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南疆(慕士塔格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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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寻访楼兰故闾(1)

罗布泊湖盆小岛,东经90°17'30",北纬40°34'00"。小岛上有两座洪水淤积而成的沙山,当我在罗布泊西北岸考察时,将给养车留在这里由司机看守,在一座沙山顶端我放置了一只羊头,称之谓“羊头山”。为了醒目,在小岛上插根旗帜标杆,即使我不能如期归来,给养车必须在此贮候十五天,而跟随我的吉普车所带的水和食物,至少够维持最低生存需要十天。似乎安排得很缜密,但实际每次行走的路线都带有极大的风险性,这也意味着我们已经不把罗布泊当做风险地带。

车从罗布泊爬上了北岸干涸的滩涂,驶入一片枯败的苇茬地,从这时起开始计算里程和方位,同时,在行经的路上,遇到枯死的胡杨就在枝头挂上彩色的条带,并在高隆的雅丹台地放置土块或插放标识,几乎每个标识都是一处避难岛。凭着这些标识,每个人都可以离开主行线辐射到四周,凡行走过的地方都是一条地带,在荒漠复杂的地理环境中,为获取更多的实地勘察资料,除此而外,再没有其他可以利用的设备和手段。我通常计算里程的方法是以车上的里程表为主,如果往返不在一条路线上,我会选择捷径的里程为准,当然,出发点和目的地的直线距离,我是以GPS定位仪推算的。

与罗布泊颠簸的盐垡地带相比,北岸雅丹群地面是较为平坦的灰褐色的沙壤,但是却极容易车陷流沙,遭遇几次车陷流沙的折磨,司机索性避开看似平坦的流沙地,宁愿绕行在布满枯草的土垅上。坐在车上缓慢地向前摇晃,但免却了清沙、推车的苦累。

车陡然下滑,冲出一条沟堑,回头望去,沙尘飞扬遮住了视线,距离第一道沟堑不远的地方,当车再次从一条沟堑爬上坡头时,我让车停下来,凭直觉,这两条沟堑不像是洪水冲泄出的河道,而是人工开凿的,虽经漠风侵蚀,渠道壁缘整饬如切,最为明显的特征是,渠道上沿筑有护渠堤坝。渠道两边排列着枯死的胡杨和柽柳,表皮尚未被风化,估计在近百年内或者几十年内,渠道内仍有水流。沿渠道向西南方向行走,发现两处堤坝缺口,缺口处低于渠道平面,看样子不像是溃堤,而是两处引水渠口。大约行走两公里多,渠道的尽头还不知远在何处,循渠返回的途中,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两千年前的楼兰国是一个以游牧为主兼作种植的行国,何至于开凿出工程浩大的灌渠?

据有关资料分析,从公元前77年楼兰亡国南迁算起,至公元四世纪前凉时期终止,历时四百余年间,历代都或曾在楼兰地区屯田,但公元四世纪中期或更早,位于罗布泊西北岸地势较低的屯田区严重缺水,由于孔雀河水量减少,下游水系萎缩、干涸。源头失水,开凿灌渠的可能性不大,所以灌渠开凿的时间应当是正值孔雀河水量丰沛时期,那时正当西汉在楼兰地区屯田的鼎盛阶段,灌渠工程才会如此之巨。

那天晚上,帐篷支在了渠道边上,侧耳枕睡,似听得淙淙渠水直入耳底,阖上眼,书卷一页一页从脑际翻过……

正史上叙述事件的情节也不都是刻板严谨的。有时椽笔如毫,也能绘声绘色地渲染出一些带有戏剧性的故事,《汉书·西域传》中记述了傅介子刺杀楼兰王的故事本末:

元凤四年(前77年),大将军霍光白遣平乐监傅介子往刺其王。介子轻将勇敢士,赍金币,扬言以赐外国为名。既至楼兰,诈其王欲赐之,王喜之,与介子饮,醉,将其王屏语,壮士二人从后刺杀之,贵人左右皆散走。介子告谕以“王负汉罪,天子遣我诛王,当更立王弟尉屠耆在汉者,汉兵方至,毋敢动,自令灭国矣”!介子遂斩王尝(安)归首,驰传诣阙,悬首北阙下,封介子为义阳侯。

描述的情景颇似秦末楚汉相争时的鸿门宴,只不过地点移到了西域,前者是主人宴客设杀局未遂,后者为远客刺杀主人既遂。诛杀楼兰王安归系天子的本意,理由是楼兰王背叛汉王朝,举罪行有以下几条:

充当匈奴耳目,为匈奴驱使,屡次派士兵遮拦前往西域诸国使节;杀害通使西域的尉司马安乐等三人;盗取汉王朝赐予安息、大宛节印,以及献给汉王朝的贡品。此外,还有历史上遗留下的间接原因:西汉武帝元封三年(前108年)因前楼兰王攻劫汉使王恢,赵破奴率轻骑七百人虏获楼兰王,太初三年秋(前102年),贰师将军李广利伐大宛,取道楼兰,匈奴唆使拦截后续的汉军,楼兰王再次被汉军擒获;征和元年(前92年)前楼兰王去世,立新楼兰王,又死,更立新王,后两位楼兰王均曾羁留在匈奴为质子,汉王朝曾令新王入朝,但他借口国未安定而拒绝入朝,相沿几代楼兰王与西汉王朝间的宿怨,终于酿成楼兰王安归杀身之祸。

其实,就当时历史背景而言,楼兰王安归自有他的苦衷:早在西汉初期,匈奴凭恃其强大的军事力量侵凌楼兰国,并在楼兰设置僮仆都尉,楼兰国常年向匈奴纳赋献贡,自汉武帝征伐匈奴以来,匈奴对楼兰国更是横征暴敛,几乎使这个小国的命运陷入了绝境。当然,西汉王朝开凿西域的战略客观上也增加了楼兰国的负担:天汉二年(前99年),征和四年(前89年),楼兰国两度参与汉军征伐车师之战,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出玉门关、白龙堆至楼兰为荒漠绝地,楼兰国沿途“负水担粮,送迎汉使”,实为苦不堪言的徭役;时常还受到汉军散兵游勇的骚扰、侵袭。

楼兰以小国的身份卷入复杂的政治、军事漩涡,又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占据通往西域的要道,它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据《汉书·西域传》记载,楼兰国户一千五百七十,人口一万四千一百,可以充任兵员两千九百一十二人,但这是楼兰亡国南迁后改名鄯善国时的数字。傅介子简行刺杀楼兰王,固然带有欺诈性以攻其不备而得逞,但也确实证明当时楼兰国“兵弱易击”。楼兰国据守要冲,反复无常,平息隐患,是西汉王朝对西域战略上的需要,而楼兰是西域通道上必欲清除的障碍。

楼兰国覆灭九年后,西汉王朝将控制西域的重点由丝绸之路南道移至中道,其后于神爵三年(前59年)在乌垒设置西域都护府,这期间包括屯田在内的一系列举措,都是在丝绸之路中道畅通的前提下部署的。

傅介子以不烦师众击杀楼兰王而受荣宠,元凤四年(前77年)的四月被封为义阳侯。楼兰王安归被刺身亡的事件大概是在这年春上最寒冷的日子,他的头颅被屯田伊循的士卒送至敦煌,并很快传送到京城长安,悬挂在未央宫的北门上。我在同一季节来到这片土地,两千年来的漠风依旧凛冽,走出帐篷,满目萧疏的荒凉景象令人心碎,昔日啕呼哀叫的城郭今在何处?

通宵冥思苦想,未能睡稳,次日晨起出发,带着一身倦怠上了车。大约行驶两个小时路程,隔着车窗隐约看到左前方有一座古城,车停在距城垣一百米的地方,黄尘如丝,在风中蒙蒙飘忽,悴然趺坐在地,直想哭——我不是一个理性的探险者,动情是我本能的宣泄……

蹑足环行城郭,又沿城垣内绕行一周,我不知自己是在度量城郭的周长,还是体味两千年至今的漫长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