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古城略呈正方形,东西城垣长一百二十一点五米,南北城垣一百三十七米,面积约一点六七万平方米。城垣底部为夯土层,底基顶面铺以柽柳层,层面间隔较薄的泥土层;西城垣有一处长九米残毁缺口,视城垣外部有多处明显火烧的痕迹。城垣南北各有一城门,门框已不复存在。南城门与北城门略相对而稍偏西,城门及坡道上散落的门柱、门框共六块,长度均不足一米,城内散布着赭红色夹沙陶器碎片,形制简陋而粗糙。城中仅存一处房屋遗址,坐落城垣北区,距西城垣七点五米,坐北朝南,残留墙壁距地面一点五米,房屋为土墼建筑。残墙下尚遗留方木三根,方木上有人工开凿的榫卯。于古城内中心位置测得方位:东经90°7'30",北纬40°38'00"。距罗布泊湖盆北缘直线距离8公里。
带着几分忧伤走出古城,环顾四周,地势开阔,东北向地形稍高,古城所处位置平坦而微洼。古城南北各有一条河渠,自东北向绕经古城,河道较浅,河渠上遍布枯死的蒲草、芦苇。
楼兰国覆灭,西汉屯田,史册上只为后人留下了傅介子刺杀楼兰王安归的带有悲剧色彩的故事,而面前这座荒芜的古城一定经历过许许多多催人泪下的故事,只是两千余年来的凄风将古城的记忆吹洗得模糊了。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两千年后有个英国人斯坦因行经这里,并给它一个LE的编号,使得这座自建筑之日起就磨难重重的古城,竟连它的本名——楼兰——都丢失了。
四
在蔽野的雅丹群中寻找昔日楼兰国遗留下的废墟是相当困难的事,如果不是雅丹壁垒挡道,车或许能在稀疏的灌木沙丘上冲一条路来;如果不是无处不至的漠风将塍畎割裂成犬齿交错的垅沟,兴许还能觅寻到昔日的荒道;但所有的想入非非都是奢望,当我仰望被沙尘染成灰褐色的天穹时,唯一凭藉的是内心深处未泯的野性,鼓动自己贸然地走进这个混沌的世界。
身后的古城渐渐在视野中消失,我弃车简装,继续向东北方走去。在两小时里约行六公里路,终于又寻找到了一处台地。在我登上土台时,就已经注意到了台地上的一片茔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当我绕过这片墓地时心里忐忑不安,那种人死而魂魄游栖不定的谵语,偏偏在这时作祟,以至于再次回到这片墓地时毛骨悚然。
眼前是一片挖掘殆尽的圹垅,敞露的墓圹里层层浮沙,叠压着柽柳和苇草,洗劫后的墓穴里只留下被侵扰过的骨架和残破的草编小篓,俯身近观,竟发现苇草间有一绺已经干涩曲卷的棕褐色长发,我小心翼翼地挽起这缕发丝,双手禁不住颤抖。漠风中,我本不会泪流,只为那墓圹里的亡灵,我分辨不出骷髅面对来者是微笑还是痛苦,与生俱来的表情在她进入另一个世界时平静地带走了。
这片台地上的墓穴在后来的不速之客到来之前也是不平静的,他们沉睡几千年的躯体被封埋在墓穴中,但却无法割断与大自然和漠风的对话,只有风入颅骨发出的声音才是自然界和谐的话语,风说的是什么我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我们也不清楚。
我突然想起,如果没有后人的到来,这本是一幅古老的静物画面,那墓中的女子颇与我带有棕色的长发相似,在我的想象中,她生前肯定是一个天姿妙曼的女孩:一副未施粉黛而白皙清秀的面庞,翘起的睫毛下有一双大而清澈的明眸,微微翕动的玲珑尖直的鼻梁,脸颊上带着笑靥;头上戴着一顶精巧的尖顶毡帽,帽沿下缀结一束斑驳陆离的翎羽,蓬松卷曲的棕褐色头发散披肩头,一柄自制的木梳斜插发间;上身穿着一袭素色毛罽,胸前横排几枚橄榄形的胡杨木纽结,柔软的羊皮裙遮护膝面,足履是一双长筒靴;手提着一只香蒲草编结而成的小篓,带着原始的异乡情调,咏歌走在碧波涟滟的孔雀河畔……
五
暮日曛黄,回到了古城,背倚城垣,思绪不平。这座两千年前的楼兰故闾在近百年里为来去者疏忽而遗忘,但那段悠暗的历史和这座被漠视的古城似乎在提醒我们注意,以往的一些看法值得商榷:
据《史记》记载:“楼兰、姑师,邑有城郭,临盐泽”,盐泽系指罗布泊,这座古城距罗布泊北岸八公里,与史书所述的地理位置相吻合;
史书上姑师、楼兰并提,说明姑师界域与楼兰互为接境,当时姑师为匈奴所控,孔雀河尾闾、库鲁克塔格山山南一带既为西域丝绸之路中道,也为姑师、楼兰控制的范围;
古城使用的建筑材料极为简陋,且处于地势平坦、河流交汇的环境,于古城附近未发现较大的城垣遗址,因此,是西汉时临近盐泽最大的城郭;
史书上称楼兰国兵弱易击,除古城北面高台有一烽燧亭,古城内不见相应的军事设施,说明当时楼兰国还没有形成具有组织及系统的军事力量;
西汉时,丝绸之路中道经白龙堆迤西,沿今库鲁克塔格山南麓西去,古城位在中道,因此,才会出现“负水担粮,送迎汉使”的景面,而后来拦截汉使西行亦因道路相近的缘故;
古城扼守丝绸之路中道,又因其水源丰沛,粮秣为继,是往来西域的给养基地,因而,为匈奴与西汉王朝殊死争夺的咽喉要塞;
公元前77年汉王朝翦灭楼兰国后,调遣时在丝绸之路南道的护西使者郑吉前往乌垒设西域都护府,表明当时西汉王朝的战略意图重在丝绸之路中道,一则可断匈奴右臂,二则在楼兰地区实施屯田;
西汉土垠驿站遗址距这座古城不足二十公里,在土垠出土的七十一枚汉简中,有车师、乌孙、龟兹、伊循、居卢訾仓等国名、地名,而唯独不见有关楼兰的简书,表明此时因楼兰国已灭,设置土垠驿站,替代楼兰作为来往使节及军旅的补给站;
以往在古城曾发现记有泰始二年(266年)等木简,证明楼兰亡国南迁后,该地自西汉至西晋为历代屯田区,并为通使西域的要枢,而古城在西汉后至少被二次利用。
古城无语,但我要说它就是楼兰国故闾,一座没有被人神秘化的楼兰故城。如果我的推断没有错的话,极有可能傅介子刺杀楼兰王安归的故事就发生在我倚靠的这座古城内!
楼兰,作为一个种族小国自然逃脱不掉历史发展沙汰的命运,但我想,如果楼兰王安归和他的子民不是那样地热爱并眷恋这块水草丰美的故土,如果楼兰所处的地理位置不是在被后来称做“丝绸之路中道”的路隘上,或许,当时楼兰王安归和他的种族不至于亡国流民,而历史上也不会演绎出一幕惨烈的悲剧——使竖子成名!
这是一个幻灭的楼兰,自公元前77年楼兰剿灭为止,楼兰人在他们故闾的土地上已经生活了两千年,若以公元前176年楼兰国始见于史册算起,这座古城自修建到毁弃也有一百年的历史,正是这一百年西域大动荡时期内,古城过早地凋蔽了,失去了门扉的古城,从此再也关不住城阙昔日的春色!抚今虑昔,失去记忆的或许不是楼兰,而是追踪楼兰消息的后人,当我把镜头定格在这座古城时,分明是在为历史坌尘中失踪两千年的老人拍摄肖像。楼兰死了,准确地说,公元前77年之后楼兰只是地理位置上的名称,后来所有发生在楼兰地域上的故事,都是楼兰国主体之外的演绎,但愿这番话并不因为我才疏意广而乖戾史实。
夕阳里,城垣下,一丛柽柳在残春里吐蕊,柳红依旧,而楼兰人一去不再归来……
曾在自己的梦里寻找楼兰,当真正找寻到楼兰故闾时,我的形容几近枯槁,在那座隔世千载的茔穴里,遗落下一方濡湿的素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