半小时,我们才把路凿通。
爬上陡壁,我们发现不知是谁用石头垒了两个高台,每个高台上各放了一具盘羊的头骨。不知这高台垒了多少年了,盘羊的头骨已经风化,只余下盘了三卷多的粗壮的羊角。牛头和羊头是塔吉克人心中的图腾,可以避邪驱灾,保佑他们逢凶化吉。
然后我们看到了挂在悬崖峭壁上的栈道。我们牵着牦牛,手脚并用,小心地一步步往前爬着。好像是在一根钢丝上行走。
克里满河乱石累累,白浪滔天。巨大的水流的轰鸣声震得山摇地动。河岸上堆积着无数被摔死的黄羊和牦牛的白骨。这是高原,海拔很高,走路本来就很吃力,何况是这样的险途。我们尽量不看河底,尽量不看河岸上的白骨。
我感觉携带的枪弹越来越重,胸闷气喘,头也有些眩晕。前面便是栈道。看起来,那的确是一条路,但那路却格外危险。那栈道是在峭壁上先凿了石洞,再横穿着碗粗的木头,然后,再在木头上铺上木板、杂树之后,再铺上石头。由于已有十几年时间,有些木头已经朽烂了,好几处有了脸盆大的窟窿。所以,我们只有尽量靠着石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