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阿依夏木明天要出嫁。
第二天清晨,铁热木的女人们早早地赶到新娘家。那些远在二十公里外的女人则是在头一天就赶到了,她们在用水清洗新娘家的生活器皿,一改平时她们节约用水的习惯,婚礼在达里雅博依是当做节日来庆贺的。
在一株粗大的胡杨树下,我找到了阿依夏木。她张开双臂像藤条一样攀附在树干上,这里有她熟悉的生活环境,如今让她感到生疏,即将举行的婚礼就要结束她的少女生涯,别离时的眷恋教她依依难舍。达里雅博依女人的婚礼没有通向殿堂的路,婚礼的路程是一座座连绵不断的沙丘。阿依夏木就像一棵移植远方的胡杨树,根茎将在这片沙土上消失,根要扎在那个新的家,就像她身边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们,嫁到了铁热木,变成一棵胡杨。
阿依夏木的外祖父日介甫是个敦厚内向的老人,从阿依夏木懂事的时候开始,一直陪着外祖父一起生活。此时,她外祖父独自坐在一棵胡杨树下,眼里噙满了泪水,喃喃地为外孙女祈祷幸福。
迎亲的人午后来了,新郎带来的乐手在新娘家门外宽敞沙地上弹琴歌唱,在平常的日子里,这里除了羊的叫声,听不到别的声音。新娘家的女人们一边听着,一边用炙热的沙粒烘烤大饼,用茶水和沙烤饼招待来客。
年轻的乐手们反复弹唱着几首婚礼曲,洋溢着青春的释放,每个人都显得十分卖力,因为平时演奏不会有那么多的倾听者。他们时歌时舞,引得老人、孩子同他们一起欢跳,那是一种比手鼓更欢快的节奏,扬起的尘雾里只闻歌声不见人,舞者像旋转着的陀螺一样止不住脚,腾旋起一簇烟柱在空中抖动着。我坐在尘灰扑面的雾团一旁,感受到阵阵有节奏的震动。
阿依夏木的木屋里,有几个女人在低声吟唱,那是对新娘离家时的咏叹,歌词里镶嵌着新娘的名字,几乎近于直白式的安慰。这是一种传统的即兴吟唱形式,又是一种歌聊的形式,以歌叙事,平缓、伤感而悠远,似乎今天就该是这样的。
按照达里雅博依人的习俗,缔结婚姻的形式要经过择偶、说媒、赠送彩礼、定亲、婚礼几个阶段。传统的习俗还规定,未经举行婚礼的未婚男女单独相处是蔑伦悖理的,并认为,婚前的纯真才不会导致婚姻兰因絮果的结局。
阿依夏木只在男方提亲时见过新郎一面。在达里雅博依,未婚的女子即使不戴面纱也是神秘的,她们要把这种神秘保留到婚期。
下午五时,娘家的女眷们开始为阿依夏木梳妆打扮,木屋里不时传来她嘤嘤的抽泣声。
一方盖头遮住了阿依夏木辞家时留连彷徨的神情。
七时,迎亲的四个年轻人用一块毛毯将阿依夏木抬出外,围着木屋转了三圈,完成了出嫁前的告别仪式。当阿依夏木被托举到马背时,送亲的女眷们掩面抽泣,那种抑制几曲的唏嘘比撼天动地的哭更让人难受。
女眷们走得很慢,把平常很短的路变得很长,这条路在她们嫁到铁热木时是那样的陌生,而今天,她们要送阿依夏木到另一条陌生的路上。
送亲的女眷们走在曾为之伤心的来路上,仿佛自己初时的场景再现,她们曾经作为新娘被人看,现在是看他人感伤。女性的庆典就在这一时,哭婚,是流淌在女人心里的那条河在渲泄,她们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而常年生活在塔克拉玛干沙漠深处,几乎让她们忘记自己也是女人,而且还是一个从天生丽质的少女走过来的女人。
在达里雅博依,婚礼是所有女人的节日,不管男人是否高兴,女人们都可以泪光涟涟地面对男人,男人们显得持重而大度,因为他们难得看到女人心灵的展示,沙漠中缺少这种温馨,这一切在平时是见不到的。
这些长期被当做家庭支柱的女性,在这一天表现得异常脆弱,泪水如破堤的河水冲溃情感堤坝,淹没一户又一户人家,丈夫、孩子像是乘坐在无桨的独木舟上,在女人的泪流中漂得心慌,不知何处为家。无声的泪是达里雅博依女人固有的,男人无法破译。
我隐约感到沙漠里的一切都是粗犷的,惟有女人心细如丝,每个女人都有一张网张布家中,男人们不会轻易地触动女人们编结的情网。
哭婚的人把我的心哭酸了。人生带着哭声来到这个世界,又带着哭泣离去,只不过来时的哭让身边的人欢乐,走时的哭让周围的人伤心,这一接一送的哭,是人生中仅有的财富。达里雅博依的女人多了一次哭,这一哭在感激养育她们的河水,这一哭释放了生命过程中所有的不幸,这一哭让寂灭的沙漠回应着呻吟。
迎亲的人向克里雅河对岸走去,一群羊尾随到河边,一只小羊跌倒在水中,同往日不一样,阿依夏木没有带着她的羊群过河,新娘东岸的世界已经丢掉了。
我骑着骆驼夹在迎亲的人群中趟水过河。我看到落在河心沙渚上的两只苍鹭,那种“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情景,在两千多年后突然再现达里雅博依,往日不知吟诵多少遍的古风,今天,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浪漫。
等候新娘到来的人,分列在河边,井然有序地排着队,他们是新郎家的亲戚和朋友,有的是骑着骆驼从七十多公里的地方赶来参加婚礼的。贺礼的物品整齐地摆放门前,一只被作为贺礼的小羊羔在门口跑来跳去。
一只木盘里散放着贰元、伍元面额的贺婚礼金,我没有勇气靠近那只木盘,攥在手中的一百元,被捏成了一团,此刻我的心情很复杂,当我将钱放在阿依夏木的手心时,我觉得那只瘦小的手像灼烫的火,而我却是透彻周身的冰凉。
在达里雅博依,走进婚礼只要有一颗真诚的心就足够了,原始的婚礼文化能够让金钱贬值。
伴娘搀着阿依夏木跳过门前的那堆火时,我看到新郎父亲的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新娘和新郎将蘸着盐水的馕饼放进口中咀嚼,意味着他们将厮守一生,过着不愁吃穿的生活。我和所有的客人都分得一块蘸有盐水的馕饼,据说,吃了这块馕饼会给这个新婚家庭和自己带来好运气。
阿依夏木的婚礼是在一切习俗从简的条件下操办的,新郎家没有为她搭建新的房子,而是与新郎的父亲——七十岁的吾甫力·艾山——住在一起,新郎家有三个男孩,最小的弟弟只有十一岁,家里有九十五只羊,阿依夏木将要和他们在一起生活。
在达里雅博依人眼里,新娘出嫁只是做女人的开始,只有在她生养出第一个孩子时,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她会得到比出嫁时更多的首饰和衣裙,那个特定的仪式之后,女人才能得到只有在母系社会中享有的尊严。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都塔尔变换了旋律,只有拨动琴弦的人知道那是河水的声音。我走在克里雅河边,那河水本来就是达里雅博依女人流泪的地方,我突然觉得天上忽明忽暗的星星要坠落似的。
那个晚上,芦苇瑟瑟,整个达里雅博依都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