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世界屋脊之书
16723300000013

第13章 帕米尔之书(8)

我现在更加佩服这些看似笨拙的牦牛,它们是那么机灵、聪明和勇敢。它们无畏地走在我们前面。它们对脚下的路似乎有一种天然的感应,知道何处可以下脚,何处绝不能行走。它们的体重是人的好几倍,所以只要那栈道能承受它们的体重,我们跟着它们走,就绝对是安全的。

但还是出事了。一头驮运给养的牦牛身体失去了平衡,踉跄了一下,一头栽了下去。我们只听见它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哀鸣,便已在乱石堆里成了一摊肉泥。远远看去,像一朵骤然开放的红花。

我们停住了,心里涌起一阵悲伤。牦牛们都停下来,望着悬崖下遇难的同伴,也像是在默哀,有两头牦牛还低哑地叫了两声。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心惊胆战地总算走完了栈道。而我仍觉得自己身体的重心在向路的右旁倾斜,觉得脚下仍是晃晃悠悠的栈道。过了里斯马姆后,前面的路虽然很艰险,但我们已不觉得了。渡过了阿克吉勒尕河,翻过一个隘口,路好走了一些。

河水声越来越大,那是克勒青河的水声。克里满河也就由此汇入克勒青河。

我曾经想知道帕米尔高原上很多地名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很多地名本来的意思连这里的乡亲也说不确切,好像只有远古的风雪知道了。卡拉苏、阿然保泰、卡拉其古、明铁盖、托克满苏、克克吐鲁克、帕尔哈德、苏巴什、色勒库尔、答布达尔……这些地名读起来就像一曲残了的古典乐章,散布在这些冰峰雪岭、山川河谷之间。一叫它,就拨动一下你的心弦,然后戛然止住,让你只能在遗憾中回味和联想。

到傍晚8点40分,我们看到了一片开阔的沙滩地。那就是吾甫浪。

这一带的山以棕色和铁锈色为主,只有三座山上堆着些凌乱的积雪,山上悬着的天空依然湛蓝,云白得如同刚从苞蕾里绽出的棉花。高空中偶尔会出现一只鹰。荒岭间不时可见到一群不慌不忙的黄羊。如果没有河水拍击河岸的声音,一定可以听见阳光的倾泻之声。但主要的感觉,还是令人绝望,这块被遗弃的地方所呈现的完全是世界刚刚毁灭时的景象。没有人能打破这里的死寂和秩序。

牦牛已饿了两天。这里除了河岸沙地上偶有一丛丛生的节节草之外,再无别的植物。这种草牛闻都不闻,它们的肚子已饿得塌了下去。就凭这一点,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

我们只有改变计划,向塔吐鲁沟进发,寻找到水草后,再设法向乔戈里方向前进。

走了不久,我们发现了一片草地,还有一小股温泉,几株胡杨,数丛红柳。

大家像发现珍宝地似的欢呼起来。这是一个很好的宿营点。

如果顺利,从这里可以到达新藏公路的麻扎达坂下,这条通道极少有人的踪迹,但近年来新疆一些东突恐怖分子不时由此经白沙瓦潜逃阿富汗等地。因此,边防部队已加强了对这一地区的控制。

有了可供落脚的宿营点,我们继续向塔吐鲁沟前进。前行的道路不时闪出一道宽数十米、深达上百米的深谷,那是山洪冲刷而成的,我们只有绕到深峡的上头,才能过去。就这样,十来公里路我们走了近一个上午。然后,一道深不见底的峡谷再次拦住了我们。我们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能够过去,只好返回,在断崖上凿路,下到河岸。又前进了两公里多,克勒青河猛一拐弯,河床变窄,河水深达数十米,咆哮着冲击得河岸打颤,水沫飞溅,白浪翻涌。我们再次停了下来。往上游河宽处寻找渡河点,但牛没走两步,水就没到了鞍部,牛没命似的只管回头往岸上窜。最后,我们只好放弃。

英国探险家扬·哈斯本曾经来过这里,并渡过吾甫浪河。他是一名英军驻印度密拉特龙骑兵近卫队的军官,这自然使人怀疑他探险的纯洁性。但他在《帕米尔历险记》中所记叙的有关这片高耸于尘世之上的高原的一切还依然如故。山脉、冰河、荒原、天空依然是那样荒凉。

到不了塔吐鲁沟,我们只好返回。没有到达目的地,就如同一场战斗只打了一半一样,大家都有些丧气。

但第二天凌晨气温降低了,下起了大雪。当我们从帐篷里钻出来,到处已是银装素裹。我们都很高兴,感到上天有意在帮助我们。这样的天气正是我们所盼望的,因为气温一下降,积雪不再融化,克勒青河的水位就会下降,我们就可以继续向乔戈里峰进发。

我们在渡克里满河时,感到河水流量明显减小了,心中便对到达乔戈里峰脚下充满了希望。从吾甫浪到乔戈里峰脚下都是海拔5000多米到6000多米以上的冰山,无路可以通行,凭徒步很难到达。

12时许,我们到达了克勒青河河边,但见河水浑浊,河宽处近百米,最窄处也有35—45米,一米多高的恶浪夹着冰块,裹着雪团汹涌向前。整个河流如一只出笼的猛兽,显得不顾一切,不可一世。

我们选了第一处渡河点,把准备好的绳子接起来,系在腰上,但往河里走了没到五米远,河水即淹没了牛鞍,牦牛被河水冲得站立不稳,死活不肯再前进一步,大家只好返回岸上。我们又寻找了三处渡河点,但都因河深水急,渡河没有成功。我们仍不死心,溯河而上,希望能找到一处河宽水缓的地方试试。往上游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在北纬36°34′47″、东经75°55′48″处,发现河水被分成了三股。我们不由一阵高兴。涉过前两股稍平缓的河水后,在下午4时30分,我们就着河水咽了两块压缩干粮,然后开始渡第三段湍急的河流。我们用塑料袋把牛耳朵堵住——以免河水灌进去,然后,相互用绳子拉着,小心地向河里走去。走了近20米,接近河心的地方,水位一下子高了,牦牛在河里慌乱起来,差点把巴亚克摔进河里,好在他已富有骑牛经验,一看情况不好,使劲将牛绳往上拉,最后终于到了对岸。我们后面的人沿着拉在河两岸的绳索,都渡过了河。

我们烧起篝火,裹着大衣,烤被打湿的衣服。这一路,我们已好几次不得不赤身裸体了。但这次感觉更不相同,身边就是漫山遍野的雪,寒风从河谷里呼啸而过,即使有火,大家也冻得直跳。

前面纯粹没有人的踪迹,也没有路了,连“黄羊小道”也看不见了。脚下是咆哮的冰河,头上是连天绝壁,连天绝壁之上是倒挂着的、不知多少年的冰柱,再往上是高耸云天的冰峰雪岭。冰河和来自冰峰雪岭的寒冷从上下袭击着我们,永不停歇的风在峡谷中来回冲撞着,鬼哭狼嚎一般。自我们进入峡谷两天以来,就很少看见日头。其阴冷刺骨如在地狱。

第三天下午,我们看见了远处海拔8611米的乔戈里峰。看到了她俊逸的身姿,夕阳的笼罩使她显出几分虚幻和神秘。她是我梦想中的山峰。在我心中,她是一位威严中透着慈祥的母亲,正看着我们这几个向她走近的孩子。而我没有想到的是,我还看见了另外四座高山,回来后我通过查找资料,知道它们就是格夏布鲁姆群山,其海拔均在7800米以上。在这里,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冰川,非常遗憾的是,我的相机已不能用,无法在我的镜头中留下冰川那雄伟壮丽的身姿。

当晚,我们就在雪山下宿营,嚼了根火腿肠,吃了块压缩干粮,就扒开积雪,钻进了睡袋里。在轰鸣的河水声中,在从远处传来的狼嗥般的风声里,在寒意凛冽的月光下,我们枕着荒野入睡了。

那天晚上太冷,我们根本没有睡着。大家裹着大衣,睡在睡袋里,还是冷得直哆嗦,没有办法,就只好天南海北地扯着家常,好容易挨到了黎明。天刚亮,我们继续向乔戈里峰前进。冰雪越来越厚,山势更加险要,路越来越难走,大家磕磕绊绊地走了六个多小时,山势猛然变得陡峭,它们好像是突然扑到我们面前的,两山对峙,壁立如剑,抬头仰望,雪峰林立,冰山巍峨,冰川高悬。克勒青河挟带着浮冰,从两山间汹涌而出,河浪飞溅,两岸的峭壁上的水沫把岩石染成了铁色。

这里,不等到河水冻结是根本过不去的。我们在河岸徘徊了很久,才无可奈何地决定撤回到吾甫浪。当我们每个人都尽了最大的努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沿着原路走出了吾甫浪沟;当我又闻到久违的牛粪烟、烤馕和奶茶的香味,看见在金色的草地上安静地吃着草的羊群、奔跑着的小马和牧民的帐篷,听见牧羊犬的吠叫、塔吉克少女动人的歌声和婴儿的哭泣声时,我觉得自己重又回到了温暖而又亲切的人间。

传说之马

帕米尔高原这样纯净的地方是诞生传说的地方,也是产生原初之梦的地方。在这梦想产生之地,我最希望梦到的自然是传说之马。我希望它从传说中奔驰到我的梦中来,再通过我的梦在现实中复活。

我曾梦见自己在被雪峰映照得微明的子夜,屏息恭候它的到来。但我即使在梦中,也无缘见到它。虽然世界在那里被一种清爽的气息所充溢,一切都带着远古的芳香,我梦到的仍只是马匹零散在无数道路上的寒骨。

过去,只要有道路的地方,就能听到马的嘶鸣,铁蹄所到之处,道路也随之诞生。道路是马的生命,马是道路最纯洁的血液,二者相互依存。所以,我头脑里的传说之马始终奔驰在传说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