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县城一晃而过,一到中(国)巴(基斯坦)公路,扑面而来的就是无边无际的荒凉,稍高处就是积雪覆盖的峰岭——雪线已不知不觉地蔓延到了半山腰。在高原上,一过9月,风雪随时都会到来。大地上的一切都已做好了迎接风雪的准备,但没有任何一种植物感到慌乱,它们从容自如,该发芽的在发芽,该开花的在开花,该挂果的在挂果。车把透明的清晨划破,向前飞奔着。有时可以看见一只野兔或狐狸从公路上飞快地窜过,还可以看见荒原上一群受惊的黄羊在飞奔时被自己腾起来的灰尘所淹没。
两边都是雪山,其峰岭或舒缓、或峭拔,或雄奇、或俊秀,交互闪耀,或远或近,其闪开时,天地开阔,而当它们逼近,则寒意萧萧,云遮雾罩,天地狭窄暧昧。一河流水,蜿蜒喧腾,冲出贫瘠的山峡,掘开台地和荒原,义无反顾地朝东流去。
直到到了达布达尔,那种飞掠而过的荒凉才被一种淡淡的田园气息所替代。青稞一片金黄,一种不知名的野生植物撑着紫红色的叶片,不知时节地开放着小小的花朵。可以感觉到干燥的夜气还停留在上面。这是一个半农半牧的村庄,田地周围就是零星的牧场。牧人已把羊群赶到了牧场上,收获青稞的人已在挥舞镰刀,做早饭的炊烟已飘得老高,到处弥漫着一种温暖的气息。
这里是达布达尔乡政府所在地,有一个小小的邮局,有一所能容纳数十个孩子的“希望小学”,还有乡政府的办公楼。所以严格地说,这应该是一个小镇。公路从镇子中间穿过,不时可遇到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汉子,或一个骑在毛驴背上的老人。他们见了我们的汽车,便礼貌地在路边停住,微笑着等我们过去。我们也鸣喇叭向他们致意。
但这种田园牧歌式的景象一晃就过去了,给人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两条山脉之间的河川越来越窄,海拔在不知不觉中升高,连绵的群山卓然耸立,闪光的冰雪覆盖着它们,清晨的阳光使它们神采飞扬。雪线低得已经快到谷地。谷地之间的牧草已变得金黄。
这是一段因山险水恶不能乘车、骑马,只能徒步或骑牦牛前往的孤寂而危险的旅途。
健壮的牦牛野性十足,一出营院,便奔跳开了。我骑的牦牛长着一张白脸,四蹄雪白,无角,长鬃披散,我叫它“白脸王子”,它是昨天才从老乡那里租借的,野惯了,性格暴躁,老是甩胯撅蹄耍威风,要给我一个“下牛威”。
越过河水比圣水还要纯净的塔什库尔干河的源头,看见好多牧民已开始转场。高原的冬天即将到来了。
我们涉水而过,爬上河岸,很快就被荒凉的台原吞没了。
我们用两个多小时走完台原,路盘旋而上,迎面扑来一股寒意,但见两座危崖突兀的雪山间,高耸着两座冰峰,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锋刃似的寒光。冰峰间有一处高高的隘口,那就是我们今天要翻越的吾甫浪达坂。
两边的雪线在逼近我们。即使正午阳光灿烂,我们仍然感到了铺天盖地的寒意的袭击,大家连忙裹上了棉衣。几位转场的牧民迎面走来。他们赶着绵羊和牛,大人骑着马,小孩骑着毛驴,骆驼驮着帐篷和家具,高大的牧羊犬跑前跑后,把那些试图脱离羊群的羊赶回来,并不忘朝我们吠叫,显得非常忠于职守。牧民们见了我们,停住了脚步,远远地朝我们微笑。那数百头羊也停了下来,几乎是一齐抬起头看我们,神情中满是惊讶,好像对我们现在要去它们已经离开的地方感到不可理喻。
原以为骑牛是件轻松有趣的事,以为可以把自己带回到童年的美好时光中。现在骑到了牛背上,才知道这滋味十分难受。出发才几个小时,全身便疼痛难忍,好像散了架。最难受的是两条腿。牦牛腰身粗壮,肚子鼓圆,乘骑时两腿必须叉开。时间久了,又酸又疼,身体像是劈叉时被撕开了。可能是因为劳累,大家的话渐渐的少了。只有向导巴亚克还在唱歌,他一上路就在唱,有时候用塔吉克语,有时候用生硬的汉语。他唱得忘我而又动情。而他唱得最多的是一首名叫《黑眼睛》的古老的塔吉克情歌。
不管我打猎上高山,
还是割麦下田间,
不管白天和夜晚,
你迷人的笑脸总在我眼前。
不管我离家走出多远,
高山隔不断我无尽的思念。
你的黑发随风飘扬,
你美丽的眼睛将我召唤。
姑娘啊,你是我的黑眼睛,
我愿把双眼呀长在你心间。
塔吉克民间流传着许多优美的民歌,情歌是其主要部分。好多情歌已流传了数百上千年,从各个方面反映了塔吉克先民对爱情的追求和理解,从中也可窥见其情感世界的丰富。在帕米尔高原,很难找到一个不会传唱情歌的人,而巴亚克据说就是演唱情歌的高手。他略显沙哑的声音使他的演唱多了一份深沉、忧郁与苍凉。
巴亚克是距红其拉甫140多公里远的塔合曼乡的牧民,但他只是冬天才回到那里。他的夏牧场像云朵一样飘浮不定,哪里有牧草和水,哪里就是他撑起帐篷的地方。他其实也的确是个像流浪诗人一样忧郁的牧人,精瘦,面色苍老,虽然才43岁,但看上去已像60多岁的人,头发花白,秃顶,花白的络腮胡长得十分茂盛。鼻梁尖挺,眼窝深陷,嘴唇菲薄。他有三个女儿、一个巴郎、一位老母,她美丽的妻子八年前生下最后一个孩子后不幸去世。他硬用羊奶把那个无娘的孩子喂活了。他说他是在他妻子去世后才爱唱情歌的,他愿意为她像夜莺一样不停地歌唱,直到把喉咙唱破。
爱和生活的负重把他催老了,而他却风趣地说:“我们塔吉克人老得早,但活得久,我们八九十岁了还能骑马放牧。”
我们沿着山势而行,在下午3点多钟终于来到了吾甫浪达坂底下。这里有一条结着冰的溪流,水在冰下缓缓地流动,发出潺潺的声音。在溪流两侧,漫生着浅而细密的牧草。他们已变得跟黄金一样金黄。十多头牦牛和一群羊撒在溪边。
突然有一只狗从低洼处冲出来,冲着我们吠叫。只是那叫声充满了欢乐,它是在欢迎我们。
我们从牦牛背上跳下来,没有几个人能够站住。我觉得背痛腰酸,骨肉飞散,双腿像是浮着的,像踩在飘浮的云上。一进帐篷,我便靠着棉被,但觉得全身还像是在牛背上颠簸着。主人端来了热腾腾的奶茶。我知道,这是最后一顶塔吉克帐篷了,过了这里,再无人烟,也就进入了真正的无人区。所以我慢慢地品尝着,想把这“人间”最后一碗热茶的气息留在心间。
孩子们好奇地看着我们,大人热情地为我们一碗接一碗地倒着奶茶,递着烤馕。奶茶很香,烤馕粗糙,裂缝里塞满了牛粪灰。但我们不管那么多,吃得都很香。主人说,因为马上要转场,他们没有下山去买面粉,烤馕的面是他们用石头砸出来的。
再次出发时,我回头闻了闻牛粪火的气息,闻了闻奶茶和烤馕的余香,闻了闻牲口的气味。我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了我们生活中的人间气息。
牧草变得稀疏了。我们已越过雪线,路若羊肠,山势陡峭,寒气逼人,大家一边小心地赶着牦牛,一边裹上皮大衣御寒。
无疑,吾甫浪达坂是我们探险路上的第一道难关。这条路只有在每年的8月底9月初可以通行,因为从当年10月至次年五六月,吾甫浪达坂被深达几米厚的积雪覆盖。而五六月份天气变暖后,冰雪融化,河水会暴涨,所以,这两段时间人马都无法通行。
巴亚克走在前面小心地蹚雪探路,我们则骑着牦牛小心地跟着他。
每头牦牛都吐着舌头,喘着粗气,流着白沫,尽可能地张大嘴呼吸。我的双腿感受到“白脸”的肚子在急剧地起伏。
由于空气稀薄,我感到呼吸困难。高山反应使我头晕、恶心、呕吐。雪山旋转,天地翻腾。我差点从牛背上摔下来。
阳光照在冰雪上,冰雪又把阳光反射到我们的脸上。强烈的紫外线灼得脸像刀割般疼痛。我们用毛巾把脸包住,以防被紫外线灼伤。
积雪越来越厚,已没至牛肚。牛已喘得如同拉风箱一般。雪光刺得牛泪长流,不抽它,它便一步也不想动。抽上几鞭,它们也只挪动几步,便又停了下来。
往达坂望去,那里不知何时已涌出一团白云,白云与冰雪相融,使人难以分出究竟是云还是雪。我是这么近的看到白云,也是第一次看到那么纯净的云团。它像浓稠的奶液,缓缓地涌动着。
牛战战兢兢地走着。我们每个人都捏着一把汗,说话很吃力。40多分钟后,我们终于上了达坂。
达坂上的雪很厚,没过了牛腹,牛一走过,牛腹便犁出了一道一尺多深的雪沟。
达坂的另一面,是一条红色的深峡,像是谁把土地狠狠地捅了一刀,正流出红色的血液。进入无名的红色峡谷,就进入了真正的无人区。
这里是叶尔羌河的源头之一。一线白水,时隐时现。在人烟稠密的地方,哪怕是一座小山,一条溪流,也有它的名字,好些甚至有它的往事和传说。而这条飞流而下、好多河段隐藏在深沟峡谷之下的神秘河流,却连一个名字也没有。它的石头、岸、河床与宇宙一样古老,留有远古的印记,却又使我们感觉它好像刚被天地诞生出来——新得还没有一个名字。
我们在河的右岸行进。自过达坂,天就变了。天上阴云密布,时有雨雪。到处是不知深浅的沼泽地。一不小心,就有可能陷进去。我们只有尽可能地绕着山脚走。
无人区自然是鸟兽的天地,奔跑起来疾如劲风的黄羊,肥硕、憨态可掬的金黄色的旱獭,显得笨拙的狗熊,羽毛足有尺长的雄鹰,凶猛的猎隼以及成群的高原狼……但是一见我们,它们便迅速隐没了。留给我们的只有大地的寂静——一种亘古便有的令人不安的死寂——一切最细微的声响都被这种寂静扩音成了雷霆般的轰鸣。因此,牦牛踩在泥沼里的声音、我们的喘息、衣服的摩擦声都显得特别响。大家都默不作声,像是想听到除死寂之外其他生命的响动;又像是在承受,同时在抗拒着某种征服。人压抑得直想喊叫,但我们真的喊叫起来后,那声音反而显得柔弱无力,被寂静吞噬掉了。
雪山被阴云涂上了一层铁色,显得更加冷森,使人总想裹紧衣服。
这多半天的路程已使牦牛老实得像一个刚入伍的新兵。我骑的牦牛一直走在前面带路。走过沼泽地,下了一处陡坡,我们便到了当天预定的宿营地——铁干里克——附近。这里离铁干里克还有一小时的路程,因为这里有一片草地,可解决牦牛吃草的问题,所以就选择在这里宿营。
骑了一天的牦牛,腿脚早不听使唤了,大家几乎是滚下牦牛的。
“铁干里克”用汉语翻译过来是“黄羊沟”的意思。我们没有看见黄羊,倒是听见了狼的嗥叫。在空旷的高原上,那声音显得格外凄厉,令人毛骨悚然。牦牛听到狼嗥声,本能地聚到了一起,围成一圈,屁股朝里,头角朝外,警惕地瞪着发红的眼睛,竖着耳朵,像一个准备随时为生存而战的印第安部族。
当夜色合拢,天地之间就只有那一堆柴火照亮的小小的世界了。在一段不长的时间内,我感到世界是如此的黑。我也第一次感到我们已远离人类,天地之间,我们是那么孤单,又是这么微小。我感到我们战胜不了任何东西,即使是一星尘埃,一缕清风。
烧起篝火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一声鸟鸣,随着那声鸣叫,一只鸟从黑暗中飞到了我们的头上,然后栖在了离我们仅一米多远的一块石头上,转动着小脑袋,友好而又好奇地看着我们。当我们都转回头去看它时,它不但没有飞去,反而对我们又一次清脆地鸣叫了一声,像是在问候着久别的朋友。当我伸过手去,它往前跳了跳,啄起一粒米,跳到了一边。我怕惊吓了它,就把饭粒洒在它的身边,让它放心地啄食着。
“这里的鸟没见过人,所以不害怕我们。”
“不知道这鸟叫什么名字。”
“可能是山雀的一种,具体叫什么名字谁也不知道。”
大家不再去想那些狼,都来猜想和关心这只鸟的生活。我不知道这只鸟是因为忍受不了荒野的孤独,还是因为那无所不在的恐惧,才来到我们这里的。
鸟吃了米粒,又停在了那块石头上。无论我们说话、走动,它都不惊不乍。它对我们充满了朋友般的信任。
我们围着火堆取暖,有意把另一方留给它,它跳跃着,真往前凑了凑。
我不禁为人与鸟间的这种少有的和谐深深感动。在这荒野之中,我真正感到了生命的平等。我想,在这里,人与任何动物的命运都是一样的。我们对孤独和恐惧的感受一样,对和谐和信任的期待一样,对仁爱和和平的理解也是一样的。
昨夜的狼嗥折磨得大家都没睡好。
早早地又看见了那只鸟。我们出发后,它又跟着我们飞了好几公里路。同伴就说,它一定是只吉祥鸟,看来,我们今天的行程会平安无事。
果然,离开宿营地没两里路,山势便陡然一变,眼前突兀起一条覆盖着白雪的陡峭石岭。石岭经过数千年、上万年的风化,在山下堆集起了数里长的石坡。乱石累累,怪石嶙峋,许多巨大的石块凭空悬出,摇摇欲坠,像要随时准备砸将下来。不时有石流从山头滑下,发出巨大的声响。路的一侧,看不见河流,只听见轰鸣的水声,那水声如同雷霆在深渊中运行,震得大地颤抖,让人心惊胆战。牦牛也被威慑住了,不时停下脚步,乍起耳朵,一脸惊恐。
我们想尽快走过这惊险的地段,但牛不依人,只得任凭它们在乱石中选路。我们全部从牛背上下来,牵着它们。现在我才知道选择牦牛作为代步工具的好处,原来它不仅耐寒冷、耐劳累、耐饥饿、力气大、脚力好,而且再高的山它也能上,再险的路它也敢走,再急的河流它也敢涉。它看似笨拙,实则非常灵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