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中的落日像是一只燃烧的火鸦,带着泻瀑般的流光从苍宇间直坠山壑,炽烈的焰火迸溅出火星,宛如盏盏浮游的灯,若隐若现地在山峦中悠来荡去。土垠,汉代传舍遗址,静静平躺在群壑之中,三面环山,一面紧临罗布泊。土垠西北毗连山阜高地,那上面有一条汉代以前就存在的丝绸之路通道。
这是一条只有风走过的路,山脊被风蚀成平缓的坡带,夕阳在坡顶铺出一条橙红色的山路,亘古不息的风耐心地将形状各异的砾石打磨成浑圆的卵石,平贴在地面上不同色彩的卵石,拼出谁也无法解读的花纹和图案。路面上没有车辙的印迹,看不到野兽留下的足痕,只有俄然而至的信风扑面相迎,算是大自然对远道而来的陌生旅人赐予的一种礼遇,并驱走笼罩荒漠的沉寂,也让人感受生命在风中颤抖……
沿山脊走过一片开阔的山地,向西南回转是一处弯月形的断壑,临渊俯瞰,深壑下干涸的水湾簇拥着一座半岛;半岛毗连丘壑,西南端直伸干涸的罗布泊,形状颇似嵌入湖中的犄角。丘壑间有两条长约五百米的山路自高而低通向半岛,路是人工凿削而成的濠沟。同两千年前跋涉于千里沙碛的行旅者一样,在天光黯淡的黄昏来到这里,不同的是,昔日这里曾是一座秉烛通宵的驿站,而今天它已是一处寂冷的废墟,两千年来,它孤零零地失落在暝暗的群壑中,被冷冽的漠风吹蚀得消瘦……
翌晨,当第一缕霞光照射在半岛上时,驿站迎来了它的黎明。炊烟冉冉在滩头升起,飘过废墟上空,这情景仿佛在触动着古老的驿站,也撩拨人勾想起逝去的岁月。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著名考古学家黄文弼先生首次发现了半岛上的汉代遗址,并于此出土了一批西汉简牍及若干遗物,以后,这座半岛上的废墟被称为“土垠西汉烽燧台遗址”。黄文弼先生来此时,正值罗布泊湖水充盈时期,座落在半岛上的土垠遗址为三面湖水所围绕,沿湖一带生长着茂密的芦苇和丛生的灌木。土垠处在孔雀河入湖洄流区域,因此,在天然形成的湖湾里,源源不断地得到淡水的补充,这为鱼类、鸟类、以及野生动物提供了生存繁衍的环境。土垠三十年代的自然环境与始建时的情景大致是相同的,可见在早期人们于千里荒漠上寻找到依山傍水的环境,并筑建驿站的良苦用心了。
时光荏苒,现在的土垠遗址,已非当初黄先生所见之旧。塔里木河改道截流;孔雀河断流;沙漠干旱地区生态环境恶性循环,导致罗布泊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失水而形成布满盐垡的干湖盆。位于地势稍高的土垠一带,更是早于罗布泊干涸之前便滴水不存。今天,土垠坡形台地上残存的遗址几乎风蚀殆尽,即使有人行经此处,又有谁会将土垠与两千年前的历史文明联系在一起呢?
带着探索者的求知和疑虑,从土垠南端的滩头爬上台地,察寻土垠残留下的遗迹。土垠遗址位于北宽南狭的楔形坡地上,北端与山丘相连,南端入湖,遗址南北端各有一条人工开凿的濠沟。遗址区以两条濠沟为南北端界,呈东西平行方向凿通台地,濠沟系构筑的防御工事,由于南端地势较低,沟内隐见水泐痕迹,表明湖水上涨时,濠沟兼有排水的功能。
土垠遗址面积约一点零八万平方米,遗址区未发现残留的城垣,四周虽然可见隆出地表的土垅,但都为黄褐色粘土层,且无人工筑垒的痕迹。根据遗址区内残存的遗迹,大致可以窥探出当初的规模和布局:北端有断续残墙高出地表,视其墙基宽度不足五十厘米,疑为南北向房屋墙垣。西部是一排南北向坍塌的房屋遗址,因风蚀作用,墙体尽皆坍塌,屋脊匐匍倒地,五根圆木立柱穿透屋顶突露在外,从整体看房屋属半地穴式梁木结构,具有较强抗御风沙性能。房屋坐北朝南,因坍塌严重,已无法分辨门户所在,对应木简,这排房屋当时被称做“西传”,西汉时称驿为“传”,“西传”即为往来官吏及邮人提供居住的传舍。在南端坍塌的房屋脊上,叠压着垮倒的土台,倾倒的土台断裂面上可以清晰看到夯土层面上的杵痕。土台的构筑规整坚实,应为版筑夯土而成,它的四周地面为灼烧的焦土,相去三米远的地方是一片沙土覆盖的柴草堆,从土台的高度、形状,以及相邻的其它物件特征来看,可能是一座烽燧台。这座较矮的烽燧台形制独特,是否因地制宜或是一座地烽尚不清楚,但与相邻的一排房屋不是同一建筑。
遗址区的东侧曾发掘出汉文木简七十一枚,其中有“左部后曲侯”及“黄龙元年”等木简,被视为衙署遗址。如今遗址区东侧已为漠风夷平,唯存地表下穴坑遗迹。在最南端的地表上,残留四根不足五厘米的木质立柱,从木柱的间距判断,这间房屋不像是居所,大概是戍卒用于眺望的处所。
土垠筑建的时间大约在公元前60年前后。汉成帝时,西汉王朝统治政权已濒临灭亡,无暇顾及西域事务,同时,出使西域者为避白龙堆险厄地理环境,自玉门关以西另辟途径至车师,就二者而言,前者是对西域政策的改变,后者是因时而宜的路线变迁,而前者是最终导致土垠废弃的成因。
土垠始建到废弃,约有半个多世纪,它所处的地理位置东连玉门关,西达设于乌垒的西域都护府,北通车师;而与之最近的西南是伊循屯田区,可谓四方车马辐辏穿行的交汇点。
在土垠遗址内,散落着古人遗留下的陶器碎片。碎片的釉面色彩有豆绿、赭黄、玄青等五六种,器皿形制及纹饰与汉代中原陶器相仿,也有少量粗制夹沙红陶碎片散落其内,应该是西域居民使用的陶器物品,表明西域诸国使者当年也曾于此驻足、转程。遗址内及滩头砾石地面上,散布着古人遗落下的玉石残片,玉石来自昆仑山,当时的罗布泊水深湖广,是什么原因让商贾们从遥远的昆仑山北麓南辕北辙地绕道土垠,辗转输送到中原?位于“西传”之北,有一片弃物堆,里面遗有大量的鱼骨及风干的鱼肠,于灰土中还捡到一枚大型猫科动物的牙齿,罗布泊地区至20世纪初还时有野豹出没,这枚牙齿证实两千年前这一带是野豹生存栖息的地方,直到后来罗布泊干涸,野豹远遁了这一生存地带。
一路上我见到的,玉门关以西丝绸之路中道上,土垠是现今残留最大的西汉时期驿站。两千年过去了,土垠驿站没有在史书上留下一个字,或许,发生在这座半岛上的故事过于平淡枯燥,以致于在今天得不到更多学者的关注和研究,而冗长的史册上正缺少这短暂的辉煌!的确,凋蔽的土垠已经难以引起今人的青睐,它在风中凝固了两千年,谁肯秉持超越时空的勇气走进那段苦涩的历史?或者,荒漠中的驿站在风中等待的不是两千年后的失落,毕竟驿站经历过的那个历史年代,是中华民族对西域开拓性的远征,如果那种宏谟和气势也被遗忘了,黯然神伤的驿站将在荒漠中永远地失落……
找遍土垠的周围,没有发现坟茔可以凭吊,生死无常的戍边生涯或使驿站上的人早已置身度外,这兴许是在土垠的四周找不到坟茔的原因。那些生者走了,而死者也许并不抱有骸骨归还故里的奢望,竟在风里,山壑间风化了……天宇下灰黄的空间里,驿站是坟茔,山是碑——尽管没有碑文,谁能告诉我,两千年来,为什么大漠中蕴藏的是这样的碑铭?这里曾经滞留过多少车殆马烦的行旅?传递出多少荷满乡情的家书?相比之下,一个现代人承受的使命感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辞别土垠驿站,来时没有任何藉口,走时没有过多遗憾;既不能为驿站捎来万里邮书,也不能带走驿站凝重的魂魄;一进一出,竟在驿站沉耽了两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