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世界屋脊之书
16723300000010

第10章 帕米尔之书(5)

这是他们亲情的气味。

——牧季是帕米尔最美的时候,河流早已解冻,流淌得美而欢快。高山上的冰雪还在融化,雪线退到了它自己应该呆的地方。牧草正绿,长满了它们希望生长的所有地方。牛羊正肥,天空中的蔚蓝更加柔和。分散在四面八方的塔吉克人大多集中在了草原上。所以塔吉克人的婚礼大多选在这个时候举行。

牧季开始时,塔吉克人便骑着骏马,从四面八方赶来,每个人都打扮得很漂亮,而青年男女们的打扮更加精心,这是给他们提供相识的好机会。

在经过以物传情、提亲、定亲等过程后,有情人在结为眷属的前两天,男女双方的主要亲戚就会四处邀请亲朋好友。他们会首先邀请村中一年之内发生过不幸事故(主要是丧事)的家庭,将这些家庭里的人请到家中热情款待,然后将手鼓放到他们面前,请他们擦干悲痛的泪水,为新婚的青年人祝福。手鼓敲响之后,即表示婚礼前的娱乐开始,同时,他们也就告别了那不幸的生活。

叼羊在帕米尔高原更有气势,因很多地方是赤裸的平台,马队呼啸而过之后,顿时烟尘弥漫。漫天烟尘抹去了一切背景,一只只手,狡黠如狼、灵活如蛇,狂舞的手的中心只有一个,那就是那只羊。那是一个民族直接力度表现的绚烂瞬间。而马队那狂风般的意志和山洪般的气势,常常会使人沉浸在征战和史诗的双重震撼和美感之中。

这是他们欢乐的气味。

所以说,帕米尔高原的人们的生存状态是超验主义的。

“塔吉克”一词出自“塔吉”一词,这是一个尊贵的词,是塔吉克语“王冠”之意,引申为“尊贵的民族”。他们肤色浅淡,发头金黄或黑褐,眼睛碧蓝,薄唇高鼻,颧骨柔和,具有典型的欧罗巴人特点。在我国共有三万多塔吉克人,其中有二万多人居住在塔什库尔干,绝大多数以游牧为生,过着非常简朴的生活。马、羊、牛给他们提供了必需的一切:卖它们买(或用它们换)布料(以前是自己纺毛线织布)、食盐、米和面;他们的毡帐是用牲畜毛制成的厚毛毡搭起来的,捆东西的绳子是用牛毛搓成的,帐篷里铺的也是自己用牛羊毛织成的毡毯,搭帐篷用的木条是用牛皮绳捆绑的,取暖做饭烧的是羊粪,骑的是马,驮东西用的是牛或骆驼。他们的主要食物是羊肉,喝的是牛奶和羊奶,酒是自己用青稞或马奶酿制的,装马奶的容器也是用羊皮做的——他们把羊皮的腿和脖子处扎紧,就是一个很好的口袋。冬天,他们穿着羊皮袄御寒。男子成年后,用牛羊作彩礼娶回妻子;女儿成人了,父母给的陪嫁也是牛羊。羊粪能散发热量,他们在羊粪上铺一块布,让孩子躺在上面,用羊粪为孩子取暖。他们用羊骨制造笛子,用羊皮绷制手鼓。他们用石头垒建冬窝子,用牛粪和泥土抹平墙壁。他们用羊来招待客人、祭祀神灵——这里的绵羊是有名的大尾羊,个大如毛驴,臀肥如硕妇,有些羊尾巴上的脂肪达15公斤左右。

当然,面对生存的时候,苦便会从大美的景象中凸现出来。这是每个生存者都必须面对的。但这些塔吉克乡亲有可以移动的房屋,游牧生活使他们可以离开他们希望离开的任何“恶劣的邻居”,他们的家和印第安人一样简单。他们大多时候生活在露天里,“草叶之上,没有灰尘”。他们虽安居在大地上,但从没忘记天空;他们呼吸着世界上最纯净的空气。

我珍视这里的气味——珍存它们,就是珍存牧场的气味;珍存牧场的气味,就是珍存我们吟唱了几千年的牧歌。

等待马蹄声响起

一对老人相互依靠着坐在草地上,黎明的天光剪出他们亲密的身影。两匹马在不远处闲荡。草原上十分安静。有三两只乌鸦无声地掠过黛色的天空。

世界寂静得好像什么也不会发生。

但他们知道,过不了多久,他们期待中的声音就会出现。

北方干冷的风带着呼啸声从黎明时分的草原掠过。他像孩子似的伸开双臂,任由她帮他把羊皮袄穿上。

他恍然听到了一匹马的嘶鸣声。

他的耳朵已有些聋了,但这时却变得像猎犬一样灵敏。

他出神地看着远方,脸上泛着沉迷和向往的光彩。他不只是能听到那声音,好像还能看到那声音的形状。是暴雨的形状,她记得他给她讲过。她永远不能忘记他描绘他看见马蹄声的情形。

他脸上挂着少年人激动时才会有的潮红,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激动地说:“啊,古丽,我看见了马蹄声,像黎明时骤然而至的暴雨,猛然间……掠过大地,把沉睡的一切惊醒,并冲刷干净,包括人和大地的梦……”

这样的情形她只在他年轻时见过,他在她眼里一点也没有变老。

“你还是年轻的。”她说。

“我们都还年轻。”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略微有些颤抖。

那年,他77岁,她72岁。

16年前,他们随儿子搬到城里居住后,每年秋天都要回一趟草原,来听马群丛草原奔过的声音。他们是草原的孩子,他们难以忘记自己的母亲。

儿子生活的城市离草原500里路,要经过三座城市、四处戈壁,换两次车。但他们每年都像赴约似的满怀着深情前往。下了车,向努尔阿吉家借两匹马,带着酥油、馕和奶酒,就迫不及待地打马向草原深处奔去。

上马时,他们的身手还是灵活的。但在城里呆了一年,马一旦跑起来,心中不免有些担心,怕自己的老骨头承受不了那种生命的飞奔。那片草原上的人很少有过年老的想法,他们只有活和死两种概念。即使老人,也很少下过马背,很少停止在草原上奔驰。除了有一天,再也上不了马背了,他们才会承认生命的衰老。

一到城里,他们就变得伤感起来,但他们不愿让儿子察觉,所以那伤感就埋在内心深处。是他们在城的喧哗中感受到了生命的存在,那河流因为枯涩,水流凝重而又迟缓。根本看不见生命所激起的浪花,当然,就更难听见那河流流淌时的畅快之声了——只能听见某种低哑的呜咽,甚至很多时候,只能听见水泡破裂时的轻微的叹息。

当马奔驰开来,他伏在马背上,“哟——嚯——”地尖啸起来。那时,他会听见生命之河的奔涌。他回头看她时,看到她的身手也已变得敏捷,他看见她和自己一样,脸上有泪水在闪光。

来到草原深处,他们下了马,彼此打量一会对方,然后相拥着,微笑着拭去彼此脸上的泪。

她说:“我们……还行……我原来以为,我连马都上不去了,就是上去后,也坐不稳了,没想还行……”

风把远处狼群的嗥叫声送来,天地间充满了草原的清香。他们孩子似的躺在草地上,大口呼吸着草原母亲的体香。他在陶醉中忍不住唱起了他第一次向她求爱时唱的情歌:

珍珠离海就会失去光芒,

百灵入笼仍为玫瑰歌唱;

痴心的恋人纵使身陷炼狱,

燃烧的心儿依然献给对方……

他的声音已经沙哑,但仍像过去一样饱含深情,让她怀想起过去的时光,心中充满了幸福,一点也不为失去的一切而伤感。她也忍不住唱了起来:

身材矫健的小伙子,

你是我心灵的向往。

你是耐心的小伙子,

双唇上滴着蜜糖。

他们那次去得早了,就在草原上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情歌,一首接一首无拘无束地唱着,有时欢笑,有时哭泣,直到最后在毡毯上沉沉睡去。

黎明,马蹄声伴着阵阵嘶鸣,把他惊醒。

他推了推她,激动地说:“快听,那声音传过来了,至少有500匹马。”他说完,就把耳朵贴在大地上。

“2000只蹄子,敲打着草原,像2000支鼓槌,敲打着草原这面大鼓,又像是……像是大地的心跳。”他的脸上涌着血,一片赤红,把他的白胡子衬得更加耀眼。

“它们近了,越来越近,我听得见它们喘气的声音,里面有马驹子,有近百匹,还有儿马,在里面不守秩序地乱闯,最前面的一定是一匹黑马,黑得发亮的黑马,紧随它的是一匹白蹄儿的枣红马,有一匹马驹子掉了队,那母马回过头来去照顾它,你听得出来吗?”

“怎么听不出来?它们现在正向左边的河川拐去,正沿着河川像大水一样向远方涌去。以前,我们每年都要到那河川里去。那只马驹子跟上去了,哈哈,小家伙真行呀,它生下来还没满月呢。”

像狂风突然止息,像暴雨猛然歇住,蹄声远去,但天地间早已被强劲的生命力注满。

他的脸还贴着大地。她把他拉起来,用手小心地擦去她脸上的泥土和草屑。

“真主啊,再没有比那声音更充满力量的了……”他站起来,伸了伸胳膊,无比满足地说。

他因为满足而不停地在草地上走来走去,那手足无措的样子,使她忍不住笑了。

他们在温暖的阳光里,呼吸着草原甘甜的气息,再次入睡了,直到烈日当空才醒过来。然后,她拾了一些干草和牛粪,在铝锅里煮好了酥油茶。他们喝着酥油茶,吃了馕,还喝了一点酒,然后才信马由缰地往村里走。他们一路上交流着刚才的感受,直到回到城里。

回城之后,他们不再说什么,把那珍贵的东西藏在心里,慢慢地品味。他们其实也想告诉别人,但没人愿意听,耐着性子听的人,听完后也只会安慰他们似的一笑,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他们心里一定在想,这么大年纪了,跑500公里路,到那样的高原上去听马蹄声,一定是疯了。

他和她自进城后一共回了七次草原。她第七次陪他回时,他已经不行了。他们没有骑马,而是坐儿子租来的汽车。他的确老了,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他祈求她和儿子送他到草原上来。听不到马蹄声,他无论怎样也落不下最后一口气。

那个夜晚有一点儿凉,儿子去拾了牛粪,要为他烧堆篝火。他制止了儿子,他说那样会惊扰马蹄声。

她和儿子把他的身体侧过去,使他的耳朵能贴近大地。

马蹄声终于传来时,他那已被死亡笼罩的苍白的脸重新有了几丝红晕。他微笑着,嘴里轻轻地说着什么。她把耳朵凑上去,听见他说:“真……主啊,感谢你……和……草原啊……”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她没有哭,只是握着他的手。她想,他一定是去追随远去的马蹄声了。

“可是,现在我还来这里干什么呢?他不在了,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人世上。我都80岁了,可能是自己老糊涂了。”她下了车后,自言自语地说。

她已不敢让马跑,只任由它走着。这还是努尔阿吉第一次借给她的那匹马。它也已老了许多,像是相互理解似的,它走得非常沉稳。

马每往前走一步,她心中的悲痛也就会多一份。她感到浑身困乏,眼睛里的泪总是难以止住。她知道自己已走不到草原深处,就停下来,把毡子铺好。没有他,她老觉得冷,老是想把衣服裹紧些。

她现在才知道,她原来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听那马蹄声,而是为了看他。

世界真安静啊,她一次又一次追忆起他幸福而满足的笑,追忆起他们欢乐的歌唱,追忆起他们相拥着熟睡。她既感到悲伤,又感到幸福。不知什么时候她竟睡熟了。

她梦见她和他各骑着一匹白色的大马在草原上飞奔,直到累得从马背上栽下来。他们一躺到大地上,那熟悉的声音就会惊雷一样从草原深处传过来。

天地间充满了金色的阳光,草原的绿波动着,一浪接一浪地向远方流淌。

她沉迷着,陶醉着,心中掠过丝丝缕缕的忧伤。

当她从大地上抬起头来,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金色的马群,良马神骥,奋蹄扬鬃,引颈长嘶,像金色的旋风从眼前掠过。阳光洒在它们身上。她高兴地呼唤着:“神马!神马!真主的使者!”

有一匹马来到了她的面前,它高大骏逸,浑身雪白,它低下头来,用嘴触着她的脸,它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它说话了,是他的声音,他说:“你要知道,我会永远陪伴你。”

她兴奋地随那声音站起来,但白马已扬起四蹄,飞跑开去。

阳光有些干硬,日头已升起好高。她沮丧地承认,自己已错过了听马蹄声的时机。她抹了抹额前的白发,然后用头巾把头发包好,烧了酥油茶,吃着馕,把给他敬的酒泼在草地上,然后说:“老头子,我错过了听马蹄声的时机,但只要马群还在,我就会有时间再来……”

骑牛探险记

在离开帕米尔之前,我决定对这座高原作一次旅行。其实,这里的许多地方我都已去过,有些地方甚至去过好多次。但那绝非纯洁的旅行。如果脚步不纯洁,我觉得是对旅行的亵渎。

当然,促使我这样做还有更深的原因。那就是对这高原的爱和眷恋。是的,当我一旦意识到我将离开这里,我的心绪就异常复杂。内心变得像黄昏中的塔什库尔干河一样忧郁和伤感。

我计划了一条线路,那就是先从县城直接乘车到红其拉甫,再从红其拉甫骑牦牛到乔戈里峰下。

我们大清早就出发了。我没有想到,这里的一切变得十分新鲜,好像我是第一次踏上这高原的土地。

太阳在慕士塔格峰的另一边,刚把峰顶抹红。碧空洁净,纤尘不染,整个高原都沉浸在一种透明的氛围里,肃穆、宁静,给人一种创世之初的神圣感。

县城还在沉睡,白杨树的叶子一夜之间变得金黄了,金色的叶子飘得到处都是,给人一种心碎的、令人惆怅的感觉。几只不合群的羊在街上流浪汉似的一边闲逛着,一边捡食金黄的落叶。两只不归家的毛驴像雕塑一样立在低矮的平房前,突然一伸脖子,引吭高歌起来,高原的清晨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了。鸡叫得更欢了,羊叫着要去觅食,马也嘶鸣开了,牛也哞哞地叫着,然后,我看见一个早起的人穿过那条孤零零的街道,消失在土色土香的巷子里,留下一溜淡淡的灰尘。然后传来了两声婴儿的哭啼。车子开过后,落叶就会从吉普车的两边飞起来,飘然着刷刷地落下去。清凉的空气中已有些许寒意,虽是9月,高原的秋天已经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