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前,赶到了通古斯巴斯特的一户人家。这户人家位于胡杨林的边缘,北端不远的地方是一条新月形的沙丘链,漠风从沙丘上吹过,胡杨林里弥漫着浮尘,现在,我只能选择留宿这户人家,因为前面最近的人家也要走两天的路途。
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绿洲沿河一带曾有过成群的野猪,但由于沙漠化的加剧,野猪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环境,通古斯巴斯特是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心地带最后一块野猪寄居的地方。通古斯巴斯特——汉译野猪出没的地方——这个名字也就保留了下来。
驼工推盖卸除驼背上的褡裢,招呼主人烧茶,我则倚在勇士身旁休憩,浮尘里我隐约看到半空中冒着时明时暗的烟火,我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但那确实是正在燃烧的火。主人告诉我,那是一株燃烧的枯树。我已十分困倦,冥想着眼界外闪烁的火苗,朦胧中阖上了眼。当我醒来的时候,驼工推盖正在翻烤带来的食品。往常,好客的主人总是乐于同我们一起进餐,这户主人却显得很拘忌,那副心神不安的样子让人琢磨不透,而女主人和孩子们已早早人睡了。我感到蹊跷,当推盖向我讲明原委时,我从主人的眼睛里看到莫可名状的神情。
荒漠中有三株枯树在燃烧,我看到只是其中之一,既不是枯树自燃,也不是履行某种宗教仪式,但它却带有神秘的色彩——是用来驱逐赤狐的。这种对付野生动物侵袭的方法,至今只能从古老的传说中有所耳闻,即使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也很少见到有人使用这种方法。
这不禁让我联想到达里雅博依人来到这片土地时,长期与野生动物共同生活,让他们放弃了杀戮野生动物的手段,即使在生活最蹇困的时期,都不曾以狩猎为生。尽管他们在来到达里雅博依前曾经使用过武器,但今天他们的防御工具并不是弓箭、枪矛,抵御野兽的只有原始的火种,他们采用一种心灵上的防御,这道防线沿袭弥久,并带有令人惑解的神秘感。
据主人说,在达里雅博依境内,通古斯巴斯特与其他牧羊人居住的地方是不同的,过去,沿河一带草木茂盛,由于地势低洼,形成了沼泽地带,这里的森林覆盖面积广,曾被称为动物的天堂。
野生动物中以野猪最为凶猛,大约在几十年前,还能见成群结队的野猪出没沿河沼泽地带。曾有一个牧羊人放牧时听到苇丛中传来阵阵鼾声,以为有人酣睡于此,便朝鼾声处走去,不料竟窜出一头嚎叫的野猪,可见当时野猪数量之多。据说,野猪家族中哺育期的雌性野猪性情是最暴戾的,如果它发现雄猪在它之前吞食猎物,便会将雄野猪噬杀。主人说,现在野猪已经很少了,在冬季,也时有野猪偷羊的情形,但在牧羊人的驱赶下很少得逞。伤害羊群的狼在近十年内已见不到踪迹了,在这片野生动物的栖居地,尚有为数不多的鹅喉羚、赤狐、野兔、沙鼠;鸟类也在减少,只有在春秋两季会有成群浮游在泻湖水面上的野鸭。生物链因环境恶劣而变得脆弱,所有的动物都显得孤苦伶仃,包括爬行在沙丘上的蜥蜴,于是,赤狐这个过去并不被人注意的动物上升为危害羊群的罪魁祸首。
在牧羊人的眼里,赤狐的本领超出人的想象力,它像幽灵一样施展着狐媚,赤狐虽然不是嗜杀成性的野生动物,但它更具有隐患。过去,赤狐偶尔可见,它不像野猪和狼猎取羊只时遍地溅洒血迹,赤狐攫走羊只时并不留下搏杀凌乱的痕迹。牧羊人说,只要赤狐的鼻子贴近羊耳朵,羊就会跟着赤狐走。我想,那是赤狐独特的猎杀方式,一定是赤狐咬住了羊的脖颈。也许是为了表述赤狐的狡黠,主人肯定地说,他曾见过几只赤狐把羊赶到沙漠中分食,那简直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情状。更令他们慑服的是,赤狐在冬季会把捕获的羊埋在沙层下储藏起来,在猎获不到食物时,再从沙层下取出羊只食用。动物维持生存的本能有时候是和人类相似的,但牧羊人把狐祟人格化了。
赤狐会随着季节变换身上的毛色,荼毒的夏日赤狐像一团火,赤褐色的躯体十分艳丽,而在冬季毛色会变得像枯败的苇叶一样灰黄,这种变换时装的本能也让牧羊人觉得神奇。或许,这里的赤狐真的与他乡的狐狸不同,狐狸一般只有在繁殖期才会聚结成群,通古斯巴斯特却时常出现结伴而行的赤狐,恶劣的生存环境改变了赤狐的天性。
通古斯巴斯特是绿洲与沙漠的分界线,赤狐在这里筑巢穴居是生存适应性的必然。这是一群无处可去的精灵,它们平时以猎取沙鼠、野兔为生,但擒获沙鼠对赤狐也并不容易,因为这里的沙鼠与鸟为友,同处一穴。这里的鸟从不夜栖林中,胡杨林里见不到一个鸟巢,为避免强烈的风沙,鸟类都栖息在沙鼠洞穴中,鸟鼠同穴是这里特异的现象。为了防御天敌,鸟不经意地为沙鼠放哨,而沙鼠为鸟提供藏身的洞穴,这给赤狐捕食带来了困难,只有当赤狐饥饿难捱时才会掏挖沙丘下长达数米的沙鼠洞穴,付出往往大于收获。每年的秋末,赤狐常常守候在克里雅河边伺隙捕捉野鸭,有时也会搅浑浅水野塘,寻食一种无鳞的小鱼。
这里的牧羊人对赤狐的心情十分复杂,既有憎恨,也有潜埋心底的畏惧,似乎还有一丝同情——对赤狐忍受饥饿之苦的境域表示怜悯。他们认为有一种灵性附在赤狐身上,过去这里曾是赤狐的家,因为牧羊人的到来,赤狐失去了胡杨林和草地,赤狐猎食羊只不仅是对食物的需要,也是对占据者的复仇。因此,每当用火驱赶赤狐时会默念咒语,他们并不想擒获或者烧死赤狐,只想用火恫吓赤狐不要骚扰羊群。
在胡杨林外,沿干涸的河床有一片枯败的胡杨林,那里是赤狐的聚落,赤狐的洞穴就隐蔽在枯死的胡杨树洞里,他们并没有直接用火熏燎赤狐的洞穴,点燃枯树干是对赤狐的警告,面对寂天漠地,他们不想把赤狐逼上绝路。
牧羊人每次对赤狐的惩戒都能保持一段宁静,但他们擅自焚烧枯树要受到乡政府的惩罚,他们宁愿罚没羊只,也要向赤狐发出警示,否则,就等于为赤狐放牧羊群。然而,在这里却见不到一只牧羊犬,他们认为这是一种极端手段,为此,我的驼工还和他们发生争执,因为推盖曾在县城商店里看到过垂挂的狐皮,至少他不相信赤狐会有什么魔力,他劝说牧羊人养一只牧羊犬,但遭到他们的拒绝。他们认为燃放树火才是最有灵验的,尤其是那些枯死的老胡杨树。为了显示火的威慑力,他们有时也会擎举火把在黑夜里走进那片枯死的胡杨林,像一队示威者在胡杨林里穿梭游行,他们不止一次地这样做,目睹赤狐四处惊散而感到满意。
通古斯巴斯特的牧羊人虽然以火为武器,却在他们身上找不到与火袄教相关联的遗习,尽管火祆教早于佛教传入古代于阒,但他们除了用于炊煮的灶火和以火驱赶赤狐而外,火的属性在这里并没有其他宗教寓意;或许,过去对火的理解有其他的内涵,然而,在今天火光代表着力量、温暖、希望。
我无法诠解通古斯巴斯特牧羊人与野生动物的深层关系,只有在第二天上午手牵骆驼走出这片胡杨林后,才让我感到短暂的停留,已些许领悟出其中的玄机。
高大的沙丘弧顶上浮尘渐渐散去,驼工推盖惊奇地发现在我们走过的地方,有几团赤褐色的东西向前滚动。我们并没有惊扰赤狐,赤狐追踪而来或许是指望我们会遗弃下供它们裹腹的食物,但在沙漠中除了一条新踩出的路之外,什么也没给赤狐留下……