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库姆河——维吾尔族语“沙河”的意思。
走惯了没有路的荒漠,即使是一个生性怯懦的人,也会磨砺出超乎寻常的胆魄。在千里空旷的绝地中,生与死相距太近反而让人忘记了恐惧,悬垂在苍穹下好似蜘蛛编结的时空网一旦被人闯入,原本脆弱的生命便为大自然攫获网内,我并非毫无意识,那是一种无法抗御而又自甘将生命投荒的境界。
罗布泊西岸汇河口。
河水漶漫形成方圆数十公里干涸的沙洲,河道交叠,自西向东,分辨不出新旧河道,最古老的河道已被隆起的盐垡和流沙掩埋在深处。洪水冲泄来的枯败胡杨遍布沙垣,成堆的枯木聚拢成屏面而立的沙渚,干枯的河道很浅,几乎与湖口沙滩水平面相若。车沿着河床北侧溯行,岸坡上的苇草时而拍打着车棚,节奏凌乱,但很受听,荒漠中能够听到自然物发出的声音,敲击着车厢里绷紧的神经,不由地让人想起童年时悠悠晃晃的摇床。
岸上曾经是接连成片的长林丰草,如今已是枯木荒原,猜想最初岸上应该有路,因为在稠密的枯草中有一条曲折回环的路,这条路是史前游牧人趟出来的,迎着这条路走回去需要的只是勇气。由荒芜的草甸联想到这里过去曾是葱绿的草场,心里虽有几分伤感,但这伤感反而使我与这片荒野更亲近,我权且忘掉季节,把自己当成一个踏着初冬的严寒从远方归来的游子,沿着记忆中的路回到故里。
车偏离了干涸的塔里木河主河道向西北方向驶去,穿过一片淤沙沉积的三角洲,迎面看到的是像簸箕一样张开河口的库姆河。
我坐上司机座位,不假思索,连人带车冲进库姆河干河谷,卷起的飞沙像骤雨打在车身上,流沙似汹涌的洪流没及车窗……
蓬头垢面地从车窗里爬出来,与车外的同行者面面相觑,哭笑不得。只身冲入流沙没有人劝阻我,陷进沙海也没有人指责我,因为彼此都很清楚:通过库姆河是唯一的途径,否则,车队将退回罗布泊宿营地,沿库鲁克塔格山南麓折返到尉犁县,由西北方向进入此刻从望远镜中已隐约可见的那座神秘的楼兰古城,这样,将耗费一周的时间重蹈来时的荒道,我没兴趣踏勘来时的路,不相信在七天内走不完三十九公里的流沙河谷。
河岸上的枯树被拖进了河谷,流沙上铺架起近一公里的栈道,所有的毛毡轮番铺垫在车轮下,汽车轰鸣,人拉肩推,河谷内到处是溅落的木屑和毛毡碎片,吉普车最终艰难地通过了这段流沙地带,亏得探路的人回来报知,再向前大多是板结的河床,偶见几处沙丘和断壑,但车可以在流沙间绕行通过。听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累了,饥肠辘辘,该支灶野炊了。
二
走在库姆河南岸,那里有一大片枯死的胡杨林,由于东北风的作用力,枯木顺风势向西南倒状,风吹走了枯焦的树冠,留下了一根根铅灰色的秃木桩。裸露的胡杨根系可达十多米甚至更长,荒漠中的洪水和风沙没有把河岸阶地夷平,与这片胡杨林起到的保护作用有很大的关系,这也让我确认这片原生沙壤台地保存了千年前或更早的植被状态,在遥远的年代,库姆河两岸曾是跂行喙息的绿地。
在稀稀落落的枯木群中发现了一处石器遗址,石器的色相与石质品类不一,以细石器为主,其主要的成分为燧石核、燧石叶以及各类形状用途不同的细石叶,内有三角形、桂叶形细石镞若干,总数有七十多件,这其中既有打制而成的也有琢制成的细石器,磨制品仅见两枚褐黄色的石镞。在河岸边,又发现了一只棕红色沙岩制作的石磨盘,磨盘的中间微凹,这样重的磨盘自然不会是水冲泄来的,掀起磨盘发现下面压着一层糜谷,磨盘所处的位置地势稍高,它下面是当初的地平面,磨盘下的谷物正好说明了这一点。同我以往所见到的细石器遗址相比较,我不以为这是一处石器打制场,有可能是早期人类居住区,当与其同时出现的史前文化消失在悠邈的岁月之中时,简直无法想象,一件件带有史前人类手温的石器是怎样在荒漠中变得如此冰凉?
就以往新疆境内发现的石器遗址,不少为细石器遗存,距今大约六千至四千年之间,但并不是所有的石器遗址都可以按此年限划分,库姆河岸上的石器遗址,基本属于细石器时期。库姆河上的早期人类当时的生活手段是以狩猎、捕鱼为主,但同时又出现了磨盘,说明已经产生了农业耕作。
磨盘以南十八米的地方,竖立四根与其它枯木不同的木桩,它的排列形状成矩形。我原以为这四根木桩是偶尔的排列,但仔细观察木桩周围并未发现其他枯木,地表也比河岸其他地面光洁平整,奇怪的是四根立木不仅直干相仿,且在底部均未发现树木根茎,因此,这四根立木不是自然生长的胡杨,而是人工埋置的木桩。
记得我曾经在两年前于尉犁县孔雀河畔见到过牧羊人的草寮,草寮为六根立木结构而成。牧羊人把割来的芦苇理顺扎成苇条,将苇条由下而上依次捆缚在立木上,自地面一层层码放直到立木顶端。当所有的苇条扎固之后,屋顶面以横木相连,并在上面同样平铺一层苇条作为房顶,一般在草寮靠西南苇墙立两根木桩为门。这种草制而成的棚屋并不是牧羊人久住的地方,当秋风萧飒的季节来临时,牧羊人驱赶羊群离开草寮,第二年,牧羊人将以同样的方法在水草丰美的地方搭建一座新的草寮,也许,从此再也不会回到原来的草寮中,这座草寮就在牧羊人的遗忘中年复一年地消失了。
如果在我面前出现的不是四根发白的木桩,而是一座草寮,那将会引起更多的联想,但这已经足以让我感到欣慰了,至少我可以推想到在库姆河岸上曾有过早期人类居住,他们赖以生存的库姆河在距今四千年前就已经存在了,仅就这一点可以看出库姆河对后来的楼兰国有过何等密切的关联——因为那座被称为神秘的楼兰古城就在离库姆河不远的地方。假如让我选择一个时代,并没有更多的附带条件,我会把我的草寮建在史前——如果库姆河还像几千年前那样。回到史前,会丢掉身边已拥有的一切,倘若丢掉所有能换得一个自由的牧羊人身份,那真是让人心醉!
感慨中觉得有些幸运,如果库姆河之旅路途通畅,库姆河的秘密永远不被我所知,库姆河难道是等待我的相约而让车陷流沙的?
三
河谷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催促我回到宿营地。午饭占用了黄昏的时间,而黄昏的时间我只好把它推移到了夜里。
库姆河的黄昏,并没有急于走向黑夜,夕阳走得很慢,月亮却迫不急待地挂在了天角,人们更喜欢月亮的阴柔,而似乎不喜欢太阳炽热的阳刚,但在库姆河上能同时沐浴两个光源的洗礼,那是对跋涉在沙海中的人最好的奖赏。
月亮冰冷的脸颊贴在库姆河上,库姆河水曾经浣洗过她沾满沙尘的面庞,无数个夜晚库姆河为她的亲昵泛起激动的浪花,就像河岸边憩息的人类眷恋河水带来的欢乐一样,库姆河的流水在月光下曾是欢畅的,但这一切都成为过去,失去水源的库姆河告别了欢乐,也永远告别了库姆河的土著人。
据《汉书·西域传》记述:“西域诸国、大率土著。”以往认为,土著人的称谓系指游牧民族定居某地的泛称,但事实上,土著人一词内涵人类种族、地域及生产方式等诸多综合因素,不随畜牧迁徙,并非是土著人唯一的特征。如罗布泊北岸的楼兰故城为楼兰人长期稳定的居住区,但这也是经历了渐进的漫长过程,才形成以畜牧为主兼农业种植的行国。然而,罗布泊地区史前人类活动是以其生产方式所决定的,在这一区域从事渔猎的人群因植被环境、水文的变化往来迁徙,他们不具备固定的居所,但却具备稳定的生活区域,因此,最早生活在罗布泊地区的史前人类可被视为土著人,只不过限于对他们的人种成分及后来发展为行国特点的社会属性所知甚少,我们尚无法理出一个明晰的头绪。休憩在库姆河河谷里,萌生惜古之情,我很乐于以土著人一词冠以羁留在库姆河上的早期人类。
没有风沙的夜晚,库姆河上的夜幕降临得很迟,月光透过帷幕是黝蓝色的,直到第二天的拂晓库姆河的夜色还未褪尽。迟睡晏起,十点钟上岸,向下一站宿营地出发。车在河谷里行驶极慢,不时需要下来清沙推车,我干脆任由车尾随身后,轻装走完库姆河。
徒步行走在库姆河边让我有更多的时间踏逐河道变迁。作为塔里木河下游最东端的一条支流,库姆河可能最初是塔里木河洪水季节冲击而成的泄洪渠道。河谷两侧不规则的崖岸为湍急水流冲涮的结果,河水流向罗布泊时沉淀了大量的流沙,在河口下方形成一片三角洲。沿河岸考察古老的水文现象,或多或少让我对早期人类的生存环境有了感性上的认识。
走完三十公里的路程到达了宿营地,这是一处平坦的沙滩,天色尚早,我还要走到库姆河的上游穷源溯流,也许,只有走到库姆河的尽头才能印证我对库姆河的诠解。
四
一个人走在遐荒之地,如果他感到孤独,那么他一定是失去了对精神向往的追求,超越孤独需要的是躯体和精神的完臻;如果他感到孤独,证明他精神和躯体已经分离,他必须以百折不回的精神,牵动蹀躞于荒漠中的躯壳奔逐。正如第一次带着尘埃走进荒漠那样,我沿着不知尽头的路行进,感到只身走在荒漠里是彻底地精神放飞……
地面上似乎有一条无形的地轴,太阳从地轴上走过,人们追逐到东方的瀛海,希望在每一步接近太阳的同时,看到旭日初升的辉煌,而我则走在地轴的另一端,我知道没有人同我一起追逐夕阳,因为人们并不愿像太阳一样衰老殒落在沙海。海隅里永远都会有争看日出的人群,而黄沙万里的西陲是亘古不变的寂寥,我在等待,只有我在等待太阳的归来,只有归来的太阳才让我感受到日暮途远的境域。散尽光华的太阳很疲倦,我可以从容不迫地跟着太阳走在沙海中,这是一只古老的太阳,在白昼里释放过多的能量,它要在黑暗的深处,熨抚过于释放光与热而造成的伤痛,这世界或许从没有人看到过太阳如此蹇涩地行走。我眼睁睁地看着烧焦的夕阳坠向干涸的河谷,那一刻惊人的悲壮深深地撞击我的头颅,我不知道还有谁愿意追逐坠落在沙海中的夕阳,大概,只有流浪的诗人和探险者了。
当我看着太阳转成暗红色的时候,脚步也从一面陡坡走下深坑,坑底很平坦,上面坦露着干裂成鱼鳞状的粘土层,我甚至嗅到了淤积陈久的土香。坑里散落着碎裂的陶片,这是古人汲水时留下的残迹。我蓦然想起在那座楼兰古城曾出土的一枚木简,上写道:“史顺留矣?□□为大涿,池深大,又,来水少,计月末左右已达楼兰。”在干旱的季节水流减少,挖掘深大的水池以备干旱时使用,这几乎是干旱地区农田水利采用的最原始而有效的办法。这使我想到库姆河有过波涛汹涌、泛滥成灾的季节,也有涓涓细流甚至干涸的时候,挖池蓄水几乎成为生活在库姆河岸边的人艰苦而又必须的劳作。
但是,眼前这座蓄水池并非是生活在这里的早期人类挖掘的,当干旱季节来临时,他们以迁徙的形式躲避由干旱带来的灾难。那枚木简记录的年代约略在公元四世纪中期,距草木繁茂的细石器时代已有千年以上的时光,我想,干旱的除了土地,那座楼兰古城也同时在闹着旱荒,距离那座古城放弃的时间已经不远了。
我已经疲惫了,此刻,我寻找不到太阳,也寻找不到归途,与其在荒漠中无目的行走,倒不如坐在干涸的深池边遐想粼粼的春水,绿草中乍放的野花以及永远不会为人听到的楼兰人咏唱的古老歌谣……
我并不焦灼地急于归去,姗然地荒漠踏月,从史前走到公元四世纪由之而进入二十世纪,一串脚印还没有被漠风吹洗掉,就从一个时空移至到另一个时空,移动的还有那梦中的百代情结,又岂止是时空的移动?
荒漠中所表现的极端是本能的原始性,我想起了口袋里的两块燧石,拿在手中敲击出灼烁的火星,我不想罢手,情愿一直看着火星从我的手掌中迸出,燧火明灭间,穹宇中仿佛有一条路,引领我回到那邃古混沌之初。
我取出火柴点燃了篝火,自进入荒漠中我早已习以为常,我不把它当做是自救,我所做的只是不想让同伴在昏月下睁大了惶恐的眼睛四处搜寻我。
当另一堆篝火点燃的时候,我走在两堆篝火之间,走在路上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走在路上的是影子而不是我,那前方的篝火染红了库姆河,我仍是为寻绎库姆河向前疾行着,并一直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如果中途倒下了,孤独的将是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